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之城》西园瑞草

8、8

　　商船漂浮于近海，星光洒落水岸之间，黯淡无色，冷风轻掠，海面偶起波澜。
　　卢卡经一日奔劳，上船不久便连打数个哈欠，宣称困倦异常急需补眠，独自一人先钻进船舱。我与同船他人随口闲聊几句，得知我们现处于往返威尼斯的定期航船上，他们常年运货，偶尔载客，利润虽不及远洋经营之厚，但也不可谓之不可观。
　　装作无心，我向他们打听卢卡.托尼。众人均表示耳熟其名，但真正说起之时却无甚独特见解，大多人云亦云，甚至关于他究竟源出佛罗伦萨还或摩德纳竟还引起一番争论，各方皆各执己见，最终也未能得出所有人都接受之果。
　　当然他们大概并非对卢卡有过分兴趣，只不过来回路途均太过熟悉，周而复返的无聊，此刻抓到些新颖话题，自然久久不肯放松，全不理会它的毫无意义。
　　不知何人从舱内摸出几瓶酒来，围观之众均立时因此而勾出兴奋神情，或举着个裂杯或空手挤上前去，叫嚷着些不甚明了的语句，意图讨来两口以解空虚与寒气。只是人多酒少，他们便更加激情昂扬，全副不得之不罢休之意，船中一时喧闹异常，在宁静海面的映衬下更显突兀。
　　逃离身后喧嚣，我走至船头，斜靠于栏上。
　　方才还因卢卡实际出身而争论不休之人现下正为着几口劣酒而不甘人后，正如我所料，他于他们并无更多存在之意，只不过成为一个消磨时光的可用话题，极易便被更引人之事所代。而他依旧在船舱内呼呼大睡，外界之事的变动不曾对他构成任何实质影响，它们说到底同他本人全然无关。
　　而卢卡.托尼于我的最后意义，早在我双脚均踏上甲板之时便已失去。到达威尼斯后，我便可自行寻路至米兰，将象征托蒂之物交于内斯塔面前，以此换得整个伦巴底的最佳庇护。这未尝便不是个绝妙的选择，对不求更多者而言。
　　但我想我未必便能做到不眼羡过分追求，又或谁人都逃不开得寸进尺的诱惑，贪心不足，才使得战火弥散于整块大陆上，从遥远的伊比利亚长驱直入，几抵罗马，他们有自己的欲得，并且相信能在罗马城内找到它。
　　可那是我们的罗马，弗兰的，达尼埃莱的，我的。虽然我现下已离它远去。
　　弗兰大约正在远东洋面肆意航行，一路发掘些奇异玩物以满足他向来独特的愿望；达尼埃莱仍留于城中，而仅凭他一己之力尚不足以为整座城都筑上一层坚固御防。罗马虽非对可预见的掠扰几无提防，但毕竟力量不足，能够抵挡几时终还未知，而城内之人的存活与否现下究竟无法简单断定。
　　纵然对达尼埃莱之前所为心生有怨，我却终究无法顷刻间便将他彻底忘却。抛开埋藏多年的隐情不言，至少我们彼此相伴多年，这是无可剥离的事实，而它的存在或许能够成为最后一丝安慰，即便并无任何实际效用。
　　我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我正同他们相左而行，无论是罗马还是达尼埃莱。
　　星光依旧黯淡，水面偶尔泛起几点粼闪，但终究仍是陷入漆黑一片。

　　入威尼斯城的惯例检查依然如传说中般松懈，卢卡同执行公务者简单交谈几句，便微笑着站至一边，看我们依次接受讯问与盘查，自己则无所事事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回答完循例的数个问题之后，我直接走至托尼身后，抬手用力敲击了下他头。他被震得向前倾斜了几分，连忙回头看我，摆出一脸极为无辜的表情，倒同托蒂平日有几分类似。我不禁笑出声来。
　　他伸手揉了揉后脑受击之处，语带不满：“你好了的话叫我声就行，这么一弄，我头发都给搞乱了。”
　　“没想到你竟如此在意自己形象呀。”我笑道，顺手帮他将纠成一团的头发理好，而后退后两步检查效果。
　　此刻仔细打量，卢卡的确相貌周整，虽不及因其出众外表而闻名南北的亚历桑德罗.内斯塔，倒也称得上颇具魅力，高壮身躯与深黑卷发在威尼斯港口的海天交映下更显辉闪光耀。他虽暂且还未能成为如克里斯蒂安.维埃里那般的传奇佣兵，但若给予足够时间，加上些许运气，我想他能够做到的，不至于要比那些流传人口之名差上太多，他有此般能力。
　　所以这样一个卢卡.托尼，注定无法同我有太多交集。即便我们两年前便曾以房主与租客之身份相处数月，现下又一道由罗马直赴威尼斯，相对立于这座繁盛城邦最忙碌的码头之上，看似相谈甚欢，其实心中皆早明了彼此均别有用心，虽未必是处处筹谋处处防，总得时刻留心。卢卡从此次会面起便行为诡异，却又不曾就此给出任何合理说明，这般无由之举更使得我不敢掉以轻心，反复思量也未寻得可能解释，只得且走且视，而此刻终已安然抵达此前所选的临时目的地。
　　是时候同他道别了，我想。
　　大概是我盯他看了太久，卢卡也觉出有所不对。他反视于我，脸上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诧异与疑问。
　　“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他问。
　　“你现在很好，卢卡。”我说，“问题在我。”
　　他一脸不解之意，摆了下手示意我继续。
　　“我想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多谢你专程来罗马接我离开。不过你也知道，我一开始并没打算离开罗马，因为他……达尼埃莱。后来之所以答应，以至于现在会站在这里，也只是形势所迫，和你最初的要求关系有限。我从来就不是真心答应，你明白的。所以对不起了，卢卡，但我还是要谢谢你。”
　　我一口气说完，低头回避他眼神，预备直接转身离去。
　　但全然出乎我意料地，卢卡反而笑了起来。
　　“你就不问问我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家吗？”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