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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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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是四月末,晚间凉气却肆虐依旧。我往壁炉中添上更多柴火,看火焰逐渐跳得越宽越猛,方才觉出一丝暖意,便重又向前挪动座椅,使得自己同热源散发处更加贴近。
壁炉两侧刻满涡旋线条,中部辅以贝壳形饰,顶上压了颗近乎椭圆的碧绿怪石,而我见它的第一刻竟只联想至托蒂同色的眼眸。内斯塔大概不喜苕莨叶这类的古典图案,偌大的宫殿内也未见一处此般流行于各大城邦之中的普遍装饰。他所居之处有其自成风格,但就我浅薄所知而言,他巧妙避开了一切直接源于罗马的图饰花纹,纵然那里才是他真正的故土。
昨日我在威尼斯的码头上与卢卡分开,便乘上他所雇之车直奔米兰,一路不曾停歇。此时终得安顿,才余出时间来仔细思索卢卡当时所言,一时只觉迷茫甚多,而现下所能确定的唯有一点。
——我只以为他举止诡异,却未曾想到他所做一切竟皆为达尼埃莱所托。
“我到达罗马城后,首先拜访的当然得是教皇大人的属下。”他如此而言。
此后无论我再如何追问,他都不予回应,只是径自搬运行李交涉赁车,不再多言。待一切基本处理完毕,这才再又开口:“你去米兰?”
不知这是他自己猜测还是他人所透,反正到底已无甚差别,我便点了点头。
他转身嘱咐了车夫几句,又摸出些钱币塞至对方手中,侧头看了我眼,挥手道声再会,便欲离去。
“卢卡。”我叫住他。
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仍旧走回我面前:“还有什么事?”
“你准备去哪?”我问他。
他无谓地耸耸肩:“哪里都差不多,大概还是回北边吧。”
“不,”我看着他双眼,“你应该回佛罗伦萨。”
未等他再及做出更多反应,我便反身上车,直接将车门拉闭。
他反复回避之处正是他内心所向,而他却始终不肯承认乃至直面这确凿无疑的实情。无论是卢卡还是亚历桑德罗.内斯塔,怕是都犯下了这尚未自觉的过错,又或他们对它的存在早已明了,只是依旧刻意将其忽略,抛至尘埃堆积最深处,从此再无触及与丝毫知觉,若非外人主动提起,他们完全可以彻底逃开自己不欲认可的既成事实,即使只是表面上。
当然内斯塔与卢卡不同,他在米兰拥有显赫声名与崇高地位,不似卢卡仍需为财利荣禄而四处奔波。他可以依个人喜好改建任何一处宏伟壮阔的城堡宫殿,并不担心所耗开销,一声令下便可清除所有眼不愿见之物,不留一丝痕迹。
但他永远无法清除罗马,与罗马城中的旧年好友,弗朗西斯科.托蒂。
我并未见得内斯塔面,只是将象征托蒂之物托门口守卫转交入内,便顺理成章地换来暂留于此的许可。在大厅内稍待片刻,即有身着红黑服色之人前来,领我至客房中,并传达主人之意——一切吃穿用度皆无需操心,若有何所需之物请自行吩咐家仆供送,殿内一切处所均可自行进出,无需报备,而他本人较为感兴趣的则是托蒂是否还安然存于这世上,罗马面临劫难,而一向不甘安静的弗兰近日来却一直无声无息,不知是何缘由,盼我能对这一反常现象做出解答以释他困扰,当然他也不是真正在意。
弗兰出行未久,城外之人不知其讯也属正常,我便将他的异想天开描述一番,想了想又补充上他意图将无主之地命名为内斯塔的言语。对方面无表情地听完,而后点头道谢,称会原话转告桑德罗,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米兰与罗马的生活大为不同。每日我醒来之时,床头总已搁着一篮新鲜水果,配上新启封的陈年红酒,日日如此,不见中断。内斯塔的确有足够资本尽情奢华,再多的浪费于他而言也只是无关紧要。开头两日我尚觉不安,此后见他们仍将未曾动过之物重更为新,想来也不过是循例安排,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下来。
在南方时我就曾听说过,亚历桑德罗.内斯塔对一切齁甜之食均颇为偏爱,此刻到他近旁,才知此番传言绝无任何夸大成分。日常餐点总按他喜好所配,即便他本人从未出现于餐桌之前,桌上所置却仍是些糖渍肥厚的腌金梭鱼、蜂蜜漫溢的烤野猪肉、桂碎满布的酱牛肉糜……如此种种,甜味掩盖百般滋觉,更不用提餐后所上那些牛奶冻、苹果饼,以及浸于格拉帕酒中的各类水果。我每每离开餐桌时总觉如物塞喉,甜腻万分,再回头看看如未曾动过的桌面,只觉无比浪费,但总也无法,只得匆匆离厅,免去多想。
奇异之处便在于此,我到米兰已有近一礼拜时间,却从未见到内斯塔本人,哪怕只是一眼。即便餐桌上摆满他所嗜甜食,每到饭点坐于桌边的仍只我一人。而其余时间我所能见的也不过是些穿着同一服色的家仆,他们虽时刻面带恭谨之色,做事条理有序,却终究无甚大用,我曾试图向其中一人询问过屋主所在,而对方只是摇头,表示自己也一无所知。
平日里我只能在经米兰城的罗马人改建后的宫殿内闲转,偶尔逛逛种着各种名贵植物的后花园,更多时候则会找些读物以打发时间。内斯塔藏书足够丰富,同素来不屑多碰纸笔的弗兰全然相反,但同他所选装饰风格相似地,我翻遍所有可及之处的华美书柜,却未曾发现任何一本有关罗马城的著述,这实为太过明显的刻意,我竟略觉好笑。
若说他反感古典线条花饰尚可理解,世间涉及罗马之作实是良多,经典颇出,若仅为“罗马”二字即弃之不顾,不可不称之因小失大。
可此番意见当然不宜面提,我在描述佛罗伦萨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两本著作中犹疑片刻,最终选定前者,意图再增加些对这座辉煌一度的美丽城邦的认知与了解。
不知卢卡是否回归该地,愿他已听我所言,以免终生的悔恨与逃避,亚历桑德罗.内斯塔就可谓先例,更何况卢卡面前不至于还余一座米兰在等待他。
而米兰收留了我,全部原因便是内斯塔,或是内斯塔刻意回避的罗马。
每日所经历的不过都是些相似之事,知觉便陷入迟钝,我花上十来天读完手中厚书,才惊觉时间已飞逝而过。而近日也并无有关罗马城的消息传来,虽然更大的可能是无人将其告知于我。
这天清晨,我在窗外雨水滴答声中醒来,随手倒了杯酒喝下,便下楼欲寻消磨时间之他物,却意外发现主厅内已有一人歪坐,侧脸对我,双眼半睁未睁,靴下有几斑湿痕,显是刚到未久,大概正借片刻休憩以换得精神稍复,虽然这类做法通常均只无效。
“詹保罗?” 隔着半个大厅,我喜道。
面前所坐者便是我许久未见的旧友詹保罗.帕齐尼,去而复返百花城之人,此时竟突现于米兰城中,不知所为何事。但故友相见,终归是无需缘由的欣喜,我想他也该同样。
他听我唤声,转过头来,但却未如我所料地面露喜色,反倒更加神情严肃,起身走至我面前。
“阿尔贝托,”他道,“我直接说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话说得简单,语气却透出几分深微之味,我大致已明白他来意,便点了点头。
他将右手搭于我肩上。
“罗马城破了,就在昨天。”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