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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回 一片幽兰侠骨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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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 谭
第九回 一片幽兰侠骨香
1
现在是民国十九年,阴历四月。
淡淡阳光里,银丝似的雨斜斜飘洒着,细润轻柔。雨水凝上嫩绿的新芽,闪出霓样光彩。细雨中还残存着些许寒意,即便如此,因年少友人的突然来访,吉日悄悄地遣阿贵出去了。
“哎,吉日。”开口的是柔木。他着湖蓝常服,闲坐在万事斋后宅的主房里。“转眼又是一年啊。”他感慨着,慢悠悠起身,趴去窗口,透过银红窗纱,朝院子里眺望,“人生也不过如此嘛。”
吉日听少年友人又发感慨,合上手里的书,微微一笑。他轻轻走去柔木身边,一只手撑上了窗台。
“花开了,过季又谢。来年这时候,花还会开,可人一旦谢了,就再不能绽放。”柔木诉说着,不觉摇摇头。他回身瞅向吉日,刚好瞅着吉日的微笑。吉日每一次笑,含义都有所不同。这回,那微笑映进柔木眼里,就如同这绵绵细雨中,一丝淡淡的阳光。
记得有一次,柔木误会了吉日。废弃的庙堂里,他遇着个和尚。这和尚是近尘,亦是风影。不过光线暗淡,柔木不能认出他。风影告诉柔木:水之本性,人之本性、命运、或人之心,不同情境呈现不同形态,看似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实则从未改变。
柔木用友人的身份看吉日,吉日也的确像水。表面无时无刻呈现种种形态,本质实在叫人难以琢磨。记得有那么一回,仲名雇用风影盗取吉日的眼镜,吉日竟用白狐之血整治了仲名。姬夫人曾说,阎罗王无情。不过万宁桥渡送邓猷魂魄时,吉日又展现出了无限温柔的一面。
吉日总是反反复复,直让一旁的柔木觉得迷茫。
……他内心深处,究竟是怎样的呢?柔木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当他思考这个问题时,又禁不住羡慕吉日那双能够洞察一切的慧眼。
有时候,柔木独自坐在院子里赏月亮。每每看见时卷时舒的轻云,从皎月旁掠过,他就会联想到吉日的背影。
……为什么联想到他的背影呢?柔木自己也说不清。
青蓝的月光。
浮游着的云朵。
琢磨不定,却清静异常。
……或许,这就是吉日的内心吧,与阎罗王迥然不同的内心。怅望着幽蓝的夜空,柔木偷偷想。
一颗明亮异常的流星,忽而自月畔疾闪而过。柔木举手指划着流星滑过的轨迹,偷偷问自己:“我在他眼里,又是怎样的呢?”
2
说起人生恨事,世人常说有三:海棠无香、鲥鱼多刺、及红楼梦未圆。抬头望见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中,眼底尽是无际恨事。
话说两年前发生过一件事。这件事,除吉日自己,无人知晓,就连柔木也对此一无所知。
事情发生在那年阴历三、四月份。
清明时节,雨水急急密密地斜织着。街角柳树下,一位小姐、一个丫头,二人都举帕子遮着头。
“小姐,咱出门时天儿还好好儿的,怎么说变就变了?”
“唉,只求雨早点儿停,咱好快些儿个赶路。”小姐仰头望天,寻思这雨几时才能小些。
“哎,小姐,你瞧那个人?”丫头一努嘴,小姐便寻着望过去。
呀!小姐心上一惊,莫不是天公作美,有意让我遇着他?
吉日才办完事,闲步在返回住所的途中。他穿一件赭石色绸面长衫,外罩绛红八宝纹对襟马褂,撑一把素白油纸伞。行走间,玄色的绸裤于衫子衣缺处若隐若现。银丝眼镜架在笔直高挺的鼻梁上,他神情娴淡而优雅,再穿过前面的胡同,便到目的地了。
从那边行来,吉日就瞧见柳树下有两名女子。她们的视线一直粘着他,让他有些个不自在。他偏过头,不再注意那两名女子,可女子的视线还紧紧粘着他。他有所察觉,不由得蹙上眉头,经细细思量,才笑了:想必是羡慕我的伞?反正也快到了,不如送她们作个人情?
一个半月后。
轻白如雪的柳絮尚未散尽,风来,柳絮毫不迟疑地飞进了铺子。
宝剑出鞘,寒光乍现,不经意间,震慑了纷飞的柳絮;盈薄的夹钢剑身微微颤抖,发出低沉的虎啸龙吟之声;剑擎手中,无一丝持重感,亦不觉得轻浮;剑柄由老花梨制成,小叶紫檀的剑鞘上,纹饰繁复;鞘口、鞘尖与鞘身中部,全用黄金褒镶,叠有精美的灵芝祥云纹。这柄剑,从质之坚硬、色之光彩、声之清冷、琢之圆滑、体之厚重、藏之完整,六个标准上衡量,毫无疑问,绝对是出色的利器。
真是好剑!吉日端详着那把剑,暗赞一句,没有喜形于色。他与持剑前来的人道:“您的意思是?”
“老身虽为外行,不过这也是家传的宝贝,依老身看,当值不少钱吧?”说话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要不等急用,老身绝不会变卖它。至于价钱,您给个靠谱儿的,老身也就满足了。”
吉日闻言,立即收剑入鞘,掂了掂那宝剑:“您说祖传?可依我看,不过前清光绪朝的玩意儿。”他侧过身,把剑凑去老太太跟前,剑被他的影子罩住了。他指点着那剑:“您瞧这儿、还有这儿,工艺粗糙啊,质地也很一般,算不上什么稀罕物,最多二十现洋。”
老太太撇撇嘴,闭上眼睛摇头摆手。
吉日依旧微笑着问她:“您的意思是?”
老太太伸出十根手指头,手心手背地朝吉日翻了五翻。
吉日见状,忙跟对面柜上的傅掌柜交了个眼色,既对老太太笑道:“您可真会说笑,这价儿已很客气了……”老太太根本不听吉日言语,只管撇着大嘴连连摇头。吉日也只管继续道:“您若再不满意,就请去别家吧?只是别处再给不出这样好的价钱了。”他微笑着抬一抬手,请老太太去了铺子门口。
老太太却是一愣,没有离开,杵万事斋门口踌躇了许久,终于回转铺子里,招呼来吉日:“罢、罢!二十就二十!”她一摆手,“不过老身还欲求您一件事儿。”
吉日搀她到客座:“请讲?”
“求先生莫将此剑转手他人!”老太太把剑撂去桌子上。
“为何?”
老太太咬了咬牙:“勿需多问,老身只求您应了!”
吉日打量她片刻,抓起桌上那柄剑:“您这是何必呢?我们不过是做买卖的,花钱收进来的东西不转手出去,岂不是赔了老底儿又没饭吃?”他说着,要还剑于对方,却只是晃了一下。
老太太瞅剑过来,连连推却:“……不、不,这剑……老身无论如何也……”
“不然......”吉日蹙上眉头,“您觉得怎么办才好?”
“......这......这......总、总叫你少给、少给些!”老太太没到窄袖里的两只手,攥成了拳头。
待对方说出这话,吉日微微笑了:“不愧是老人家,想出一举两得的好法子!我也是实在人,决不讨您的便宜。”
“……怎么?”老太太松了拳,盯住吉日。
吉日没有即刻作答,先把宝剑交给傅掌柜,待傅掌柜抱着剑去了后堂,他才亲自取来一小卷红纸裹着的现大洋,转向老太太:“十枚现洋,如何啊?”他淡淡一笑。
3
“真是美味呢!”柔木尝过一口,拿勺子搅了搅白瓷小碗里的浓汤,汤就像粘稠的浆糊,浓得化不开了。
“这定是鼓楼前那家铺子的羊汤!”柔木刚才还感慨人生,可人生不就那么回事吗?现在,他完全把那些个伤感的玩意儿,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心一意品起羊汤来。
“哎呀呀,你可真是吃遍天下了。”吉日观察着他,又笑着把自己那碗也推给了年少的友人。
羊汤是吉日才着阿贵,从鼓楼前那家专做羊汤生意的馆子买来的。且说这汤,使羊大膀骨大火熬制,再配入细若龙须的粉丝、黑木耳、与各种秘制佐料,文火入味儿。起锅后品上一口,真是爽滑浓香,回味无穷。
柔木两手抠着桌子沿儿,鼓着嘴,瞅另一碗羊汤来到跟前,抬眼对吉日抿嘴一笑。他端过那碗汤,扭身背对吉日,仰头灌了个精光,一抹嘴,满足地回过身,恰瞅见墙上挂着一件东西:“吉日啊,那把剑到底是几时挂上去的?”柔木记得,他很久以前来这儿时,墙上还没有这么把剑。
“啊,那个啊。”吉日起身,取来那口宝剑。
吉日似乎有许多秘密,可从不与人说起。有时候,柔木问他,他也只是敷衍了事,或者巧妙地转移话题。常人,比如吴佑,总觉得杨老板为人沉着、特别周谨温厚。而在柔木看来,这位藏有许多秘密的友人,虽然不能看穿人心,但于世事似乎也能揣透七八分,换了常人,若想揣透他的心思,除非能看穿人心,否则实在困难。
柔木好几次都想探一探吉日的内心,不过总提不起勇气,他担心吉日要捏到他的心思。
吉日的秘密,柔木只知他以前是阴曹地府的主人。至于其它,则好似蒙蒙雾气,他看不明,更摸不透。
还记得,那是前年阴历六月,有位爷拿祖传的田黄石印章,到万事斋换去个假青花梅瓶。事过几日,这爷知道梅瓶儿是假的了,跑回店里闹事。他无论如何都要换回印章,吉日不愿意,他便暗地算计柔木,结果反害了自己。吉日计划借窦娥之手将其铲除,不过后来竟改变了主意,不仅用乾隆古月轩鼻烟壶抵了那枚田黄印,还放过了对方。
吉日到底为什么改变了初衷?他自己说是柔木坏了他的计划,但细细琢磨就会发现,他带着价值连城的鼻烟壶去看对方受死,未免情理不通。也许,他早打算放过那个人了,也或许,他的目标根本不是那人,而是窦娥的鬼魂。
倘叫窦娥之灵继续存在,恐怕会有更多人受她诅咒。世人常犯错误不假,若非这般,不能称之为“世人”;窦娥死得冤枉也非虚言,不过她行为偏激,难免有报仇泄愤之嫌。毕竟世间的人情味儿,比她理想中的清凉世界,要温暖上千百倍。说起人情味儿么,总可以使它抵消世人犯下的过错吧。
4
夜很静,硕大的圆月自云中现身,仿佛一只金色盘子。风之作用下,云似奔腾的群马,飞快地向西涌动。
院子里的白玉兰树,已开出新鲜的花朵。月光映衬,一片一片绽放的花瓣,宛如莹薄洁白的玉片。白玉兰清淡怡人的香味儿,弥散了整个宅院。
吉日于房中熟睡,隐约听到些响动,断定外面有人轻拨门闩。他微睁开眼,见黑暗里一个人影闪进。他并不作声,轻闭双目,佯装睡去。
不速之客像要确认主人是否睡着,点脚静候了片刻,窥知房中主人无有意识,才迅速动作起来。
吉日轻闭双目,聆听动静,知道来客取走了房中某样东西,不禁暗暗一笑。
东西到手,来客欲蹿出房门。吉日恰悄无声息地跟了来,一手拍上对方的肩,笑道:“阁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他注意到,被不速之客取走的,是白天他用十枚现洋换来的宝剑。
来客身着夜行衣、蒙着面,给吉日拍上肩膀,身体不由一颤。
客未回头,不提防间挥来一剑,剑未出鞘。吉日一侧身,剑挥空。
趁吉日侧身之际,客已蹿入院中,瞄他撵来,很是惊讶,利刃出鞘,上撩一剑。吉日一闪,闪去客背后。客欲趁机纵身,吉日偏伸手拍上对方的肩,将对方按住:“阁下来去匆匆啊?”客一惊,拧身劈下一剑。吉日再一闪,闪在客一边。客不得脱,一剑直刺。吉日又一闪,同时伸出他两只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夹住了剑锋。客欲抽回宝剑,怎奈剑锋给对方两指夹住,纹丝不动。
客弃下剑,飞身前一掌。此刻,剑已去吉日手中。他反手握剑于背后,并不挥动,撤去一步,躲过那掌。客冲来一脚,直冲吉日面门而来。吉日才矮身闪过,客既旋回一腿。吉日抬掌一弹,弹客于地。客足尖点地,尚未稳住,吉日已扫上客的脚面,客失足跌倒。院子里,惊落花瓣无数。
吉日淡淡一笑,上前欲扶起对方,不料对方竟一跃而起,直从空中双拳砸下。吉日没料到来客如此固执,旋身避开双拳,与此同时,抽掌欲劈上对方脊背,却在一瞬间,将掌收回了。他看来客身形单薄,有些于心不忍。
吉日从睡梦中醒来,不曾戴着眼镜。他手上凛动的剑光,与天际的月光,相互掩映,熠熠生辉。这些光芒,又好像给吉日眼中茫茫无际的黑暗,吸了进去。
两人二次交手,客跟近瞬间,吉日看清了对方的眉眼,不由暗吃一惊,表情却镇定依旧。这时候,一片白玉兰花瓣,无声无息地飘落。吉日执剑虚晃一招,客不及防,蒙面黑布已给吉日扯下。
不速之客暴露面孔,很是慌恐,自知不是敌手,提剑鞘抽身离去了。
吉日只穿着单衣,撵了几步,没有追赶。他反手握住宝剑,凝望人影消失的方向,蹙上了眉头。
一片薄云,遮去月色。
刚刚那人露出了面孔——竟是柔木。
5
“啊,那个啊。”吉日从墙上取来宝剑,“这可真是把好剑,万历朝的玩意儿,可惜鞘是乾隆的……”他把话顿一顿,一手拂着剑鞘,“嗯,工精不过乾隆,倒也不错。说起来,它还有个妙处……”
“什么妙处?”柔木一腿跪上凳子,爬到圆桌上凑过去看。他完全没察觉到吉日偷换了问题,就那么被友人牵着鼻子走了。吉日看他这般,轻笑不住,忙把剑交到他手里。他仔细研究一番,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又闷闷地还给了吉日。
吉日轻轻一笑:“这剑质地极好,可弹出铮铮琴声。”说着,他抽剑出鞘。
锋芒震荡起空气。
铮——
吉日伸修长的手指,弹按剑身。盈薄剑身轻轻颤动,发出古琴样的低吟,浅浅的音尾,回荡了许久。红惺惺剑穗子,亦随着剑身微颤,迎迎抖动。
西隔间的高脚花几上,滴水观音青翠可爱。闲坐屋里,透过轻薄的银红窗纱,可望见主房与东厢夹角处的白玉兰树。白玉兰掩映主房一侧的银红窗纱,窗纱一些儿朦胧。白玉兰花,仿佛迎合着宝剑的沉沉低吟,纷纷舞动。
一片花瓣折落,弹飞无数细霰,那是积在花间的残雨。
铮——铮——
又是两声。吉日按剑而歌,听他唱得是:
“秋风兮朔朔,落木兮婆娑。摇孤棹兮逐素波,起鸥鹭兮独歌。
寒烟兮未艾,蕙芷兮凝霜。苍日出兮溯流回,望伊人兮不归。”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重,与剑之琴音,配合得天衣无缝。
铮铮——
铮铮——
细霰纷飞,光璨得如珍珠细粉。白玉兰花瓣,随歌起舞,翩翩旋转、纷纷扬扬,低旋着、低旋着,停到地上,亲吻它地上的影子。
柔木透过银红窗纱望出去,觉院中景致,好像罩在一片朦胧烟霞之中。他聆听那铮铮之音,眯起眼,凝望窗外的景致,禁不住和友人:“伊人逝兮咏叹乎增伤,心之忧忧兮伫眙而揽涕。神灵返兮遥遥乎无期,情之孑孑兮唯秋风与动容。”
铮铮——
铮——铮——
铮——
吉日唇边一丝淡淡的笑。他偏过头来,凝视柔木,又唱了一首十六字小令:
“尘,
休掩丹墀往日痕。
君王去,
玉树自倾根。”
铮——铮——
铮铮——
就在这极惬意之时,忽听后面小园传来了脚步声。
咯噔、咯噔,脚步声渐近。
柔木摇摇头,感觉很扫兴。
吉日收剑入鞘,朝房门外瞧去。
不知何时,细雨已住。
6
第二日早晨,吉日赶去了柔木的住所。他一脸阴郁,看起来十分可怕。
柔木住处的院门大敞着,吉日赶进来,发现友人不在房里,四下留意一番,剑鞘也不在。
柔木一向没有紧锁门户的习惯,却也不会大开户门。吉日深知不妙,匆匆返回了自己的住所。傅掌柜告诉吉日,他那位很要好的小朋友才过来铺子,这会儿穿堂往后宅去了。
……没有上碰见,怕是绕路来的。吉日朝后宅趱来,正撞上预备离开的柔木。柔木趁吉日不在,来此偷取宝剑,撞见吉日,不吐一言,抽剑便刺。
吉日没有躲闪,剑极其精准地刺进了他的左肩。鲜血慢慢渗出,沁透了衣衫。
柔木大吃一惊,急忙忙抽剑。吉日因他这个动作,伤口的血,涌得亦发汹涌。
半月前的清明。
丫头陪小姐去上坟,明明出门时还晴得很,谁料回来路上变了天,两个人只得躲去柳树下。原是丫头闲来无事,说了句解闷儿的话,竟叫小姐望见那个美少俊。
呀!莫不是天公作美,有意让我遇着他?霎时间,小姐春心浮动,仿佛枝头芳菲盛开的粉桃花,突然间被谁拨弄了一下。她也顾不得拿帕子遮雨了,直用眼睛觑着那少俊,两手不住地搓弄手帕。丫头见状,忙用自己的帕子给她遮上。
那少俊逐渐走来,把自己的伞赠送她们。小姐惊喜万分,红着脸向少俊询问住处。少俊只请她多关照一家名为万事斋的古董铺子,她应下了。
回到家,小姐既命丫头暗地里打探万事斋的所在。她自己则每日闷自己在房中,什么事都不做,只管摩挲那把雨伞。在她眼里,那伞就是粉红桃花上一点新添的胭脂,越发撩动春心。
几日过去,丫头还没打听出万事斋的所在。小姐等得心焦,烦闷得茶饭不思,终日怀抱那把雨伞,后悔着,后悔那天没向少俊打探个明白。她整日无心无思,心情一天比一天忧闷,最终害了病。她还对少俊不能忘怀,越发地胡思乱想。
……唉,那样美好的人,不知他可有妻室?家中还有些什么人……她躺到病榻上,辗转叹惜,反反复复考虑这些问题。丫头看她病成这样,也没心思去寻那少俊了,整日在房里照顾她。她却不甘心,一见丫头走进房里,就呻吟不住。丫头晓得她的心事,多次劝说她,她哪里听得进?抓着丫头的胳膊喃喃道:“没、没再见他一面就死去,实在无法瞑目,抱恨终天!抱恨终天啊!”她每说完这些儿话,定要呜呜咽咽哭上半晌,哭得浑身是汗、眉心发黑,连手脚都跟着抽搐。没有法子,丫头不得不再次奔波。
她缠绵病榻近半月,也怀抱那雨伞半个月,终于,再不能起身,见自己百医不治且绝无起色,愈发地神思恍惚,常常自言自语:“我定数将至,唯独对那个人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她一番无处诉说的衷怀,没奈何的纤丝般,对她丝丝缠缠,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扯开丝缠,她情愿被这情怀丝缠。
那丫头总算打听出万事斋的所在,忙回来禀告她,问她要不要请少俊来。她摇一摇头,与丫头道:“倘早些儿日子请了他,还有脸面与他相见,如今病得这般丑陋,怎能叫他瞧见?他只会厌恶我……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见得好。”她唯怀抱那把雨伞,一刻也不肯放松。丫头则背过身去,偷偷地抹眼泪。
大限将至,她挺在病榻上,瞥见了墙上的宝剑,那是她家祖传之物。她原是永威镖局的独生大小姐,家里原做保镖生意,后来赶上民国,才改作了武馆。
她于病榻上搂紧雨伞,眼睛直盯着那宝剑。弥留之际,她嘱托老成的老奶娘,一定要把宝剑赠与万事斋的东家。她攥着老奶娘的手,特别叮嘱,无论如何也要让万事斋的东家珍藏这柄剑。奶娘问及理由,她琢磨了半晌,心想,还是不叫对方知道理由比较好,以免徒增烦恼,不肯收下宝剑……
她唯支撑着身子,摇一摇头,什么都没说。
老奶娘向她的丫头询问,得知了她的心事。老奶娘觉得,小姐看上的人,也该叫她这奶娘过一过眼——可知世上有种人,名字就叫“老不羞”。
老奶娘抱剑去了铺子,路上不住地掂掇:这么稀罕的宝贝疙瘩,凭白送个陌生人,岂不糟蹋了?她暗骂小姐是傻子。
老奶娘寻着万事斋,见了那年轻老板,寻思使这剑换些私房钱,岂不比凭白给人更合适?
与此同时的另一个地方,那位小姐永入黄土了。老奶娘恨年轻老板出价太低,有心转卖别家。不过,她忽然忆起小姐的可怜病态,一些残存的良心强迫着她,她不得不把剑留了下来。
老奶娘返回家中,捻着那十枚现洋,排它们到桌子上,仔细端详它们,越端详,越冒火,直后悔当时留下了宝剑。心中邪火无处发泄,她索性抓来小姐的神木牌位,痛哭小姐眼力不济,将那人如何压价、如何狡猾、如何恶劣等等喋喋不休一番。她激烈的言辞,果真惊动了亡魂。
那小姐的魂魄,才给黑白无常送去了初收亡魂的土地衙门。她听着奶娘一番言语,羞愧又懊恼。我竟为一萍水之人动情亡命,实在太傻!她后悔轻易赠出宝剑。唉!事以至此,又能如何?这只怨我自己……不行,得拿回来才好。怎奈她尸身早入黄土,只凭魂魄亦无济于事。叹息间,她不免想起亡魂附身之说,抱着试一试的念头,窥见外面无有看守,一缕香魂偷偷潜出,回世间寻找可以依身的活人去了。
月光下,她飘进一户人家,看主人是丑陋的汉子和一个胖婆娘,觉这二个人容貌与心中的肉身形象相去甚远,所以飘飘去了。寻来寻去,不觉过去大半夜,总算叫她找到了中意的。
呀,是个美好无比的少年!她觉得这熟睡中的少年实在可爱,便附上了少年的身。
她从少年衣箱里翻出便于夜间行走的短服,换好衣衫、蒙上面,赶去了万事斋。她先潜伏上房顶仔细窥察,待查清主房位置后,飞身而下,落地无声。
唉,我并不了解他,怎就为他送了性命?她的魂儿附着少年身上,叹息间,已悄至主房跟前。她轻轻拨开门闩,闪身进去了。
她不知宝剑收在何处,进来主房,无非还对那人念念不忘,如有可能,想再寻机问出宝剑下落。她潜身进得家主卧房,恰撞见自家那柄宝剑,它挂在一进门的墙上。窥明主人睡熟,她才放胆上前,取下宝剑。
临走时,那人竟于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跟去了身后。她暗自一惊,以为挥一挥未出剑鞘的利器就能甩开对方,却是打错了算盘。两番交手,宝剑给对方夺去,她亦连连败北。她深知敌不过对方,抽身逃离了。
她不能以别人的模样走进自家,只得返回少年的住所。长夜无聊,她独自闷在少年的卧房里,翻看书桌上丢着的一些乱涂的诗句解闷儿,才知少年名叫林柔木,且与那个人认识。
我对他不甚了解,确是因他而亡,原想赠剑于他,暗定生死之盟,可他对我的衷情一无所知……我嘱托奶娘,务必将剑赠他……这其间,怎么又成了买卖?她琢磨良久,没能琢磨出个结果,迷惑之际,拧紧了眉头。她不知道该相信一手带大自己的奶娘,还是该相信用情网把她牢牢困住的那个人。思虑整晚,她好容易寻出了法子。
……既然这少年与他认识,不如试探试探,也好证明我眼力不错?她打定主意,第二天,以柔木的身份去了万事斋。她不知柔木与吉日往来时惯走一条小路,走得是大路,和吉日错过了。
剑直刺过来,极其精准地刺进了吉日的左肩。鲜血慢慢渗出,沁透了衣衫。
她心上诧异,又后悔,忙抽出宝剑。吉日却因她这个动作,伤口的血,涌得亦发汹涌。
……看不清柔木的心。吉日暗道,恐怕给凡人魂魄附了身,与其多费唇舌,不如挑个明白,看这魂魄意欲何为,也可保柔木安全。念及此,吉日对她微微笑道:“阁下到底要做什么?如果我以前得罪过你,你想来报复,我绝无怨言,只是不要牵扯上不相干的人。”
她见事情暴露,索性不再伪装:“我与你并无过节。”她的魂儿附着柔木的身,用柔木的声音说,“我只想要这口宝剑,烦你让给我。”她一抖手中利刃,剑锋上滴净最后一滴残血。
“原来是为了它。”吉日淡淡一笑,从袖子里抽出条白绢手帕,捂住了伤口。鲜红的液体渲上雪白的丝帛,血渐止。
“抱歉。”吉日把染了血的帕子掖回袖管,“这剑,我不会让给别人。”
“为什么?”
“我应过他人,绝不会转手此剑。”
她冷笑道:“难道这个人的性命,你就不顾了?”她指得是柔木。
吉日抢上半步:“你要怎样?”
“我要此剑!”听他说不会将宝剑转与别人,她实在高兴。不过,他的心性,她亦要试探试探。
“好,剑你拿去,但不要伤他。”
“怎么,你背信弃义,肯把剑给我?”
吉日闻言,不禁笑了:“此剑虽然贵重,诚信亦是君子之为,但两者皆换不回性命。何况这个人我而言,尤其特别,莫说一把剑,就是用我的命换他的,也决不皱眉。”
“既然如此,还你好了。”她不问缘由,收剑入鞘,扔还给吉日。
吉日接过。
这剑固然珍贵,但怎能以人命相抵?她微微含笑,暗暗道:我眼力果真不错,他确是值得托付之人,可惜我今生难得他的眷顾了。只为这一点,她多少有些抱恨。一缕芳魂,飘飘荡荡返回了土地衙门。
……吴钩飞来,谁的背影忽然当去了身前?背影又转去桃树旁边,桃树上盛开着粉桃,不一会儿,又立倚上了垂花门旁边的廊柱,温柔的阳光,洒在那背影上,背影有些缥缈虚幻……那背影在移动,渐近渐远。背影脱去衣衫,衣衫上有血渍,为什么有血渍?背影略侧了过来,肩上似有伤,为什么有伤?背影换上干净的衣衫,动作优雅。
转过来,快些转来?背影没有转来,只是静止了。阳光迎上,背影完全融进一片金光灿烂中,似越来越远……
……这个背影……几乎抓他不住!
焦急间,柔木蓦地朝那背影伸出双手:“吉日!”他呼喊一声,张开了眼。
那背影正立在窗边,听见呼喊,缓缓转了过来:“啊,总算醒了?”是吉日。他已换下血衣,唇边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原来是梦。柔木缓下呼吸,坐起身:“我怎么在这儿呢?”他脑子里混混沌沌,记忆也模模糊糊。他揉一揉额头,满脸困惑地望向吉日,望了好一会儿,没得到对方的回答,他垂下头,彻底泄了气。
“怎么,忘了?”吉日观察着年少的友人,终于浅浅一笑。他背窗而立,椭圆形镜片的一角,反射着日光,叫人看不真他的眼:“昨儿个夜里,你梦游到我房里来,害我吓一跳呢。”
“真是这样?”柔木半信半疑地问一句,斜眼睛凝视吉日。
吉日亦凝视着友人,见对方逃开视线,不由得轻轻一笑。他微侧过身,一手伏上窗台,望向了窗外的晴天。
浅青窗纱映着屋前白玉兰的影子,纯净的阳光,温柔地洒到吉日白净的脸上。“柔木,只要这样儿就好。”他低声诉了一句。
柔木没听见他说得那一句,还拿眼睛瞄着他,瞄着他的背影,忽然忆起了刚才的梦。他反复描摹那个梦,绯红了脸,心里却暗暗庆幸着:还好这背影平安无事,就在眼前。他低下头,偷偷地抿嘴一笑。
此时此刻,一片轻白的云朵,无声无息地飘过。
7
忽听后园传来脚步声。
咯噔、咯噔,脚步声渐近,接着,便是一声招呼:
“杨老板可在呀?”
“糟糕!阿贵怎么没锁后门!”吉日嘀咕着,竟慌张张从椅子里起身,脸上明显露出不快之色。
柔木不知怎么回事,跑去房门口张望。不多会儿,见一个肥硕的人影,扭出了小云门。
那人一扭身,朝这边晃悠悠扭近了:“哎呦呦,杨老板!您可别怨咱自个儿打后门儿进来呐!”来人是街东头的柳媒婆。她先朝柔木浅浅福了福,既拨开柔木,笑嘻嘻迈门槛进了屋:“谁叫咱上回规规矩矩打前头拜见,咱又叫您那伙计给撵出去了呐!”她甩一甩大红花手绢,向吉日堆笑道:“我跟您说呀,这回不比上回,全凭您的意思啦!是城西谢姑娘、城东唐姑娘、城南萧姑娘,还有城北的华姑娘,还有还有……”她边絮叨,边背身摸出怀里一沓子的相片,又展开相片,去吉日眼前得意地晃了三晃。
柔木凑上来一看,见张张相片上一个美人,即刻明白了柳媒婆来此的目的。他不禁乍舌,瞟过柳媒婆,又斜眼睛翻了友人一眼,提着衣摆打算悄悄溜走。吉日却敏捷地牵住他的袖口,吹上他的耳朵,低声笑道:“好没义气!若此时走了,我即刻叫她给你说个小媳妇儿,说到做到。”
这、这家伙简直……柔木斜着友人,咬唇窝回了原处。看你怎么解决呦!他愤愤念着,这家伙简直是可恶呢!
阳光逐渐灿烂起来。吉日真实的背影,瞬间跃入了柔木的视野。
不知后事 下回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