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够》离人心上秋

20、冲动（四）

　　小林提着药，牵着狗，站在路边艰难地伸手拦车，出租车一辆辆携着冷风嗖一下从他身边开过，不带半分停留。
　　他努力朝司机们微笑示好，终究是手酸了，笑累了，才将毛毛拴在栏杆边上，靠着花坛坐下。小心捧着药，安静下来，风声变得更大，刮在脸上，木木刺疼。
　　以往，他就鲜少有人品爆棚的时候，这般无措落寞倒常有。只是这一次，小林觉得有些笑不出来，心似被细线拧着，产生了不该有的期待，就越发难捱生疼。
　　什么时候开始后悔？冷风灌入身体，冰冷钻心的时候？啪的一声合上门，固执没有回头的时候？或者更早，口不择言，烦躁炸毛的时候。
　　他似乎总敢对着叶茂发火，一次次，越发逾越没边起来。对沈炵，他也有过着急烦躁，但全是忧心难过，全然为沈炵着想。对叶茂，是为了他好吗？自然是有，但参合了过多自己的情绪在里头。明明是小事，今天怎么就对叶茂生出了那么多抱怨？忘了身份，失了分寸，不过是仗着，许久不曾有人这么纵容自己。
　　毛毛拉长了脸在一边儿，也不哈喇嘴，也不吐舌头，似是生气了。待风吹翻了它的大耳朵，吹乱了它的长毛，它终究放弃了板长脸，眯着眼瑟瑟地将脑袋朝小林怀里拱。
　　“傻狗，本来就怂还充大！生气？这能气多久啊？就个劣质洋泡泡，没等人戳，自己就缩了。”
　　“毛毛，你说要不你回去陪他？”毛毛眯着眼不搭理小林。
　　“你说他不会被我气得又胃痛了吧？应该不至于这么黛玉吧？”小林自顾自冲毛毛发问。
　　“糟了，早知道今天没戏该多做点粥留着的，中午他吃什么？他会自己做才怪。”小林摸着毛脑袋泄气，“要不……咱们回去？不行，不行，老师还等着我呢。”

　　冷风冗长的声响被一道汽车喇叭声打断，小林来不及反应，毛毛已经兴奋地蹦跶起来，无奈被牵引绳勒住了，不满的汪呜，汪呜地叫着，前腿使劲踹小林的裤腿。小林抬头，看到了熟悉的那辆车，一时间，风刮得眼中起了酸涩。
　　上了车，毛毛兴奋地直把脑袋往前排叶茂那里蹭。小林局促端坐，刚才的气焰此刻倏地熄火断气了。
　　“地址告诉我。”叶茂开口，声线平和。
　　小林报着地址，声线逐渐低下去，都不敢抬头看前面。
　　“抱好狗。”小林闻声揽紧了毛毛，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出声。

　　叶茂握着方向盘，方才的痛意来不及肆虐就被药物压下，如今隐痛阵阵，他没有伸手去按，不适翻腾肆意，他不知道，该按向哪里才对。只是，还在可承受的范围内。
　　车在沈炵家门口停下的时候，小林牵着毛毛下车，看到叶茂坐在那里没有动，他想说什么，偏就哑巴了似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叶茂看着他，神色平静，只是脸色透着些许苍白，唇上更是淡得不见血色。
　　小林都看在眼里，才知道自己方才是多么冲动可笑，自以为是。他没有办法伸手拉他进去，刚才怎么就舍得勉强他呢？非要他去做他万分抵触的事。
　　终究还是抬起了手，他伸手触碰叶茂的脸庞，拇指轻轻抚摸他的额头，抹去薄薄一片湿冷，点滴入心，酸涩难抑。“我……”
　　“进去吧。”叶茂拉下他的手，牵扯出一抹笑意，他的指尖冰冷，却努力想给予小林一些温暖安慰。
　　“我……我不放心你。”小林拉住他的手不放，低头絮絮叨叨地又嘀咕上了，“我不该硬拉你出来，不该坐你的车，不该让你一个人开车，现在还让你一个人开回去……我不该气你。”
　　叶茂看着堵在自己车门口一大一小两个毛脑袋也是无奈，小的卖力用鼻子拱着他的腿，大的不停啰嗦着渐已成了蚊子叫。他刚想探手揉揉小林的脑袋，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个人影，笑意瞬时淡了去。
　　龚娉靠着门，美目灵动，嘴角的笑意透着几许意味深长，见叶茂看她，继而以寻常热情好客的姿态朝屋里扬声唤道，“沈炵，我没听错，是师兄和小林来了。”
　　沈炵闻声出来，才几步，龚娉倒是快步迎了过去，小声埋怨了句，“外面冷的。”
　　叶茂和林繁看着两人，又几乎同时回神对上了彼此的视线，继而，错开。
　　小林暗暗咬牙，自己一定是脑袋被驴踢了才和叶茂一起过来。虽说没什么，却又分明有什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诡异气氛就此弥漫开，突兀张狂。
　　“老师，我把毛毛带来了。”小林拉扯着牵引绳，却发现扯不动，毛毛躲在叶茂的腿后面，前腿紧紧扒拉着叶茂的裤腿，娇羞得只探出半个大头来。

　　沈炵走到叶茂身边，俯身揉了揉毛毛的脑袋，再拿过牵引线时，傻毛毛已经乖顺地跟着他走了，所幸还知道不时回头望一眼叶茂。
　　“小林，把师兄也牵进来！”沈炵笑着示意小林，一旁的龚娉自是夫唱妇随地扬起笑意，透着几分玩味。
　　“哦！”小林本是紧张，未曾回过神来，当真老实上前牵住了叶茂的手，拉他只往屋里冲。
　　叶茂被带了几步，立刻挣脱了小林的手，沉着脸径自走到沙发边坐下，并未开口。
　　方才的一瞬，他注意到龚娉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他向来不喜同她接触，望见她眼中的自己，仿佛无论哪般姿态，都只需一类形容词，难堪，狼狈，失败，可悲……
　　他爱上一个人，他觉得自己便化身成了刺猬，在别人看来，应该，也只是怪物。这样的人，到哪里，都是惹人讨厌的。
　　林繁的话，却是恰恰相反。
　　“小林子，大冷天的你怎么也不给毛毛穿件衣服？”
　　“沈炵早上还想打电话让你把什么课题拿来让他看看，大过年的，被我说了一顿，你算逃过一通训，怎么感谢我？”
　　“过会儿有毛血旺，酸菜鱼，口水鸡……”
　　叶茂看着林繁和龚娉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一旁沈炵偶尔应一两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此时此刻，沈炵离他已是万丈远，早已心死。林繁离他亦是千丈的距离，一丝牵绊拉扯，痛意钻心。他努力维系着平静淡然，发现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掩盖讽刺绝望，唯能指尖悄悄用力，这点痛，应当无妨。

　　小林应着龚娉的话，眼神却不时飘向叶茂那边，看他漠然无声坐着，脸色也不见好，心里着急却又不知所措，这家伙死要面子的，他又不能明说他不舒服，分心罔顾之际，门铃声再度响起。
　　来人竟是苏晓和她爷爷，小林失口问了句，“老爷子昨天我去你那儿拿方子你没说要过来啊。”
　　“我也没说不来啊，干嘛，你能来还不准我来了？”苏老瞪了小林一眼，眉开眼笑地看向沈炵，“我让晓晓别说，免得丢了次凑热闹的机会。”
　　“早知道我就不用拎这么重的药材过来了。”小林嘀咕了句，委屈地直嚷嚷。
　　“怎么？让老头子提着方子去拿药？今天给提过来？你这混小子皮痒是不是？”苏老虽已七十多岁，精神矍铄，声音更是洪亮，这一年多来都是小林来回跑着拿药，相熟了，便喜欢逗他。
　　“您老这不是有车有送嘛！”小林嬉笑着，上前狗腿地扶他坐下。
　　苏老几步路左右有沈炵和小林迎着，一脸满意好不开心，这才见了叶茂，立刻沉下脸。
　　“苏老师。”叶茂起身，垂目间见对方不屑的瞥了自己一眼，无奈苦笑，当真不该有这多此一举进来，如今怕是惹人厌恶了。

　　苏老讨厌叶茂，当年那件事自然是主因。都传叶茂有心讨好苏晓才出了那件事，事后苏老气极，只对他说了句，“想配我家晓晓？先想想你配不配做医生。”
　　这话苏老不是第一次说，叶茂记得，那会儿苏老还在大学授课，他总是缺席，打工，实验，复习，时间太紧，他总要有所取舍。中医的东西他自信自学足以应付考试，却不想教授在最后以出勤率扣了他，他不服气跑去理论，年少气盛，难免有失分寸。
　　“您教的我想我都掌握了，就考试分数来看，总评不可能是这样。”
　　“你是过来炫耀没听我教的，你也能考好是不是？”
　　“我想结果最重要。”
　　“结果最重要？照你说你以后给人看病就只有生和死两个结果？没死就行了？你这种态度不配当医生。”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叶茂当真觉得愤怒屈辱。他当即反驳了句，“当医生，关键是救命，不是靠那些锦上添花的东西来衡量的。”
　　他是没有考虑过配不配做医生。因为在这之前，他心底隐藏的疑问是他配不配做人？他连一点亲情重视都不敢求。而更现实的问题，是他配不配做学生？如果没有钱，他能不能完成学业？他不知道配不配，只是知道再多苦痛也教不会他如何摇首乞怜。他只知道，雪中求不得热碳，没功夫痴心妄想要鲜花。
　　是的，在他看来，结果最重要，因为这是他自出生以来唯一坚守的信念，这么些年，他只靠这么一句惨淡苍白的话安慰自己，“过程怎么艰难都不重要，只要努力，结果会是好的。”
　　结果？只是漫漫人生一路，何时才算有结果？到死，何谓好不好？
　　“呵呵……是叶院长。”苏老冷声应了句，而后便拉住沈炵仔细打量，认真询问啰嗦了番，满是心疼关切。
　　叶茂看着这一幕倒是笑了，在坐所有人，谁不心向着沈炵呢？想着，他起身拿着外套去了庭院，寒冬风冷，他拐到角落处才放任自己靠上了墙壁，快速咽下几颗药片，便使力抵住了胃，调整着呼吸，分秒数着，待药物起效。既然来了，总不能让人扫兴。
　　稍缓了会儿，他才要进屋，看见小林牵着毛毛在另一处瞎转悠，“毛毛，你仔细闻闻，你说你还寻回犬呢，找个人都找不到……车子明明还在啊，人去哪里了？”
　　再走几步，毛毛立刻扭头看向了他这边，欢快地拖着小林朝他这边跑过来。
　　“你……你去哪里了？”小林站定，仍喘着气，抬头细细打量叶茂。
　　“透气。”叶茂扯动嘴角，“老爷子如今年岁大了，得让他缓缓，别被我气晕了才好。”
　　“老师，你当年真的出勤几乎为零然后中医几乎拿了满分？”小林问他。
　　叶茂点了点头，风声可会只有这些？他以为自己无所谓，想着小林可能听闻那段过往，心下却在意到有些许心慌。
　　“我当年，靠着全勤让教授拉了我把。”小林扬起下巴得瑟，“这就叫虾有虾路，蟹有蟹路。”
　　叶茂听了，继续朝前走，却被林繁轻扯住了手臂，他没有很用力，却是坚持。
　　“你也许以为我傻，我只是觉得人没必要活得那么纠结，看的，听的，都不是全的。我是信我自己的……你……我知道你当年是为了谁……就像我也知道老师今天为何请我们吃饭……我知道你替他不值……可那张纸算什么呢？有没有的，最困难的时候，她也能全心对他好，现在，替他们高兴就好……我也想让你高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