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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二十八、 ...


  •   “我是什么人?”卫庄讥诮地挑起嘴角,头也不回,“我姓卫名庄,乃是秦国通缉的要犯。脑袋能抵万金。悬赏令上不都写得清清楚楚的么。”

      荆轲快速地摇头,刚刚还正儿八经的脸色霎时蜕变成了狡黠和秘而不宣的兴奋。

      “卫兄你就不用隐瞒了。我就猜到,你的身份大不寻常;所以就算之前你一直用假名敷衍我,兄弟也完全没有生气哟。”说着他突然眉毛一皱,转头对另一边道,“阿聂,你告诉我的名字该不会也不是真的吧?”

      盖聂先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彻底混乱了,不得不开口道:“我的名字是真的。”

      “那就好。”荆轲大度地一摆手,继续盘坐在车厢顶上,双手严肃支着下颚,“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我就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加上这次的事我终于想明白了;庄子,不对卫兄,你其实就是——传说中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的——鬼谷先生!对不对?”

      并肩坐在车厢前面的师兄弟俩异口同声、极为不雅地发出了“噗”的声音。

      “敢问荆兄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卫庄微微偏头,言笑晏晏地问道。

      荆轲信心满满地掰手指。“第一,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阿聂穿的很是破烂——不对是朴素,而卫兄你却衣着齐整有贵气;如果你们真的是师兄弟,没理由师父会如此偏心的吧!第二呢,到了那天我们晚上喝酒的时候,阿聂一开始不敢喝,可听了你一句话以后马上就喝了;放眼天下,哪一家哪一派的师兄出门在外要听师弟嘱咐的道理?第三,夜里你独闯玲珑居,阿聂却被留了下来,第二天才敢前去接应;换了我啊,才不会这么乖乖听话呢!总之种种迹象表明,你们根本不是一般的师兄弟;实际上是师徒才对!所以阿聂才对你如此言听计从。这么想,一切就都合理了。”

      完、完全无法反驳!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盖聂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

      “然后呢,就是这一次。”荆轲活像掌握了宫廷秘史的说书人一样得瑟不已。“秦国悬赏十万两黄金要你的人头。不是我说,这等赏额,莫说一般般的反秦游侠,连我家巨子也没有。可见你的身份,那绝对是相当的惊世骇俗呀!更何况,密信上说让我们去云梦山鬼谷中找人;鬼谷里的大人物,加上你们这对儿从谷中出来的师徒,合起来一想,你不是鬼谷子,是谁?!”

      卫庄本想就这么认下得了,不过他看了看一旁师哥风云变幻的脸色,终于还是善意地插了一句。“荆兄诚然是心细如发,说的都很有道理;可惜事出有因,我不知该怎样向你解释。”

      “卫兄你就别隐瞒了。” 荆轲把眉毛挑得七上八下,涵义悠远。 “‘至于那个被悬赏的人,说不定就是鬼谷子本人,不知怎么得罪了秦国;他的安危,自然也不是需要你担忧的。’这话可是你自己说漏的哟——”

      “……然则你不觉得我作为鬼谷先生,略显年轻了些?”

      “这,不就是传说中只有高人才会的那什么,返老还童之术么!”

      荆轲用羞涩又带着一点点兴奋眼神盯着卫庄,仿佛眼前之人随时会从怀中掏出一本秘笈叮嘱道:“既然少侠什么都知道了,与我又这么有缘,那这本《驻颜术》就谨慎地传授给你啦——”

      盖聂忍无可忍,本欲站出来从头到尾细述始末,忽然又想到一事,顿时额前冒出一粒粒冷汗。

      “……小庄,你有没有感觉,马车里好像没有人的呼吸声了?”

      卫庄满脸戏谑顿消,他压低眼帘,眸子里仿佛射出无数犀利的刀光。

      “你以为我把她忘了?”

      盖聂赶紧摇头。这个时候他还年轻幼稚;多年以后他才逐渐总结出规律,卫庄身上冒出的杀气越强烈,便说明自己越接近问题的核心了。

      闲话休提,三位救世济民的大侠赶紧勒马停歇,冲进车厢去检查孕妇的情况。只见红衣女子斜靠在车厢一侧人事不省,一双玉臂拢成一个圈覆在小腹上,额前撞出一个硕大的肿包。盖聂探了探她的脉象,大体倒还无碍,只是有些虚弱而已。卫庄听他说了这些以后,先是皱眉,然后转向荆轲,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

      “荆兄,我记得你说过,之前你曾去云梦大泽,寻到了神女医仙?”

      “老前辈,现在还荆兄荆兄的多不好意思——”荆轲死抱着自己刚刚得出的结论不动摇。

      “医者仁心,你与她分别之前,一定获赠了不少行走江湖必备的灵丹妙药吧?”

      “哪有,只有一小瓶补血丸和一包行气散——”

      “行,就行气散了。”卫庄一锤定音,高屋建瓴地说道,“我看,魅姨她是连夜奔波动了胎气,正需要补气理中。”

      “那什么,真的有用么;我这是上次中毒以后医仙说我真气凝滞用来调理的……”荆轲眼神一扫,发现盖聂也附和着卫庄的话微微点头,只好扭扭捏捏地掏出一包药粉。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腰一挺,药包又揣了回去。

      “诶诶,说到用药,其实鬼谷也是江湖上名声显赫的大家啊;巨子说过鬼谷中生长的很多奇珍灵草别处都是找不到的。我就不信前辈你身上没带着什么补血补气的药材……”

      “我的确是带了,”卫庄掏出巫平遗留下来的解药,“你刚才不是才吃了一粒么。这是鬼谷特产的毁天灭地欺山蹈海十全大补转圜丹,除了解百毒之外,还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功效。用了七七四十九种草药,熬制了七天七夜乃成。吃了我这么名贵的丹药,你就没有什么表示?”

      荆轲一面肉痛一面重新贡献出药包,嘴里期期艾艾地抱怨“就没见过这么抠门的鬼谷子……”

      “你之前又没见过鬼谷子,怎么知道鬼谷子不抠门?”卫庄大度地接过来,用力掰开火魅的下颌给她灌下,又倒了点水进去。

      盖聂默默闭眼,心说师父对不起。

      少顷,火魅真的醒了过来,面色憔悴地向三人施礼道谢。卫庄赶紧扶她坐下,又大声叮嘱荆轲今后行路一定要谨慎稳妥,务必不可一味图快而颠到了车中之人。荆轲被他堵得无话可说。

      是夜,红衣女子一人宿在装有帷幔的马车中,而剩下三位则在地上燃起火堆,打算轮流休憩守夜。话虽这么说,其实荆轲见到篝火就兴奋,时坐时卧折腾个不停,似乎根本用不着睡;火舌映着他的脸,那叫一个红光满面,气色好得简直无法形容。

      盖聂在野地里四处寻找,搜来不少枯黄的菖蒲叶子,层层包裹住车轮。据说这样便可以缓解不少奔马的震动。

      卫庄靠着一块大石百无聊赖地坐着,眼皮半阖;突然手指轻弹,路过的一只毛色鲜亮的锦鸡应声而倒。他自己却不动,只是嘴里拖长声音唤了一声:“师哥——”

      盖聂蹲在马车轮子边上看他一眼,来不及说什么,倒是荆轲眉飞色舞地窜了起来,口中念叨总算要给他们露一手。他捧着那只鸡匆匆地向着不远处的水声奔去,一会儿又提着拔毛剃爪的裸鸡回来,掏出佩剑从后一捅,剑尖儿立刻从鸡脖子处穿出;再往火上一架,手腕抖转,鸡肉立刻在翻烤中发出嘶嘶的叫声;整套动作完成的有如庖丁解牛那般天人合一,拿桑林、韶乐来配都不浪费。

      荆轲不知道此时他的眼中冒出了十分凶残的光,看得后面赶上来的盖聂无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卫庄换了只手撑脖子,此时亦露出了懒洋洋的赞许之色。

      “荆兄果然不凡。依我看,能烤出这样一只鸡来,胸中必有千千万万只鸡的韬略。”

      盖聂咬牙忍笑。荆轲却表情肃穆地盯着火;他连打架削人的时候都没这么认真过。

      “好说。我的手艺,你们等下尝了就知道。”

      很多年后,在一个看上去差不多的人烟渺茫的旷野里,盖聂对着渊虹上的鸡油笑得喉中艰涩;苍天可鉴他并不是心疼那柄排行第二的名剑,真的不是。

      三人分食了烤鸡,盖聂总算挑到时候,向荆少侠前前后后解释了一番他们的师门来路。荆轲擦着油乎乎的佩剑看向卫庄,眉毛下垂,露出了惨遭打击的表情。

      “这么说,你真不是传说中的鬼谷子?”
      “真不是。”

      “诶……这么说,世上果然没有返老还童之术咯。”
      “怎么你还想着长生不老?”

      “哈哈哈……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而已,尤其是驻颜术什么的——”荆轲双手抱头仰躺在地上,嘴里还嚼着一根不知何处牵出来的枯黄的草杆子,“其实我觉得人活这一世,要是能潇洒恣意,再干上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哪怕短一点也不要紧。”

      “几件?口气还真大。做事贵精不贵多。若是能处心积虑地干好一件事,也算不差了。”卫庄依然盘腿斜靠,顺手把鸡骨头扔进火堆里。

      “有道理!一件就一件。我荆轲今后,一定要做一件惊天动地、急难济困、解民于倒悬的大事,方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盖聂一直在默默添柴,此时转过头去凝视这个刚刚放出豪言的少年英雄,五官的线条被火光烤得十分柔和。

      “若有那一天,盖某愿助荆卿一臂之力。”

      “好!”荆轲伸出拳头与他对撞,“一言为定。哎呀可惜没有酒否则我们干脆祭个天地拜把子算了——”结果他突然感到肩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一回头便看见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荆兄,说起来,今天早些时候你便提议我们找个无人的空旷地方好好操练一回,不如——就在这里?”

      最后,事情还是演变成了师哥一人守夜,师弟和荆轲在远处的田地里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卫庄他想到今后还要依靠人家护送火魅,下手也就格外注意分寸;顺利地把荆轲打青了一只眼睛后,便自称体力不济先去休息,改日再分胜负。

      东方既白,三人终于辨明了方向,于是按照原计划一人赶车西行去韩国,盖聂卫庄向东面折回鬼谷。

      少侠们挥手作别;临行前,荆轲突然一把扯住两人的袖子不放。

      “阿聂,小庄——”
      “叫我什么?”卫庄盯着他那只没青的眼眶冷笑。

      “你们是鬼谷弟子是吧?我听说,鬼谷弟子一纵一横,但最后,只有一个能继承鬼谷子之名。” 荆轲混不受影响地挤眉弄眼,“我一直想知道,你们俩究竟谁的剑术比较好一点?谁又会成为下一代的鬼谷先生?”

      这话说得轻松写意,意思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这师兄弟俩对对方剑术的评断。不想此句一出,荆轲不明不白地打了个寒噤,仿佛有一股别样的阴寒侵体而过。

      卫庄笑了。风拂过他的额带,一缕白发垂下来,挡住半只眼睛。

      “活着的那一个。”

      盖聂猛一握拳,舌尖尝到一丝细微的咸腥。

      “诶?什么意思??”荆轲一呆,卫庄已经甩头走远了,似乎谁也不打算等待。他赶紧就近扑住也要抽袖子走掉的盖聂。“阿聂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三年期满,生死相决;这是鬼谷派的门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高不低,毫无起伏。

      “是真的?!”荆轲的声音倒像是炸雷一样的刺耳,“哪有这样的门规!你们俩不管谁放到江湖上,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为什么一定要分个你死我活?喂阿聂?你不会也觉得这门规挺有道理的吧——”

      盖聂终于还是抽出袖子,向后退了一步。 “鬼谷弟子,无意庆赏封禄,不怀非誉巧拙;心中所求,唯有至强之道而已。”

      他的目光定定地停留在荆轲双眼正中。

      “但,究竟什么才是至强,我自己也还在寻找答案。”

      “那么阿聂你会不会——”

      盖聂无话可说。他望了望远处缩成一个小点的师弟的背影,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旋即又松开。

      此刻残夜已尽,启明星缀在苍白的东天之上,整个天幕从天地交接之处低低地压下来,像掀起一角的巨大毯子。野地的荆棘之间蒙着一层白茫茫的水汽,在万事万物间生出膈膜。耳畔突兀地传来两声鸦鸣。

      起雾了。

      荆轲望着那一前一后先后离去的人影,也就是那一瞬间忽然生出一种感觉。似乎这两个人之间,不管旁人怎样猜想,怎样议论,都只是些无关轻重的闲话而已。所有的纠葛也好恩怨也好,只有他们两个才看得清楚,读的透彻——以他们独有的剑术,独有的心境,独有的默契。

      就像千古传唱的“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虽未言明,我心许之。

      耳边回荡的仅有一句淡淡的告别。

      “荆卿,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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