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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回 始去方知好无休 ...

  •   狐 谭
      第八回 始去方知好无休

      1
      深夜子时,近尘从睡眠中醒来。他不是被噩梦惊醒,也不是自己没来由地醒来,而是给某种声响扰醒的。
      ……谁在禅房外?近尘警觉着,悄悄起身至门口。害怕惊动外面的人,他没有点灯。
      外面人好像十分焦急,衣服的磨擦声,窸窸随窣窣响个不停,影子被清朗的月光打到白窗纸上。近尘注意着那影子,那影子不住地徘徊。
      外面人似乎察觉了近尘与自己只一门之隔,于是停住踱来踱去的脚步,敛起了呼吸。
      禅房外,顿时安静下来。
      近尘知道,外面人没有离开。他不开门,只隔着房门,贴了耳朵上去:“谁?”他低低问一声。
      没人答话。
      “谁?”他又问一句。
      还是没人答话。
      片刻,近尘听得一声叹息。是那种细细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笃!笃!笃!外面人敲响了近尘的房门。
      近尘迟疑着,打开了房门。

      2
      话说文房四宝,既以端砚、宣纸、湖笔、徽墨最负盛名。
      有时候,你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深夜,没来由地从睡梦中醒来,连梦的内容也记不得了。黑暗中,隐约听见些空洞洞的声音,那究竟是什么?再仔细听来,是说话声。说得什么?竟如何也听不明白了。也许,那语言本不是凡人能听懂的,因为那根本不是世间的语言。至于说话的,是谁呢?在鄙人看来,那或许是天、地,是明月、也或者是星星、游云、树叶、青砖、沙土……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灵”吧?
      先前,听奶奶讲过一段家事。说得是爷爷的爷爷,鄙人要叫他老祖。当时,老祖以捉鳖为业。乡里有条大川,他便利用大川劳作。那个年代,乡人以鳖为河川主,多次劝他勿再捕捉。他哪里听得进?有一年夏天,川中水流泛滥。也真奇了,大水绕过乡里,单单淹了老祖一家,好在家人安然无恙。又过了许多年,老祖直升南天门去了。他一辈子以捉鳖为业,就连大水冲家后还是如此。家人安置老祖的棺材于祖坟内,下葬第二天,没征兆地发水了,还是先前那川里的水。大水冲入祖坟,偏偏冲出了那位才入土的老祖。乡里及家人以为奇事。从此,祖上不再捉鳖,进京改做了漆行。解放前,北京城里有名的“明顺局”漆行,就是鄙人祖家了。
      这回说的并非家事。
      再说一代才子苏东坡,主政杭州时,某日与友人携歌女泛舟于西湖。歌女手提一把锡壶,为东坡斟酒,不慎将壶掉入湖中。席间友人触景生情,即兴出一下联,请东坡做上对。东坡一时语塞。听那友人出得是:
      游西湖 提锡壶 锡壶掉西湖 惜乎锡壶
      又有一联,至今无人能对。普天之下,才子辈出,有心者不妨一试:
      月照纱窗 个个孔明诸葛亮
      二联绝妙之处,不言自明。
      才过晌午,天空却阴沉沉,密布的乌云迟迟不肯散去。
      院子里的桃树、墙角的牵牛花、草丛与草丛间的野菊、廊下的盆花,全都谢了。只剩窗根下几株翠竹,还隐隐透着些浅青儿。
      房中,火盆里的炭火微弱,几乎不见了火苗儿。椅凳子上、藤椅里、甚至秀墩上,全盖了厚软的棉垫和绒垫。
      “诶,柔木,你猜这是怎么回事儿?”
      问话的,是万事斋东家杨吉日。他造访友人林柔木的住处,是农历腊月某一日。那时节,北平又升格成了北平院辖市,即政府行政院的直辖市。
      “不是传说,西太后临死也不愿光绪帝比自己活得长,才秘密叫人害死了他吗?”柔木身着牙白牡丹缠枝锦棉袍,怀里焐着个小手炉。他歪在铺了厚绒垫的藤椅里,好奇地注视着友人。
      吉日凝视友人笑了笑,没有即刻作答。他穿一件墨绿缎长袍,外罩皂色团寿暗纹对襟马褂,马褂襟儿上缀镂金丝的小扣子。他神情悠闲地坐在友人对面,端起盖盏,饮一口热茶,行动间,不经意地露出内衫苍色绢的里衬。他把茶盏端回桌子上,缓缓与友人道:“可是胡说了,哪有这等事?光绪帝日疾难医,病死的没错。不过他活着的时候儿,与慈禧素有过节,就是死了,也要化鬼叫上她。”
      “果真如此?光绪真得变鬼缠上了西太后吗?”
      吉日瞧着一脸天真的友人,轻轻笑了,摊一摊手:“我又没见过他的鬼魂儿,如何知晓啊?”
      史上记载,光绪皇帝只比慈禧早死了十个时辰。以现在的时间说,就是早死了二十个小时。那时候,有人传言是慈禧——也就是西太后,叫人秘密害死了光绪。不过解放后,人们给光绪的遗骸作了检查。什么因毒而亡啊、外伤致死啊,等等流言,全都不攻自破。光绪大约是长年体弱、宿疾难医而亡。至于他跟西太后死了个先后脚,兴许只是巧合。
      啊,又给这家伙耍了吗?柔木心有不甘地鼓起嘴,翻了翻眼珠子。
      “噢,提到鬼魂儿缠人……”吉日弯腰拾起一旁的火筷,拨了拨火盆里的炭。奄奄一息的炭火一下子复活了,噼噼叭叭,迸出些火星。他忙用火钩子钩起一旁的铜篦子,盖到火盆上,瞧了瞧那炭火,炭火总算变得乖巧,他才转向友人,接着道:“昨儿个,近尘跟我说他给什么鬼缠上了,正不知如何是好……”
      “亏他还是和尚!”柔木插了一句,再不言语,一手抓住藤椅扶手,一手牵着整个儿身子往方桌上够。他打算从桌上的翠荷叶翻边儿瓷盘里,够块贵妃酥,奈何瓷盘太远,没够着。
      吉日轻笑着观察斜对面的柔木,手指不住地敲点桌面。柔木却两眼只管盯着瓷盘,更抻长胳膊,就要够到盘子了。吉日眼睛瞟着他,不动声色地将荷叶盘往自己这边略勾了勾。
      柔木眼瞅那盘子远去,先是一愣,而后朝吉日投来一瞥。吉日又观察了柔木一会子,看他憋红了脸,才笑着把荷叶盘推去他跟前。
      柔木翻了吉日一眼,抓来一块贵妃酥,尝过一口,抿嘴笑了,皱着眉头研究贵妃酥里面的馅儿,与吉日道:“和尚遇鬼,做场法事也就是,怎么就烦恼上了?可见他是修行不够呦。”
      吉日一手伏着桌上的盖碗,靠进椅背,没有言语。
      柔木舔一圈嘴唇:“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事儿,说来挺有意思……”

      3
      深夜子时,月亮隐入流云里,月光不甚明朗。古柏黑漆漆的影子,大片大片投射下来,笼罩了整个儿寺院。
      近尘于睡梦之中,听到些微声响,不得不转醒。
      啊,又来了?近尘披件衣衫,起身至门前。这回定要问个明白。他下定决心,打开了房门。
      风过,柏叶哗啦啦作响。除了风声与叶子的摩擦声,一片死寂。
      柏树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立着一个人,看不清身形容貌。即便如此,近尘还是隐约感觉到,这人并非现世之人。他不知对方是个什么,犹犹豫豫地开了口:“阿弥陀佛,敢问这位……”
      这人与近尘面对面站着,二人之间仅隔一条门槛。两人谁都不言语,只是互相对视。
      近尘盯着对面的人,等了好一阵子。
      还是不肯说?近尘寻思,莫非她是个哑巴?又等了会儿,近尘终于叹惜一声。算了,随她去吧。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闭上了房门。
      近尘躺在禅床上,即将进入梦境之际,听见了笃、笃,的敲门声。
      “……不见了……”
      细细的声音,跟前一晚的叹息声是一样的。那语调,听起来很是生硬。
      近尘清醒过来,再次披衣起身。
      “……不见了……”纤细的声音、生硬的语调,穿透那扇门,直传入禅房内。
      近尘至门口,打开了房门,见门口立着个女人。
      女人已连续五个夜晚,徘徊在近尘禅房外了。她总穿着棕灰色的汉服,衣服上有些图纹,是什么纹?光线暗淡,看得不甚清晰。一阵风吹来,她残破成绺的衣衫,丝带似地飘摇。
      她用棕灰色披肩把自己的头部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她的容貌与发髻。她只露出一双眼睛,神情哀怨地注视着近尘。
      “……不见了……”她说。细且生涩的声音,犹如风中瑟瑟欲坠的青叶。
      “阿弥陀佛,何物不见了?”近尘问她。
      女子哀婉地盯住近尘,好一会子,才对近尘开口:“……一、对、子、女、不、见、了……”她像刚学会说话,言语一字一字地从口中蹦出,语调十分僵硬。
      一对子女不见了?难道她丢了孩子?近尘皱眉头琢磨着,丢寺里了?我怎么没瞧见?女子的话,简直叫他摸不着头脑。他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光亮亮的脑袋。
      “……一、对、子、女、不、见、了……”女子与近尘对视着,只喃喃重复这一句,她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
      “这位,您不说清楚,叫僧人如何帮忙?”
      “……一,对,子,女,不,见,了……”女子低声喃喃着,叹息一声,转身隐去了。
      翌日夜晚,依旧是子时,女子在近尘禅房外徘徊。
      禅房里,一盏禅灯忽闪忽闪。近尘坐门口打着盹儿,侯着。他听见动静,一下子惊醒,忙起身开了房门。
      这一回,女子没多说什么。她静静凝视近尘许久,默默取下了裹在头上的披肩。近尘总算看清她的真面孔,不由得大吃一惊。

      4
      “结果,就在昨儿个晚上,女子取下了披肩。”吉日讲述,“近尘跟我说的时候儿,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
      其实,近尘就是吉日那位和尚朋友,也就是位于北新桥附近那所寺庙里的和尚。他法名近尘,另一个身份则是燕京有名的神盗风影。“风影”是那个时代,燕京地区人们给他取得绰号。
      和尚朋友的这个秘密,吉日并不知晓——人之心,他不能看穿。至于柔木,他与和尚不很熟。近尘虽然曾以风影身份与之相见,但那时光线昏黑,柔木没能看清他的容貌,以至再见到他,也不能将他认出。
      近尘所在的寺庙,名叫柏林寺,与雍和宫仅隔一条胡同。它建于元朝至正七年,建筑由南向北依次为山门殿、天王殿、圆顶殿、大雄宝殿、维摩阁,东西两侧,还有配殿。近尘的禅房在配殿旁边,客用禅房也在那边。这寺庙曾香火鼎盛一时,因它古柏成林,前清康熙皇帝为其特书金匾:万古柏林。金匾悬于大雄宝殿檐下。两旁朱红柱子上,一幅桃木楹联:恐坏流水干净土,唯好白云妙高台。〈1〉楹联与金匾辉映,亦用金漆涂饰过。光阴似箭,世事变迁,寺里僧人们纷纷散去,主持也走了,唯留下近尘一个小字辈的和尚。庙里除了他,还剩个目不识丁的聋子门人了。
      火盆里的木炭,噼噼啪啪作响。窗外的天,阴沉着,迟迟不见下雪。
      “他真得看见女子的脸?”柔木怀抱手炉,向吉日斜探身子,张大了双眼:“到底什么模样啊?”
      吉日眯细眼睛,与柔木的视线交到一处,瞧对方却立即转开了眼。他朝柔木略一欠身:“猜猜看?”
      柔木心知对方有意打趣自己,并不答话,单翻了翻眼睛,暗暗道:我又没法子看穿你的心思,你不说明白,我如何得知?
      吉日淡淡笑了,吃口茶,答他:“近尘见那女子的面孔,很是一惊。原来,那女子竟没有头发。”
      “好希奇呦!难不成是女僧人?”柔木抿嘴一笑,坐直了身体。
      吉日摇摇头:“今儿早上,我特为此事去了寺里。”他说着,起身至书桌前,从袖子里取出一只毛笔,又随手捡过一张白纸,执那毛笔饱蘸些墨汁,在白纸上写下一个字。他的字,颇有魏晋风韵,亦钢亦柔、亦雄亦秀。
      柔木随他到书桌前,看他书得是个“烏 ”字,即为简体字的“乌”。
      柔木不解友人是何用意,歪头瞅着“烏”字琢磨,忽瞧那字凸出了白纸,好像印章上阳刻的文字。那字挣扎着,像要脱离白纸,但白纸死拽着它,叫它无法脱离。柔木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正要抬手揉眼睛,忽觉指尖一丝刺痛。柔木下意识地一缩手,手指恰给吉日擒住。原来,他的手指给吉日刺破了。
      “干什么!”柔木撅起嘴,埋怨吉日没有知会他。吉日没说话,只轻轻一按柔木那根被刺破了的手指,一滴鲜红的血被轻按出来。吉日借着那滴血,在挣扎着的“烏”字上划了一横。“烏”既成了“鳥”,也就是“鸟”。
      “看?”吉日落下话音。就见那“鳥”忽地弹出纸面,游向空中,化作一只黑羽毛、红眼珠的小鸟儿。小鸟儿扇着漆染似的翅膀,屋子里兜一圈,穿敞开的窗子跳上檐下的燕子窝,啄一啄罩窝的软青纱,抖抖翅膀,飞远了。
      这时候,窗外飘起了洁白的雪花。
      柔木望着渐渐远去的小鸟儿,淡淡笑着对吉日道:“真是有趣呢,到底怎么回事啊?”他手指上的小伤口,此刻已不再出血。
      “这笔就是那没有头发的女子。”吉日把毛笔递给年少的友人。
      柔木接过来,仔细端详。
      这是一只湘妃竹笔管的毛笔,笔管呈深棕色,有几处成绺的裂痕。如血似泪的斑斑纹理,依稀可见。笔头用白色兔毫制成,没有染墨水的地方,还洁白如雪。
      柔木看罢,手捻一捻那笔管,不禁抿嘴笑了:“原来是新配上的笔头,怨不得没有头发呢。”他把没头发女子与近尘和尚面对面的场景,夸张地自行想象一番,竟觉得十分好笑,因此哼笑不住。
      “这是今儿一早,柏林寺里捡来的。”察知友人的淘气心思,吉日也忍不住轻笑出声。他微偏过头,凝视了会儿窗外的青竹,方转去继续对年少的友人说:“这支笔长年在寺里聆听佛音,沾染了灵气才化成人形。倒是近尘,给她闹得几天不能入睡。今日清晨,他与我辞别,云游去了。”
      “这事儿怎么没告诉他?也省得他躲出去嘛。”柔木偎回藤椅里。
      吉日随柔木身后,坐回原处,却没有言语。
      柔木未注意到吉日的变化,怀抱小手炉挪一挪身体,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对了,她说得那对子女,又是怎么回事儿?”
      “这事儿啊,要到今儿晚上才能解决。”吉日答着,唇边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他看向窗外,与柔木淡淡道:“若想弄清这事儿,今夜子时,柏林寺后墙外等我。”
      柔木闻言,不由得歪头注视上他。

      5
      清早,天阴沉沉。
      近尘从浅睡中醒来,两眼圈有些发青。他睡眠不足,头疼得厉害。昨夜,那女子给他看了自己的面容和光溜溜的脑袋,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明白女子究竟要干什么。近尘两手按一按隐隐作痛的额角,心里萌生了躲出寺庙的念头。他洗漱完毕,执扫帚到大雄宝殿,却见有人早早来上香了。
      近尘埋头默默打扫,心里暗道:真搞不懂,木疙瘩果真救得了谁?他抬眼瞄向一早进香的人们。那些人个个双膝跪倒,不是手举佛香,就是两手合实,口里唧唧咕咕一通后,不是躬身插香,就是伏地吭吭地碰响头。
      ……他们尽为些身外物操心,有这工夫儿,还不如家里睡觉实在些。近尘眼睛瞄着那几个上香拜佛的人,随意拿捏着人家的心。一时间,他忆起了自己出家的动机。当初,他孤苦无一,为求个能吃饱饭的所在,才不得不剃度出了家。察觉到自己其实与这些俗人无异,他禁不住叹惜一声,又察觉到眼前的木疙瘩,其实于当年救了自己一命,便极虔诚地拂了拂木疙瘩上的灰尘,拂了他一手的灰,他反对着那灰淡淡一笑。
      一切收拾妥当,近尘在佛祖身边盘腿坐下,翻开了经卷。就在这时候,吉日造访他来了。
      “阿弥陀佛。”近尘即刻迎出来。他深知吉日来历,但不能道破秘密,只得以诉苦的方式暗示对方。昨天白天,他还对吉日诉了苦。他希望这位“友人”能帮他解决烦恼。
      “法师可好?”吉日合实双手,向他还礼。
      近尘没应吉日的问候,只对天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引他向后面待客的禅房去了。才到客房,就听宝殿里有人喊说要请保胎符,近尘便又匆匆转去了前面。
      吉日坐上禅塌,环顾这间待客用的禅房,想起自己与近尘钓沈三爷的事情,不禁轻轻笑了。他一个人歇息得很是无趣,随手拨了拨案上的古琴,瞥一眼外面,看近尘还没有转来,索性踱出客房,欣赏起寺里的风景。
      寺中宁静肃穆,古柏成林,松针如烟如霞,苍翠得可爱。前殿飘来的檀香气,伴着树木清雅之气,渐渐沁入肺腑,直叫人忘却头顶幽暗的天空。吉日于古木间悠闲地踱步,忽然留意到一棵古柏根处,浅埋着一个东西。他上前拾起,才知是只朽烂的毛笔,笔头早没了,唯剩下残朽的笔杆。他捏笔杆仔细端详,正瞥见近尘远远地折回。他直起身,抻手绢包起笔管,将其藏入袖子,与来人同进了禅房。
      ……发现女子真身了?近尘念出吉日的心,斟一杯温茶,托茶盘躬身奉给吉日。吉日见状,忙跳下禅塌,双手接过茶盏。近尘的视线紧紧追随着吉日,看对方端茶盏回身去了几边,蓦地转喜为惊。他偷偷置下茶盘,扶住身后的琴案,稳了稳身体。
      “......杨施主。”近尘蹭上禅塌,长长叹息一声,与吉日道,“不瞒施主,僧人早有云游之意,偏偏近日寺里出了些变故……”他说得变故是无法安睡一事,“僧人想,借此机会方便去了?”说这番话时,他不曾正视吉日。
      天色灰黯,待客的禅房里,一片昏黑。
      吉日注意着近尘隐在灰影里的侧脸,答他:“全凭法师罢。”吉日又问了他启程日期及寺中事宜等等。他回:“如今战事繁乱,只可随缘而去。寺中事宜,悉交门人,至于归期,则尚无定论。”
      一番交谈后,近尘把二人的饮茶换成了今年雨前,香客供上的黄山毛峰。他与吉日洒茶饯别,吉日则借禅房里的古琴,为其弹唱了《阳关三叠》。
      吉日告辞不久,近尘既回自己禅房收拾行囊,惜别了一直栖身的柏林寺。

      6
      夜晚子时,雪早止住。月色清明如水,几丝游云浮游天际,没有风。
      柔木按照约定,在柏林寺后院墙外等待着。他还是白天时的打扮,没带小手炉,两手交插袖子里,呼吸间,吐纳出若有似无的白气。他站立雪中,静候的时候,叫旁人分不清哪一处是雪,哪一个是他。
      柔木来来回回踱步,独自等得很是无聊。步子踏上积雪,积雪发出吱吱呀声响。突然,有人点上了他的肩。他知友人已至,回头抱怨了一句:“好慢呀。”有意向吉日身后瞥去,见雪地上无有脚印,才晓得对方是踏夜而来。他还注意到,吉日鞋上未沾染半点雪尘。
      “抱歉,有点儿事耽搁了。”吉日瞧一眼柔木,瞧对方撅嘴靠过来,才笑着揽住他。
      吉日带柔木轻一纵身,正要落入寺内,察觉前方灯火闪近,忽然调转方向,飞上了松枝。
      柔木贴紧友人,手心早渗出汗水。他死抱住对方,丝毫不敢放松,便是连呼吸也忘了。吉日见状,不禁低低笑出了声,却没说什么,只是更揽紧他。
      他们踏上高高的松柏枝,枝上的积雪尚未融化,柔木神情紧张地朝树下看去,见一个人提了灯笼前来巡夜。柔木知道,这人是寺中的聋子门人。他担心踩踏着的积雪要掉落下去,不禁低头瞄了一眼,却大吃一惊。原来吉日早想到这点,他们虽然落在树枝的积雪上,但积雪未损分毫,完整依旧,树枝更是颤也不颤。待门人的灯火晃悠悠远去,他们才从树枝上飘落,没惊落一片积雪,亦没有半点响动。
      柔木稳住脚步,掸掸鞋面上的雪尘,踏上积雪较浅的地方。浅雪上,留下了他的脚印。与此同时,他习惯地瞟一眼吉日身后,见对方刚刚踩踏之处,未留一丝痕迹。又是踏雪无痕吗?他禁不住暗暗乍舌。
      “走吧。”吉日瞧着年少的友人,轻轻一笑,领他来到大雄宝殿跟前。
      琉璃瓦上的雪还没有融化,遥遥仰望去,宝殿檐上一线白蒙蒙轮廓,好象罩了层薄纱。殿前的松柏枝杈上、尖叶上,也是未融的雪。乍看来,果然有忽如一夜春风至,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雅趣。
      夏末秋初时,柔木来过这儿,还把近尘误认作吉日——他不知风影与近尘是同一个人。那时侯,他心里只有害怕,根本顾不得欣赏美景,现在故地重游,竟不住地暗自唏嘘慨叹。他仰望宝殿檐下“万古柏林”的金匾,又扭头仰望两边住上的楹联:
      恐坏流水干净土,唯好白云妙高台。
      楹联虽有金漆点染,但年代久远之故,金漆大部分也剥落了。特别是那个“好”字,不仅金漆整个剥落,连字也朽了大半。若没有明朗月光,与白雪光泽的相互照映,恐怕很难认出它是什么字。柔木颇猜了一会儿,才知它是个“好”字。
      “是这个吧?”柔木禁不住张大了双眼,伸手指上楹联。
      “嗯。”吉日取出袖子里的湘妃竹毛笔,又掏出个小瓷瓶来,瓶儿里装得是金漆。吉日执毛笔饱蘸金漆,飞身上去,补全了那个“好”字。
      “原来这是填漆用的笔。”柔木恍然。
      这笔大概朽烂得不能再用,才被寺中僧人作无用之物丢掉。至于她说的不见了的“一对子女”,自然是那个“好”字了。
      这笔尽职尽责,就是被人丢弃,也不忘本职。只可惜倒霉了近尘,谁叫寺里就他一个和尚?毛笔化作人形,不找他还能找谁。至于门人,他是个聋子又不识字,找了亦无济于事。
      “那小瓶儿里的金漆,神采奕奕,打哪儿弄来的?”柔木偎在藤椅里问友人。他与吉日,把毛笔和金漆留在柏林寺,现已回到住所。
      吉日靠上椅子背,吃一口温热的茶水,才笑着问柔木:“怎么,看不出来么?”柔木摇摇头,吉日答他:“北平除明顺局于老板那儿,怎么还能找到第二家漆行?”
      隆冬之故,朝阳尚未升起,屋外灰蒙蒙一片。屋子里,火盆里的炭火和桌上的油灯,共同温暖着整个儿屋子,荧荧的橘红光亮,扫尽了黑暗。
      “吉日?”柔木支起身体,凝视友人。吉日一手搭上桌子,也眯细眼睛盯住了友人:“想知道什么?”他忽然这么问,反叫柔木不知所措。
      “......关于那毛笔的事......”柔木犹犹豫豫,终于悄声询问了句:“为什么没告诉近尘?”话才出口,他就把头埋进了软绵绵的绒毯里。他担心吉日有所顾虑,所以迟迟不敢开口。他那一点体贴的小小心思,却早给对方捏到。吉日微微笑了,道:“与那支笔管邂逅的一刻,她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柔木的脸还埋在绒毯里。他微微偏头,只露出一只眼睛,斜瞧向吉日。
      “近尘他其实是……”吉日顿了顿,淡淡笑了,“近尘这和尚,未免太近凡尘,他倒真是英雄气概。”
      “什么啊?”柔木翻了个身,直视吉日。吉日再没说什么,唇边浮现一丝浅浅的笑。
      有一回,风影不是给柔木的袖子里藏过一张字条吗?写的是:在下曾对杨老板犯下过错,终不敢坦言,今日将所失之宝寻回,望赎前罪!末了还附了首诗,始来何原由?终去了无情。缘起君自知,缘归亦自明。风影上
      柔木拿字条给吉日看时,吉日辨出了那字迹出自近尘手笔。其实,早在风影偷走眼镜时,吉日看到两张字条就有所怀疑了,不过没有证据,事情也不了了之。如今,猜测全部得以验证……
      互相暴露了秘密啊,怪不得他要借故云游?看来,近尘能够看透的,也只有人心。吉日觉得,虽然失去一位朋友很是可惜,但比起再见面时,还要彼此心照不宣地惺惺作态,这结局实在好了许多。秘密必不示人,大概就是这意思了。有所隔膜,未必不是件好事?
      吉日思量一番,浅浅笑着,转向了年少的友人:“柔木……”
      “嗯?”柔木抱紧小手炉,不经意地应了一声。他够来书桌上的闲书,随手翻看,等待着吉日接下来的话,然而吉日再没言语什么。他唯能够感觉到,吉日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萦绕萦绕,迟迟不愿离去。
      屋里静静悄悄,只有火盆中燃烧着的炭,噼叭作响。窗外月色,渐渐淡了。灰白的天际,泛起一线绯红。

      7
      没有风,雪无声无息地落下。
      近尘清早离开了柏林寺,现在已是下午。他依旧和尚打扮,头戴斗笠,身背后扎一柄长剑和两只《风雨归舟》的画轴。至于将去何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这天清晨,他奉茶与吉日时,窥见了对方掩藏于内心深处的意识。
      ……知道了?他惊诧又惭愧。将来要以何面目相见?就算努力隐藏,想必也无济于事吧。他暗自斟酌。
      最后,他决定离开。
      秘密泄露出去,再无颜与之相见。他心中悔恨,自己身为出家人,心中却始终不能放下红尘事。若像那只毛笔一样恪守本分,即使能够洞察人心,也一定无所畏惧,亦不会闹得这般尴尬了。揣透人情又能怎样?反是愚笨些的好啊。毕竟一事明白,不能事事明白,到头来反叫一只小小的毛笔泄漏心迹。他默默念着,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唯请故人多多珍重,这便好了。”他回转身,朝身后方向合实双掌,深深拜了一拜,怀揣两个人的秘密,继续赶路了。
      前程茫茫,未可知晓。雪花愈来愈大,映着他灰白色的僧服,渐渐地,他的身影于纷飞的雪中,隐去了。

      8
      万物有灵,什么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休再讲事事皆由人,就是一例尘埃,也能够施灵性、作旁证,可知事事需谨慎的好。
      鄙人亦祝各位看官,事事皆好!

      后事精彩 下回再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八回 始去方知好无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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