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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范谦的遗言 ...

  •   范谦八十多岁了,虽然卸下了政务以后安心在御史府修养,也偶尔会去探望太子和两位小公主,但是终究是身体日渐的差了。苏羽在秋试前再次生下了一个女儿,按着凤煌的意思取名为凤绎如。这个时候,范谦已经无法再像当初照顾翕如一样照顾着这个新生的小女儿。他已经卧床不能起身,卫澜时常会一手抱着凤绎如,一手牵着凤翕如,在范谦榻边与他说话。
      直到有一日,范谦那似乎总是浑浊无力的眸子有了精神,他对卫澜道:“子兴,我想见陛下。”卫澜进宫替范谦请求入宫的时候,舒淳没有允许,而是亲自出宫探望他。这是舒淳为女帝之后,第一次出宫探望臣子。别驾非常简单,女帝只身一个人进入了范谦的屋子,谁也不知道他和舒淳说了什么。
      范谦见到舒淳的时候,舒淳正半跪在他榻边。她没有穿帝王的袍服,只是简单的一袭竹青色长裙,发髻也挽的简单。好像自己还是当初遇到范谦时的小女孩。范谦抬起一只手,抚上了舒淳沾满眼泪的面颊道:“陛下,您在老臣心中……还是当初遇到的那个……舒淳。”
      舒淳并没有因为范谦直呼她的名讳而生气,她只是握着范谦的手,泪流的更凶了:“您在我心中,也一直都是那个初遇的爷爷。请您一定要多陪我些时间,我需要您!”
      “陛下,无论多么不舍,老臣都还是会走的。”范谦微微一笑:“真正会陪伴您走到最后的,是丞相。从他到陈国起,老臣见到他的那一刻,就知道,他无论是儒生弘微还是七公子,都会做出一番大事业。老臣要走了,无论到了地下,列祖列宗如何看老臣,老臣都不会后悔,当初帮助了陛下。所以,在离开前,老臣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跟陛下交代。”
      “您有什么话,我都听着。”舒淳握紧了他的手:“我会给范氏长久的报答,我的子子孙孙都不会相负。”
      “这正是我要说的,陛下。”范谦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反握住舒淳的手道:“万万不可如此!陛下心地仁德,老臣知道。所以老臣为陛下义无反顾。老臣侍奉陈国三代君主,平心而论,当初夏侯洛也是个明君的料子。不过是老臣的错,没有能引导他。在这个天下,日后对陛下有威胁和伤害的……只有士族。当年汉皇帝国盛极一时,看似无人能敌。但是仅仅一代温家五兄妹,就将一统的天下分崩离析。当初陈国,坐拥天下铁骑,若非士族离心离德,为了互相牵制,又怎会到最后的地步?陛下,您一定要为太子除去……士族的侵害。丞相为您制定的科举制度,已经动摇了士族存在的根本。只是,有些家族……甚至包括老臣的家族早已兴盛百年,难以拔除。迟早有一日他们会圈地蓄奴,侵害陛下的德政。老臣知道,陛下意欲将齐州给温家二少公子治理,赵州虽然封地大部分属于太子,但是日后治理也想来会倚重县主。陈州也迟早会给丞相的孩子管辖,韩州才是给素问和御史大夫的后人。现今,无论是御史大夫,还是温家,或者是淳于将军和素问,都因战乱,人脉单薄。和陛下患难之交,忠诚无二。如今储君只有太子一人,想来都会与他们的孩子一同成长,深情厚谊,自是不必言说。可是三代之后呢?太子即位,子嗣众多。三公家族,显赫天下。他们是开国功臣,权倾天下,到时何人来制他们?就算他们没有二心,又怎么保证不会发生汉皇帝国灭亡之事?”
      “您认为我该如何?”舒淳抹去眼泪,看着这位在弥留之际还不忘为自己帝国身后百年做筹谋的老臣。
      “废除士族的特权才是您应该做的。丞相已经为您建立了严密的律法,您只要将自己也置于律法之下,方能保我大魏万世昌盛。”范谦说着,猛烈的咳嗽起来。
      舒淳又靠近了他些,为他顺顺气道:“温家待我有救命之恩,当初汉皇帝国崩塌,尚不能摧毁他们家族的权威,我又如何能做到?更何况,当初我取来天下,就曾发誓,就算让给温家,亦无悔也。”
      “老臣怕的是乱啊……陛下……”范谦浑浊的眸子盯着舒淳:“无论您是否心甘情愿的给温家,太子有温家的血统,其实天下已经是他们的了。但是一百年如此,二百年是否也如此?陛下怎知千载之下的温家又是否是今天的温家?温氏爵位蝉联,世所未见。老臣可以想见,百年之后,亦将如是。可是,那个温子懿,若是没有被陛下折服,若是他不自愿被关在那镇国塔里,只要他想,转眼之间又是血雨腥风。不是老臣为二皇子说一句话,若不是那位六公子对二皇子视如眼中钉,肉中刺,御史大夫没有丞相的应允,怎么敢动手?他们从来没有将陛下的意愿放在心中,因为他们心中只有天下,没有君王。温家历代的族训都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天下万民的福分,却是陛下和皇室的灾难。老臣私心,希望陛下万载,就算老臣老了,脑筋不好了,也请陛下一定要记得老臣的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了大魏万世太平,陛下……请您一定要狠下心来。您是帝王!您既然为了天下,连您的儿子都舍弃了,也当能放下其他的一切。您在老臣眼里,早已成为了一个战场上勇敢果决,能在朝堂上驾驭群臣的女帝了。只是,这还不够,自古以来,就是得天下容易而守天下难啊。”
      “范大人……”舒淳咬着唇,看着范谦慢慢合上眼道:“陛下,老臣累了,无法再陪着您了。请您……一定要听得进老臣的话啊……就从老臣的家族开始……”
      范谦去世在秋试之后,他毫无遗憾的,与自己所仰望的女帝度过了最后的时光。舒淳给他的葬礼极为盛大,死后哀荣尽显。范谦去世之后,范家迎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到底选择谁为如此庞大显赫的范氏的族长。
      范谦一生没有孩子,他过继了同族兄弟的儿子为自己的儿子,名为范澄,字明澈。此子年少便极为聪慧灵秀,至今五十余岁,沉稳机智,范家的事物也一直由他来打理。只是范谦当初只让他领了谏议大夫的散职。
      本来由范澄接替族长的位置毫无争议。可是谁也没想到,范氏内部自己出了矛盾。范谦的长兄和弟弟都是小妾所生,他所过继的是弟弟的孩子。而其长兄的后人则认为,就算过继,但范澄早已不是嫡脉。既然无嫡,就应立长。如今,范氏长子是范谦长兄之子范邕,字明和。也已年近六十,为人敦厚老实,本身不愿和自己的堂弟争夺族长,却无奈被身后长房的势力推上前台。更重要的是,他的儿子对此野心勃勃。这个叫做范崇,字文尚的男人,不但在舒淳朝中担任着御史中丞的要职,而且也决心利用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伯父一争族长的地位。
      范家宗亲的集会在祠堂中开过多次,可是却总没有个定论。一来二去,便将此事交于君前,请求君上裁夺。舒淳犹豫了许久,她三天都没有对范家的请求有任何回复。她似乎陷入了一种沉思,这种沉思就连一向了解她的丞相,都无法介入。
      到了第四日,是丞相再次留宿的日子。温子远看着又开始出神的舒淳,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让周身的人都退下,才道:“陛下。”
      舒淳一开始没有回应,直到温子远轻轻抚上她的胳膊,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然后冲着温子远笑了一下道:“怎么了,弘微?”
      “您这两天怎么了?”温子远微微皱起眉头:“范家的事,让您那么为难吗?难道选择范澄不是您该做的选择吗?”
      “我觉得,选择范邕的理由似乎也足够充分。”舒淳勉强笑了一下:“而且御史中丞也确实是个不错的继任人选。”
      温子远的手就那么僵在那里,良久,他才声音有些艰涩道:“陛下,您还记得,当初我们相遇的时候,您答应我的三件事吗?”
      “我记得。”舒淳抬手握住了温子远:“你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当初,陛下答应我。日后您麾下谋士万千,猛将如云,但您最信任的人永远只能是我。”温子远盯着舒淳,一字一句道:“为何现在天下一统,四海升平。陛下却不信我了?”
      “弘微,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舒淳有些着急,她辩解道:“我哪里不信你了?”
      “那日,陛下从范谦府中回来,我问陛下范谦都说了什么,您回答的内容和您呆在范谦的房间内的时间根本不符。他还跟您说了别的话,但您没有告诉我。我没有问,我觉得,既然决定互不相疑,那么臣就没有必要让陛下说您根本不想说的事。可是,直到今天,您居然在考虑选择范邕为范氏的族长,您之所以这么无法下定决心,是因为您仁慈的内心根本不忍就这样毁灭范家吗?”温子远的话有些咄咄逼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弘微!”舒淳放开了他,退后一步,握紧了拳:“我没有说要选择任何人,我只是在考虑。”
      “可是我知道陛下在想什么!”温子远微微有些发抖:“您在想,这些士族已经太危险了。范谦最后跟您说的就是这些,他甚至不惜自己的家族,他要和天下士族……同归于尽……”
      “你想的太严重了,弘微。”舒淳也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你把我想的太恶毒了。我根本没有这么打算。好,我承认,没有告诉你范谦的遗言是我的错,也正如你所说,他希望我治理士族,将天下不稳的因素去除。但是,这并不表示,我会背叛你,弘微。我说过,这个天下我可以不要,我只要你啊!”
      “陛下有没有想过,若是没有了士族,权力集于帝王一身,今天有太子这样的明君,后来出了桀纣那样的暴君又如何?”温子远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舒淳的表态:“陛下建立了仁德的天下,就是打算让人民把希望给予可能出现的仁君吗?没有束缚帝王权力的势力,他日如何是好?”
      舒淳一时着急了,忍不住道:“但是我可以让自己也被律法管制。只要彻底废除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就能够让天下永远在律法的公正之中。”
      “那谁来保证律法的公正?自‘丙戌新政’起,随着大魏的变化,我和众臣十二年内先后三次修订律法,随着日后国家兴盛,则需要更多的补充与修改。如今,我尚可与众臣商议,士族势力交相制衡,我方能推行较为公平的律法。若是大权集于帝王一身,得遇暴君,任意践踏律法,又该如何?若是限制律法修改,陈旧落后,又该如何?”温子远很少和舒淳如此讨论朝政,毕竟他习惯了舒淳对他政见的依从,就算是稍有异议,只要不是特别过分,他都会按着舒淳的意思来。他从没想过,舒淳第一次开始有自己的决定,就是如此重大而动摇国本的。
      “我只是想一下,弘微。”舒淳言辞恳切道:“想一下不可以吗?我没有这么做,我如果要这么做,也一定会和你商量的。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不做。”
      温子远就那么看着舒淳,然后他突然开口道:“所以,在陛下看来,一切答应我的,都只是因为我喜欢是吗?其实陛下觉得对错无所谓,陛下觉得只要我喜欢,就可以了,是吗?”
      “你这是怎么了,弘微?”舒淳走到他身边:“你以前从不会这样,不会这样对自己产生怀疑。你总是相信自己一定是正确的。没有你,我不会有今日。曾经的一切都证明你是对的,所以我相信你。我的资质平庸,有的时候,我看不到这个天下到底应该怎样做才好。我想的不对的时候,你可以告诉我,不是吗?”
      “陛下,如此相信我。”温子远漆黑的眸子就那么看着她:“不怕有一日我们温家将你的一切夺走吗?”
      “翊儿是温家的儿子,这个天下早就是温家的了。我怕什么?”舒淳看着温子远,想要伸手拉住他,却被他避开了:“陛下难道不会怀疑有一天,我会将陛下推入万丈深渊吗?”
      “弘微,如果是你,我愿意被你推下去,绝不后悔,毫不犹豫。”舒淳真诚的看着温子远,然后伸手抱住他:“这次是我错了,我不该瞒你,让你担心的。范家的事,我会听从你的安排。你替我拟旨,明天就在朝堂上宣布。”
      “陛下。”温子远等她说完,轻轻推开了她:“今天,请容臣自己静一静。”
      “你还在怪我吗,弘微?”舒淳有些紧张。
      接着,她看到温子远有些疲惫的摇摇头道:“我是在怪自己,陛下。请让我冷静一下,好吗?”
      温子远离开的背影让舒淳突然感到有些恐惧,她从来没有这种感受,这种温子远会离开她的感受。这样的恐惧折磨的她坐卧难安,她在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后,有些倾颓的起身,吩咐道:“摆驾镇国塔。”
      舒淳从来没有晚上到过镇国塔,睡眼朦胧,只着了一身单衣的温子懿在月色下格外妩媚,他那朱砂痣因为皱眉而微微凸起,他打着哈欠道:“怎么,陛下。今儿不是招弘微的日子么?怎么,您改主意招我了吗?我可没准备好……”
      他的玩笑话还没说完,就察觉不对,然后他看着一身女帝服的舒淳站在那里,仪态端庄,但是却在默默的流眼泪。这样的情况他从没见过,一时也有些呆住了,他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了?”
      “弘微……他不要我了……”舒淳说完这一句话,终于哭着扑进温子懿怀中,接着就是歇斯底里的痛哭,一边哭还不忘一边把眼泪鼻涕都抹在温子懿的身上。温子懿不断的安抚着她,用了好久,才说服她停止哭泣,跟自己讲述了事情的过程。
      温子懿坐在那里,深秋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可是他依旧半露着胸膛,一副妖娆诱人的模样。可惜舒淳现在根本没有心思看这些,她一边用手绢擦着泪一边道:“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瞒着他,他也不会生气。”
      “他没有生气,陛下。”温子懿按了按自己的额头:“确切的说,他没有生陛下的气,他是在生自己的气。”
      “你不要骗我了!”舒淳再次哭了起来:“你整天就会哄我!”
      “这次真的不骗你。”温子懿都快要赌咒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弘微他太聪明了,他看一切都看的那么透彻。陛下,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这是在讨厌自己。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慧极必伤。陛下难道没有听过这个道理吗?”温子懿觉得自己说服舒淳的理非常充分。他等着舒淳问他温子远到底在气什么,可是哭着的舒淳却问:“要是这样的话,你怎么一点事也没有,只有弘微一个人受苦,太不公平了?”
      温子懿发誓,如果不是自己面对的是舒淳,他一定会把对方整到后悔生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对方不但是舒淳,还是伤心欲绝的舒淳,他叹了口气道:“只当我懂得糊涂吧,陛下。”
      舒淳泪眼朦胧的看向他,温子懿泛起一个保证自己很可靠的微笑道:“相信我,陛下,对于弘微,我再了解不过了。而你,或许根本不太了解你的丈夫。他不仅仅是万古贤臣,还是一个稍微有点聪明的普通人,是温家的小儿子,也是……我的弟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范谦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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