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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回 惜花还惜花落早 ...

  •   狐 谭
      第七回 惜花还惜花落早

      1
      世间有那么一种草,只于秋季开花,花开一夜。因它一株之上下结双惠,故名:比目草。
      现在已是民国,街上还可看见乞丐。其实,不管哪个时代,也不管世道是否太平,乞丐终是不能灭绝的。
      她手执一只破碗,彳亍地挪着步子,衣衫褴褛,没穿鞋。破烂的裤腿处,伸出两只干树杈似的黑脚丫,连脚趾甲也残损干裂了。花白且毫无光泽的乱发,遮去她刻满岁月的脸,明显干瘪下去的嘴时而张开,牙齿早掉得精光。唇边一粒不很明显的红痣,满面灰尘之故,红痣呈现灰黑色。
      咣当当,花啷啷。破碗里两枚数得清的铜板,相互碰撞,又碰撞上瓷碗,发出有气无力的呻吟。她也有气无力地晃着破碗,倚一根开叉藤条在街上跛行,口里不住地叨念:“赏口饭喽,谁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孤老婆子……”她慢慢挪着,不小心碰上迎面而来的人。
      “死老婆子!没长眼?敢撞老子!”
      “爷!爷,您多多包涵!”她趴倒地上,脸啃着土,哆哆嗦嗦。脊背上的骨头,明显地凸出来:“饶我这穷婆子,饶了咱……”说话间,几颗老泪蹦出眼角。这种事,她遇过几回,每一回都吓得半死。
      “哼!晦气!”那人揣她两脚才半解气地走了。她踉跄跄爬将起来,摸索到滚落地上的铜板,收它们回破碗里,继续跛行:“赏口饭,行行好,行行好,可怜我这穷婆子……”
      晚霞洒落。
      她记得,年轻时候,北平还叫北京,满清也没有倒台。她和她的孪生姐妹,跟着老父逃旱荒到了京中。京中没一个亲朋,他们凑着仅剩的盘缠开了个小酒馆,单靠那小酒馆过活。后来老父过世,她们姐妹俩便自己经营起小酒馆。说是小酒馆,也不过在临街一面支个草棚子罢了。小酒馆的位置,大概在东四牌楼一带,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她们姐妹俩,当时被人们称为大姣、小姣。其实她们真正的名字,并非大、小娇,只是见过她们的人都说,这对姐妹竟比二乔还要美丽——仿佛那些人都见过二乔似的。久而久之,人们便称她们二姣了。至于二姣真正的名字,早给人们忘却。
      二姣美丽又富智慧。还记得有过这么一件事:一位富家少爷,相中了姐妹俩人,预备纳她们作妾。这位少爷早年家世败落,本人更一无是处,单靠空门面撑日子。大姣不从,为此撞破了头,幸好没有大碍。小姣倒应得痛快,不过有个条件,就是叫这位少爷下她开得聘礼。少爷挠挠脑袋,勉强应了。小姣请酒馆里其他客人们作证,她要得聘礼是:一两星斗、二两月光、三两骄阳、四两浮云、五两花心、六两草肝、七两火舌、八两水泪、九两风翼、十两雷眼。结果,那少爷不得不打消了纳二姣的念头。
      这事不久后,二姣双双许了人家。大姣让甄屠户提了亲。甄屠户承祖上的好手艺,生意不坏,但毕竟小本经营,日子难免清贫些,可他为人最老实,只是一脸胡茬、浑身的猪油。小姣让贾老爷提了亲。这位贾老爷,跟洋人作过些不光彩的生意,发得横财。人家都说:男人拥有事业就死老婆,最是幸福。这话根本因贾老爷而生,他家业刚刚做大,就死了结发妻。
      晚霞映着她老去的背影,知道她曾经多么美丽的那些人,早不在人世了。他们狠心剩她一个,迫使她鬼魅般在人间游荡、游荡。

      2
      当!当!自鸣钟响了。
      林柔木依偎在藤椅里,轻闭双目,才要滑进梦的深渊。房门不声不响地开了,进来一个人,他全不知晓。来人走近,轻唤了他两声:“柔木?柔木?”
      柔木没听见,他给睡眠拖入了梦的谷底。
      风穿过敞开的窗,翻乱了书桌上的纸张。来人悄至书桌前,整理好乱了的纸张,又阅览一遍上面的文字。纸上是才写好的笔记,记得是一个月前,万宁桥上渡送邓猷魂魄的事情。
      柔木并没有看过邓猷的魂魄,他根本看不见对方。即便如此,他还把那件事记得绘声绘色,仿佛真见到了邓猷。来人看罢那则笔记,微微笑了:“噢,很有长进啊。”悄声嘀咕一句,将那叠纸压到澄泥砚下,回过身,看柔木还在睡,再望一望窗外,天色将暮。
      来人轻至柔木跟前,小心翼翼地捏住了他的鼻子。柔木感到窒息,一跃而起:“呀!怎么开了一宅子的花儿!”他稀里糊涂地问来者,突然从梦中醒来,头脑尚有些迷糊,他撅着嘴揉了揉眼睛——不晓得他刚刚做了什么样的梦。
      “开了一宅子花儿?”来者拍一拍他的肩,轻轻笑了,“又不是讲镜花缘的故事?”
      “镜花缘?”柔木眨一眨眼,这才看清来者。
      来者正是杨吉日。
      吉日笑着注视柔木,忍不住替他整理好睡皱了的长衫立领:“镜中水月,如花缘份,全是可观不可及的玩意儿,眼下刚好有棵姊妹同株,要不要来看看?”
      此季又值十月,暮色绯红。
      吉日居住的后宅院落里,紫藤淡淡的甜香还未散去。小花星星点点地落下,隐入稀稀疏疏的草间,撒上一段石子路,有些则飘进廊子里,点缀了一地的芳菲。落英无数,吉日却没让伙计阿贵扫去它们。
      白玉兰花,四五月份就谢了。虬叠的枝叶间,缠绕着丝丝青烟,那是香茗的青烟。紫藤搭架的凉棚下,摆一张鸡翅木小几。几上两只琉璃盏,呈着晶莹琥珀色的茶水,茶水升腾着温热的青烟。
      “我觉得啊。”柔木认真地观察着草间一朵即将绽放的花,与吉日道,“看到花开花落,就叫人有无尽感慨呢。”
      “你又有什么感慨?”吉日凝视小几另一边的友人,淡淡笑了。
      柔木咬住嘴唇,不答话,只拿眼睛瞄向吉日。霞光映上吉日的椭圆形眼镜片,叫柔木看不真他的眼。
      ……花开花落,正因花期短暂,才越觉它美好而珍贵吧?柔木迎上友人的视线,暗暗道。吉日眯细双目凝视他,不由得一阵微笑。

      3
      世间有那么一种草,名叫比目草,一株之上结双花。
      夕阳下,她挪动双足,时而晃动手里的破碗。
      她的手好像老树皮,粗糙干裂。许很久没洗手了,两手黑乎乎的,指甲缝里、皱纹间,全是污泥。
      ……又到晚上了?她脚步越发不稳。怎么办、怎么办?又是晚上……
      不行!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她倚仗藤条,加紧一瘸一拐的步子。这儿!就这儿!她没胆进胡同,只在大街上寻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大门拐角处,即将隐入胡同的地方,有棵几乎嵌进墙里的树桩。她蜷上那树桩,背贴高墙,迷迷糊糊睡熟了。
      天完全黑下来。
      梦里,她缩起身体。
      ……又要来了?她正不安,忽见黑暗中,一个红衣女子,如风中火苗般忽悠悠飘移过来。红衣女子心口处,像被什么东西刺穿了,由内向外淌着血,红衣服都染成了深紫色。女子至她面前,没征兆地停住了,裂开嘴,朝她一笑,露出洁白的齿,齿缝间充斥着鲜红的血。血一滴一滴地滴下,恰滴到她脏乎乎的手背上。
      “——姣——”女子朝她开口,声音像极了北风涮进干枯树洞发出的呜呜声。
      她只顾害怕,没听真女子的话。
      “滚!快滚!”她乱挥双臂,张开了眼,是梦。许多年来,她只被这个噩梦纠缠。不知哪个晚上,这梦就主动来找她,所以她恐惧夜晚,甚至憎恨夜晚。
      “啊……啊!大姣,又是她……”她自言自语,枯老的脏手搓了搓枯老的脸,唇边小小的痣,在皱纹间时隐时现,“又不是我害死你的,是甄屠户!甄屠户!干什么来缠我?”每次给恶梦纠缠,她都吓出一身冷汗。
      她还记得,她们姐们俩同一日出嫁。
      甄屠户与贾老爷住同一条街。甄屠户住街头,贾老爷住街尾,她们出嫁路线也相同。不想途中遇上大雨,两只送亲队伍又挤进了同一座尼姑庵。送亲的人们拥两顶花轿进大殿,安置妥当后,纷纷跑去偏殿烘烤湿透的衣服。
      明明那时候,大姣还活着……她背靠别人家的院墙,抱紧破碗,不敢再睡。在尼姑庵好像说了些事,说得什么?许岁月久远,她如何都忆不起来了。
      ……给甄屠户害死的。她盯着破碗里两枚动也不动的铜板。那是前清的铜板,民国早不能使了,可她还存着它们。
      夜更深,她愈蜷紧身体。
      一丝淡淡的香,自别人家院子里飘散出来,是花草之馨。
      年轻时,她们姐妹身上,也飘散着天然的香味儿。
      ……给甄屠户害死的,大姣是给甄屠户害死的。她心里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大姣是给甄屠户害死的……那时候,甄屠户不也为此自尽了?他害死大姣才畏罪自尽……
      犯下杀人的大罪,与其到刑场上受别人刀子,还不如自己结果自己更像条汉子。凡知道小娇被害一事的人,都这么解释甄屠户的死。
      ……饿。今天,她没讨到一粒米。
      她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小酒馆前每有乞丐路过,她都要舍他们一口饭。嗅着淡淡的花草气,她心想:亏得不是饭香。

      4
      庭院里的紫藤,季节更迭之故,渐渐谢了。一串串紫花凋零飘去,淡淡的甜香却始终叫人回味,而紫藤凉棚,要待花儿都谢净方可撤去。
      吉日与柔木,在紫藤搭架而成的凉棚下,闲坐饮茶。
      夕阳之下,盛有香茗的琉璃盏,闪烁着斑斓的光泽。
      “吉日啊。”柔木抿了口茶,“那个故事,你知不知道呢?”
      “……想听二姣的故事?”
      “嗯。”
      吉日轻轻一笑,一推眼镜:“多少知道些……”
      大姣与小姣同一天出嫁,甄屠户与贾老爷又住同一条街,所以她们连出嫁路线也相同。
      那天晚上,也就是拜堂当晚,嫁入贾宅的小姣突然接到甄屠户的口信,说大姣死了。她衣服也不急换,穿着嫁衣匆忙忙跑去甄家。贾老爷闻讯,亦大吃一惊,没吩咐车轿,跟她一道跑去了。二人赶来甄家,见大姣尸体已入棺材,棺材是甄屠户才赊来的。
      小娇与贾老爷赶到时,屠户正预备给棺材钉盖。小娇及时推开屠户,扑去棺首,直盯着躺在棺材里的大娇,嚎啕不住。大娇还穿着出嫁时的红衣裳,心口处像被什么利器刺穿了,伤口不大,但足以致命。血早干了,染了红嫁衣一大片深紫。
      出嫁前,大姣明明还活着。就是在尼姑庵,她还活着。到了甄家,人竟死了?于是,大姣死后第三天,小姣托贾老爷把甄屠户告到了官府,说大姣是给屠户谋害的。青天老爷盘问时,屠户痛快地认了罪。问及因何杀人,他趴大堂上迟迟不答,最后,咬舌自尽了。
      人们一时间解释不出他突然自杀的原因,便猜测说:犯下杀人的大罪,与其到刑场上受别人刀子,还不如自己结果自己更像条汉子。久而久之,后来的人们,也以这个理由来解释甄屠户的死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
      花瓣含着的蕊芯,飘散出浓烈的香气,香气弥散在空气里。用不了多久,这朵花就要完全绽放了。它只于秋季盛开一夜,十分珍贵。
      “他究竟为什么杀人?”柔木望一眼草间那朵即将绽放的花,转向友人,“那可是他的新娘子啊?”
      “他的新娘子?”吉日问,“你也觉得是甄屠户杀了人?”
      “不然呢?”
      吉日淡淡笑了,没有答话。他起身至那花跟前,弯下腰,伸出修长的手指,折断了花朵。
      “啊,吉日!”柔木惊讶于友人瞬间抹杀了一个小小的生命。他不由得欠身,直盯住友人。
      “别大惊小怪的。”吉日手中托着那朵花,坐回椅子里,“最美好之事,莫过月未圆满、花未全开。花开必有谢,与其这般,不如留住它最美好时的样子,也算是对圆满的憧憬了吧?”吉日说着,把那朵花泡进了自己的琉璃盏中。
      花之香与茶之香溶为一体,生成了一种特别的香。浸入水中的花瓣,宛若薄而透明的玉片。花朵在茶水里打转打转,逐渐慢下来,静止,像嵌进琥珀之中。
      “不过还是好可惜!”坐这儿一整晚,不是为了看稀世之花绽放的全过程吗?一时间,柔木觉得自己上了友人的当。他不禁垂下头,搓弄起手指。
      “柔木?”吉日为友人的空琉璃盏斟上温茶,注视他,轻轻笑了。柔木偷偷瞄了吉日一眼,视线却与吉日的撞个正着,他不禁暗暗乍舌,又即刻转开了眼睛。
      沉默了一会子,吉日瞥着自己茶盏里那朵花,与柔木缓缓道:“如果哪天,我不在人世了,你又当如何?”他的声音,比先前更低沉些,且没有一丝笑意。
      “干、干吗说这个?”柔木两手搓上膝盖,局促地笑了。他不知如何回答友人的问题,吞吐半晌,方道:“你不在人世,又去了哪儿呢?”
      “如果我死了的话?”
      “死?”柔木清晰地重复出那个总被人们忌讳的字。如果你死了,诅咒的命运也有了尽头,若真有那一刻,我又当如何?给这问题困扰着,柔木显出一脸忧郁。吉日看出他的困惑,浅浅笑了:“诅咒也好,命运也罢,不过是随缘而来,因缘而散。”
      柔木听着吉日的话,不由得咬住了嘴唇,皱眉头盯了盯自己的膝盖,终于向吉日扬起下巴:“说这些干什么?”他挺直身体,拍拍他那单薄的胸膛,跟吉日保证,“放心好了,要说死,也是我替你死,与你没有关系!”
      观察着年少的友人,吉日忍不住轻声一笑,转移了话题:“最近没去广和楼?”
      柔木泄了气:“不知为什么,每次路过万宁桥,就想起那件事。”那件事指得是一个月前,渡送邓猷魂魄一事。
      吉日寻着友人的眼神:“柔木……”
      “什么事?”
      吉日靠进椅子,一手搭上小几,望向秋草间那朵残花:
      “有你相伴,真是人生之幸啊。”
      仿佛微风拂过,吉日说得清清淡淡。
      柔木还低垂着头,忽听吉日言语,顿时飞红了脸。他眼神闪烁了闪烁,仰起脸:“你不要想岔开话题!我刚才在问你,甄屠户到底为什么杀人?”
      “啊,这个啊,这件事其实是这样儿……”

      5
      世间有那么一种草,名叫比目草。比目草一株之上只结两花,其中一花,必在蕾期死去。
      想吃饭。
      她想敲开这户人家讨口饭吃,又怕夜深之故,人家都睡去了。她左右掂掇一番,终没有敲响户门。她情愿给饥饿折磨,也不愿叫人家毒打。毕竟饥饿就像影子,时刻陪伴着她。比起挨揍或其他什么,饥饿与她最亲密,她也最了解饥饿。
      花草的香气没有了,从未出现过似的。她缩在树桩上,无力地捧着破碗。记忆混混沌沌,她忆起了贾宅的珍馐美味。
      真想吃上一口……
      以前,还开小酒馆时,她跟她的姐妹说:“将来无论如何,也要找个有钱的好人家,一嫁过去就作夫人,尝遍没吃过的好东西。”她的姐妹笑着说了些什么,她记不得了。后来,她如愿嫁进了有钱人家,却不是什么好人家。贾老爷娶她,不是让她作夫人,是让她作妾。贾老爷死了正室,可绝没有再续的念头,只是一味地纳妾、再纳妾。过了不到二十年光景,光绪十五年某日,贾老爷归天了,没留下一儿半女,唯留下一宅子钱财,和一宅子妾。
      那些她之后、之前来的妾们,为争抢遗产闹得头破血流。她不愿牵扯进去,只求像往日一样,在贾宅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她处处小心谨慎,还是被其她的妾指责居心叵测,她们联合赶她出了贾宅。她出贾府时,她们算有些良心,赏了她一百个铜板。
      她想再嫁个男人以过下半辈子,可她快四十岁了,有哪个傻男人肯看上年老色衰的女人?她只得小心翼翼地靠一百个铜板过活。铜板只剩两枚,她总舍不得花。直饿得快撑不住,她才铁下心去买包子。卖包子的却掂着那两枚铜板,嘲笑她:“大婶儿,您没瞧见早改朝换代啦?这玩意儿不能使啦!”卖包子的哼笑着,把两枚铜板塞回她手里。
      从此,她不得不靠乞讨过活,一讨就讨了十几年的饭。
      先前的小酒馆早没了,不多久,贾宅也湮没了。家乡在哪里,她早记不清。她活得如此不幸,倘她的孪生姐妹还在人世,她还有个可以投靠的地方,可惜……啊,挨千刀的甄屠户,他杀了大姣,是他杀了她,若非他,我也不至于这般!她心里一遍遍地念。
      黑暗中,一个红衣女子忽悠悠游移过来。女子心口处被什么利器刺穿了,汩汩冒着血泡,鲜血染紫了女子的红嫁衣。
      她正靠坐那儿。
      女子游移至她面前,没下身,一张惨白的脸忽而贴去她眼前。女子咯咯咯地晃动头颅,瞪上她,蓬乱的长发飘飘散散。突然,女子不再晃动头颅,朝她裂嘴笑了,露出白瓷样的齿。齿缝间全是鲜红的血,血滴下来,滴上她苍老的手背:
      “——姣——”女子用空洞洞的声音呼喊她。她没回答,直盯着女子,说不上是害怕还是什么。也许,她早没感觉了。
      女子裂开嘴,清晰地吐出了她的名字:“——大姣——”
      她蓦地瞪大双眼,冷汗浸透全身。
      梦!又是梦……
      不对!大姣早死了!她抓上自己的蓬发。我是小姣,鬼才是大姣,是给甄屠户杀死的……
      她们姐妹俩,于同一天出嫁。
      甄屠户与贾老爷住同一条街,甄屠户住街头,贾老爷住街尾。姐妹俩的出嫁路线亦相同,不想途中遇上大雨,两只送亲队伍又挤进了同一座尼姑庵。送亲人们拥花轿进正殿,安置妥当后,纷纷跑去偏殿烘烤湿透的衣服。二姣坐在花轿里,所以没被淋湿。
      ……那时候,大姣明明还活着,她说了些事,很重要的事……她说:
      “姐,你不愿嫁去甄家?”小姣确定殿里只有她们姐妹俩后,才敢开口。大姣没回答,她坐在自己的花轿里,听小姣又说:“那屠户来过咱这儿好几回,姐还背地里取笑他长得像野猪呢!”小姣咯咯笑起来,“如今,到要嫁给野猪了?”
      “你就好了。”大姣幽幽开口,“嫁给贾老爷,有享不尽的好日子,哪里像我,还要跟个屠夫受苦!”说话间,她连连叹惜。
      “我听说,贾老爷死了夫人,没有再续?妾倒是有好几房,说不定啊,我嫁过去,也是作妾的,与其这样,倒不如嫁给屠夫。再怎么说,甄屠户是个实在人哪!”
      “唉,你我都不情愿,真该换换,可事已至此,又能怎样?”
      “……姐,不如……咱换了吧?”
      大姣闻言,揪紧了自己的红裙子。她迟疑半晌,才道:“不、不行,万一给人识破……”
      “咱们是孪生姐妹,你不说,我不说,旁人怎能识破?”
      大娇听着小娇的怂恿,斟酌一番,同意了。姐妹二人商量妥当,换去对方的轿中,为以防万一,还换了红盖头。
      “从今往后,你是我,我是你,只要一辈子不说,就没人能识破。”小姣坐在大姣的花轿里,笑着说。
      ……从今往后,你是我,我是你,只要一辈子不说,就没人能识破。我当然不会自己说出去了,这样白来的好日子……你呢?大姣暗暗问了隔壁的小娇一声。如果哪天,你后悔跟我换了身份,后悔跟屠户过苦日子,又跑来跟我抢?到那时……大姣听另一顶花轿中的小娇讲了几个笑话,却没有笑。她咬紧牙关,从自己乌黑的发髻上摸下一只金簪,从本该是小姣的花轿里悄悄踱出:“妹子?”她咽口唾沫,“我还有件事儿要嘱咐你……”她移到那花轿跟前,一手藏着金簪,一手掀开了轿帘。
      “什么事儿?”小娇笑着凑身上前的瞬间,大姣把金簪插尽了自己妹妹的心脏。妹妹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瞪住她。她见状,忙攥着簪子钻了几钻。妹妹瞪着她,喘两喘,死去了。
      她,也就是真正的大姣,拔出尸体上的簪子,用妹妹的红嫁衣抹净簪子上的血,又将簪子插回自己的发髻上。她钻进小娇的轿子,摆正小娇歪斜斜的尸体,见尸体圆瞪一双眼睛,似瞪住她。她心上害怕,忙扯过那块红盖头,蒙住了尸体的脸,红盖头遮住了小娇上半身。一切收拾妥当,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坐回了另一顶轿子里。
      不多久,雨停了,送亲的人们返回正殿。雨水延误了时辰,人们哪里还顾得检查,抬起轿子,想也没想地赶路。
      从今往后,你是我,我是你……
      ……从今往后,我就是小姣,我就是小姣了!
      ……死的是大姣,大姣死了!
      ——大姣——
      红衣女子的呼喊声——小姣的呼喊声,仿佛猛兽利爪,撕扯着她。这些年,她一直自欺、欺人。久而久之,竟忘了真正的自己,忘了自己曾犯下的罪。
      ……难道说,甄屠户也……
      念及此,她瞪了大一双昏花的眼。

      6
      夜晚的云层,比傍晚时稀薄许多。月光透出云层,自中天洒落。
      “吉日。”柔木问友人,“知道这故事的,都说是甄屠户杀的人呢,你又是怎么看出破绽的?”吉日与柔木闲坐在紫藤架下。茶早凉了,亦无花再观,然而初秋那种即将衰败,又尚未衰败的景色,也能够牵动人心。
      大姣跟小姣这对孪生姐妹,许别人很难分清她们,但甄屠户能够轻松地分辨出两人。大姣的唇角,有粒不很明显的红痣。甄屠户每次去小酒馆,总观察姊妹二人,时间一久,他便发现了这个秘密。他亦观察出,小娇很爱说笑、大娇则沉稳许多。要娶媳妇,还是大娇更可靠些!甄屠户不只一次地想。渐渐地,他真得相中了大娇。
      花轿进门时,甄屠户拜了祖宗牌位。他为人老实,不善与人交往,所以没一个走动的亲朋。况请送亲队就让他用净了积蓄,再拿不出什么银钱请邻人吃喜酒。拜堂当晚,家里除了他自己,只剩下新娘子。
      甄屠户杵在轿前,等新娘自己移出花轿。他等了许久还不见新人出来,有点不耐烦了,索性撩开轿帘,见新娘蒙着红盖头窝在里头,红艳艳的盖头足足盖住了上半身。他叫了新娘子几声,新娘没答话。他看新娘动也不动地窝在那儿,不耐烦地伸手扯下了红盖头。
      新娘死了?!见到新娘恐怖的死相,甄屠户大吃一惊,忙丢开红盖头,连连踉跄几步,总算稳住身体。怎么办?对、对!她还有个妹妹,要叫她妹妹知道才好!他过于惊慌,没及时察觉死了的是小姣。
      甄屠户忙找人去贾宅传口信,自己则去隔壁棺材铺赊来一口棺材,预备给死者发丧。
      “那屠户对大姣倾心许久,他如愿娶到心上人,怎会凭白地杀了对方?”吉日道,“他于事后认罪,却如何也讲不出理由来,为什么呢?”
      “大概是想袒护真正的凶手,害怕说错话吧?”柔木猜测。
      “正是如此。”吉日一推眼镜,“甄屠户情愿替凶手去死,所以我猜,这凶手可能是大娇,该是她们姊妹俩互换了身份。也许,屠户察知了真相……”
      待冒名的小姣赶到,甄屠户才惊觉,嫁给贾老爷的竟是大姣,死去那个才是小姣。灵堂上,贾老爷也没能察觉自己娶得是大姣。甄屠户盯着哭丧的大娇,悟出是姐妹二人互换了身份,亦悟出凶手是大姣。那时候,知道真相的,除死者和真凶,就只有屠户一人。
      三日后,甄屠户被押去了官府。屠户到大堂上,寻思道:大娇与其嫁来甄家,还是跟着贾老爷更有好日子过。于是,他替大姣顶了罪。问及因何杀人时,他总编不出理由。他想,倘有一句不合理,就是害了大娇。他干脆什么也不说,咬舌自尽了。可怜甄屠户至死也不知,告他去官府的,正是他用性命庇护的大姣。
      “就没人怀疑过吗?”柔木问。
      “毕竟死无对证了。”
      “上天好不公平呦!”柔木感慨道,“受苦的总是好人呢!”
      吉日凝视他,淡淡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茶盏里的花,吸饱水分,沉淀了。
      柔木手捧琉璃盏,观察了那花好一阵子,忍不住问友人:“这姊妹同株的花儿,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比目草。”吉日回答。

      7
      世间有一种草,叫比目草。比目草一株之上只结两花,其中一花必在蕾期死去。活下的那朵,只有吸走另一朵的生命,才能够绽放。
      日月轮回,白茫茫的雾气,遮去了新日。
      凝重的露水,浸湿她的破衣服。
      这就是报应?她寻思。当初若嫁屠户,也不至于有今天了。
      当初——
      小姣去世两天了。大姣身在贾宅,惶惶不安。屠户该发现轿子里的是个死人?她琢磨,万一这事给他闹出去,定会查到我头上……不行,得先下手为强。当天晚上,她恳求贾老爷把甄屠户告到衙门。果然不出一日,甄屠户被官府扣了。她不怕屠户不认罪,倘若不认,她也能讨贾老爷的银子,偷偷使一些给官府。出乎意料的是,屠户痛快地认了罪,还以自杀收场。这便好了呀。她暗自庆幸,没细细探究其中的道理,自然不会想到甄屠户是为了袒护她才认罪的。
      许多年来,她活在自己为自己编造的谎言里,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难道说,小姣早料到嫁给贾老爷会落得这般下场,才与我换了身份?小姣是想用真相来报复我呀!
      “谁有谁的命,何必苦强求。”她慨叹一句,看天蒙蒙亮了,支起那破根藤条,缓吞吞起身。起身时,她不小心碰翻了那只破瓷碗。碗跌落树桩、碎了。两枚铜板翻滚到地上,她没有摸索起它们,倚着藤条,一瘸一拐地上路了。
      “行行好,行行好,谁可怜可怜我这孤老婆子……赏口饭吧,赏口饭……”
      越来越浓重的晨雾,逐渐吞噬了她苍老的背影、苍老的声音。终于,白雾掩去一切,什么都看不见了。

      8
      一夜无风。
      门口忽然传来声响,像是什么砸碎了的声音,浅浅的音尾,于白蒙蒙的空气里震荡着。
      吉日起身至门口,打开如意门。门吱呀呀的声响,微微回荡了会儿。
      柔木随吉日向街上张望,街的一头和另一头,全充斥着清晨浓重的雾气,不见一个人,也或许是人已远去。半嵌入院墙的树桩旁,一只摔得粉碎的瓷碗。破瓷碗附近,躺着两枚铜板。
      吉日捡起铜板,笑了笑,对柔木道:“这玩意儿拿去店里,再过些年到还可卖些钱。”正说着,阿贵披棉袄自铺子东侧的房里奔了来:“先生?”他朝吉日一哈腰,瞅吉日与柔木都守着大门口,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脑勺。吉日知他到来,转身朝他一笑,将两枚铜板转给他。
      不一会儿,傅掌柜亦从铺子西侧的房里赶了来。他边扣长袍扣子,边抹一抹唇上两撇小胡子。袍上的扣子跟着扣错,他没有知觉:“东家!”他朝吉日一点头,看三人都守在门口,掌二和尚似地问了句:“怎么话儿说?”三人正要应他,偏瞧见他长袍上的扣子错扣着,不由得朝他轻轻笑了。
      每个人,谁有谁的故事,叫旁人难以看透。

      预知后事 且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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