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够》离人心上秋

16、时光（四）

　　叶茂没有想到小林会突然请假，站在手术台上，胃在药物的压制下只是隐痛，他专注做着手术，这点不适微不足道。他也清楚以自己的身体情况连做两台有些逞强，但只要撑过今天，便能停下休息几天了。
　　“那个，副院长想让外面的记者进来拍下手术情况。”手术室门被打开，来人小声问了句。
　　“不行。”叶茂断然回绝，便不再开口，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是想着要是小林在，这会儿该炸毛了？他今天这作秀虚伪的举动，他是一定会炸毛的。
　　他想着，那个家伙不在也好。
　　指针缓慢前移，随着手术进程过去大半，止痛药的药效似乎也过了，胃部的不适越发明显，叶茂顺势抬头，才发现小林不在，什么时候开始，刺痛入心的一瞬，他习惯着去搜寻小林的目光。
　　第一场手术收尾的间歇，叶茂换下已经湿透的手术衣，又加服了药。休息室里无人，他抬手用力抵紧了胃，这两天的状况着实让他感到力不从心，不只是痛，一阵阵的反胃闷滞感更加难捱，他以为那些剂量的药物可以撑过两台手术，却不想一台下来，已有些受不住。
　　缓了下，他俯身洗去一额的冷汗，才出了休息室。
　　“那个，要不先安排招待下午饭？”副院长候在一边，“那些记者说想采访一下你，正好你也休息，一起吃个饭？”
　　“你去安排吧。”药效的关系，痛意稍缓，那些顶胀不适感始终存在，叶茂自是没有胃口，冷笑着问了句，“我接台做，才算得上兢兢业业，更符合宣传要求不是吗？”
　　“哎，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去安排去安排。”
　　叶茂收了笑意，木然来到水池边，水声哗哗响着，他洗完手，快步进入手术室。
　　这台手术比预想的复杂，叶茂放下器械走下手术台的时候，不由靠向了后面的墙壁，缓了缓，反倒起了一阵眩晕。他闭目忍过，一股无力感迅速涌上来，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尖微微发颤，无奈地笑了下，要是那个人在，会不会发现他快撑不住了？会不会瞪他烦他？
　　“叶茂！叶茂！你看看你带出来的什么人？才手术的病人现在大出血抢救，我看了，是管你床位的林繁做的手术，这种情况怎么没做切除？他会不会开刀？是你同意的？你看看这外面记者都在，这篓子捅的，林繁他人呢？”副院长火冒三丈地冲过来，咄咄逼人的架势“家属在外面闹呢，你看看你带的人！”
　　叶茂皱眉，立刻明白是那天林繁坚持手术方案的病人又发生了大出血，他撑着墙站直，沉声呵斥，“你大声些，再大声些，最好喊得让外面的人都听到！”
　　“叶……院长，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副院长的气势弱了几分，憋得面红耳赤，抱怨未停，“这节骨眼的，你床位上的人，你负责。”
　　“让李主任做全胃切除。”叶茂只觉得胃里一阵拧绞，他握拳忍耐，顿了下才开口继续，“之前和家属谈过，让小孙再去解释一下。”
　　叶茂扔下话，侧身大步离开。只是手术门合上的一瞬，步伐已乱，跌跌撞撞地掩嘴冲向了休息室。
　　胃里的翻搅不断上涌，他弯腰抵胃吐着，胃酸快吐尽时，隐隐可见几缕铁锈色的血丝。他双手撑着水池边缘低低喘着气，胃里的顶胀感终于消了下去，只余刺痛。想着得回办公室去拿些止血药，只是心头掠过一丝不安。额头抵着柜门缓和了一会儿，终究伸手取了针剂。
　　明知自己已有出血症状还用药，他简直是疯了，好在，他疯了。
　　“院长，叶老师！您快出来，刚才送来急诊手术的病人情况不好，李主任让您过去。”休息室的门在此刻被人敲响，叶茂放下了顶在胃上的手，扶着柜门走了几步，眼前的眩晕消失后，稳步打开了门。
　　整台手术，叶茂没有开口，甚至没有抬头，针剂的效果不太好，但胃里的绞痛倒让他思绪清明，他迅速找到肠段的出血点，听旁人报着血压数值，余下的，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站直有些费力，只是此刻由不得他力不从心。他要救这个患者，即使不是小林的错，小林可过得了心里那道坎？他明白的，拼命挽救却无力的挫败会是心上的一道疤，那个傻子的天分本就不高，又过分心软，那个傻子……他懂那道疤有多伤人，他不想他也承受。
　　手术结束的时候，他抬头才发现有摄像机，看到副院长在一旁面带喜色的引领解释，他走过去正听到他在说，“我们林医生之前也是考虑到……”
　　“不要提到林繁，之前的事都是常规，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不用报导。”他吩咐着，始终没有摘下口罩，侧头避开了镜头。
　　“那不提他，你消消气，那臭小子捅这样的篓子咱没必要给他贴金……”副院长小声应着，“不过这样更好，这场抢救比刻意排的两台大刀效果更好。”
　　气林繁？气他不该尽心尽力，该明哲保身考虑医院利益吗？而他方才费尽心力的抢救是为了完美作秀？为了展现他的能力？医院的医疗水平？原来他是这般的处心积虑，这般的……叶茂轻笑了下，只说了句“很好。”
　　很好，在旁人眼里，他是台机器，一台有着体面头衔名声在外的先进机器，一台连医生治病救人本能都丧失的作秀机器。很好，他的心思从来该被揣测诋毁，他的真心本来便该被无视践踏。

　　出医院的时候，天色已黑，司机回老家过年了，叶茂拦了辆车说了地址就弯腰用头抵住了前排椅背，双手握拳用力顶着胃，咬牙忍着不哼出声。
　　“先生？你这是怎么了？要不我送你回刚才的医院？”司机不时回头打量，终于忍不住开口。
　　“没事，我就是累了……到了，叫我。”叶茂应着，他只是太累了，累得无力再掩饰，在陌生人面前，不必再演戏了吧。
　　车子停下的时候，叶茂递了钱示意司机不用找零便开门下车，扶着车门缓了数秒，试图合上车门，两次都没有关紧，只能朝司机说了声抱歉。
　　“你给家里打个电话让人出来接下，这样家里人不是更担心？”司机出来扶住了他，一脸担忧。
　　“没事。”叶茂摆了摆手，推开他的扶持，按着胃缓步朝前，院子通往房门的路，今天显得格外长。
　　开了门，毛毛快步冲了过来，他合上门跌坐在地上，伸手揽过毛毛，它毛茸茸的身体很暖，这一天，他终于感受到了一点温暖。
　　毛毛偎在他的身边坐下，用一只前蹄轻轻扒拉他，眼神带着小心讨好。叶茂靠着墙，握住毛毛的爪子定在了腹间，低声说着，轻不可闻，“这里痛，很痛，很难受。”
　　毛毛愣愣地望着他，它当然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由着他这么握着它的爪子，它吐着舌头，乐呵呵地傻笑着。
　　叶茂本想靠着缓一下，不想就这么昏沉沉睡了过去，直到屋外的爆竹声起才转醒，已坐得周身冰冷。
　　毛毛想是怕声响，趴在桌子底下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见他起身，才小心探出脑袋，扭着大屁股去叼了自己的狗盆子过来。
　　“傻狗。”叶茂虽这么说着，立刻取了狗粮替它倒满，看到还有狗罐头，本想替它开一个，半天没能成功，只能摸着它的脑袋作罢，“年夜饭，委屈你了。”
　　浑身酸疼入骨，已不只胃部泛冷痉挛，周身都觉得冷，他知道是发烧了。
　　留下毛毛在客厅，他扶着墙走进卧室，躺下便不觉蜷起了身，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冷得打颤，冷意钻入胃里，便是又一阵剧痛。拉开抽屉取药，才发现忘了倒水，苦笑着撑着床头干吞下若干药片，嘴里的苦涩蔓延开，苦意入心。
　　待苦意褪下，他用体温计测了下，38.6，怕是还会往上升。看着数值，他轻笑了下，此刻吃退烧药的话，林繁回来是不是要替他收尸了？
　　周身烧得滚烫的时候，胃里的冷痛纠葛却始终没有放过他，冰火两重天的体验让他越发觉得昏沉，意识薄弱之际，他费力拿过床边的手机，翻到林繁号码的那个页面便停了下来。胃里又是一阵急痛，他忍不住哼了一声，松了手机收手去顶按胃部，没有气力抵制，便不可控制地辗转，痛哼出声。
　　待又挨过这阵剧痛，才发现手机里已经传来了条信息“领导，麻烦您同毛毛说一声，儿子，新年快乐，好好扒狗粮，好好打盹儿。”
　　叶茂看着，牵扯嘴角，却连笑都有些费力，他和他是什么关系呢？领导和下属吗？他打给他做什么呢？收手将手机抵在了胃上，硬物显然比用手按压来得管用。他加服了止血解痉的药物，他当然知道不能再吃止痛退烧的药，只是太痛了，小林这家伙要是在，是不是该手足无措，急得团团转了？是啊，叫他回来，他又能做什么呢？来看他万分狼狈的样子吗？
　　几波痉挛过后，叶茂终究抵不过眼前的眩晕渐成一片黑沉，失去意识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