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够》离人心上秋

15、时光（三）

　　公交车悠悠行驶着，小林侧头看向车窗外，这么多年过去，冬日的市郊依旧透着些许荒凉，空旷的，白雪覆盖着黄土，当年亦是疏离包裹住身心，不痛，不冷，只是空。
　　那时，他十多岁，记事起头一回离开那座水乡古镇，离开成长生活的全部瓦墙石路，小桥流水。离开，是为了回家，回到那个他出生的地方，回到生养他的人身边。
　　离与回之间，那么多年过后，他始终未分清，何处？可称作故乡。何处？才算是归家。
　　小林回想自己的身世，怎么也谈不上凄惨，父母生小儿子的时候家里捉襟见肘，于是就把大儿子送到了经济相对宽裕的奶奶家，他尽享隔代疼宠，无忧无虑过了十多年。直到奶奶一睡不醒，他才回到了之前一年见上一两次面的父母身边。
　　如果说偏心，其实也不算委屈，奶奶早说过，“血再浓，看不见摸不着，总不比喝一壶水吃一锅饭用一个马桶脚盆的情分。你奶奶我偏你这兔崽子多些，你爸妈自然就偏你弟弟多些，偏着偏着，老天爷总能让你们四平八稳了。”
　　回去后，他当然没受过亏待委屈，只是一头做客般小心，一头待客般用心，久了久了，就再无法交心。
　　当初，他也有拼命想回去的时候，也有死命想奶奶的时候，只是记得她老人家还说过，“蹬不了腿就使劲睁眼，哭不出声就大笑出声。”
　　他不哭不闹，只是考上大学的那一年起，再不想客套叨扰罢了。

　　脑海里回忆了遍门牌号，敲了敲门，铁门上了新漆，墨绿黑沉。
　　“小繁回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母亲围着围裙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看了他一阵又局促地别开头去，“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家里都有都有的。”
　　“哦，没什么，就随便买了点。”小林笑着，看着前方的背影，还是笑着，跟着进屋。
　　年夜饭满满一桌家常菜，父母弟弟不停地夹菜，小林面前的碗始终是满的。记忆里，也就这三人如此积极地替他夹过菜，从前奶奶才不管什么卫生，抡起手里的筷子尖轻戳他的手背叨咕“还吃，还吃，回头吃成头猪我直接卖给街口老王。”
　　小林不再去想，大口吃着菜，抹着一嘴油，夸赞声好吃，直到门外鞭炮声由零星到轰鸣。
　　饭后，母亲边替他整理着床单边小声说着话，“小繁啊，这都是新的，你放心睡，你弟他今天要和村里几个小子疯去，不回来。”
　　“哦，回来也没事，我要是占全了床，让他推醒我就是了。”
　　“没事，让他隔壁打个地铺就行，你工作累要好好休息。”母亲铺好了被子，兜兜转转，颇为坐立不安。
　　“妈，你不是说有事要找我商量？咱家盖房子的钱还不够，还缺了多少？”小林拉她坐下，也是有些迟疑，毕竟身边所剩积蓄几乎见底了。
　　“不是，快弄好了，就是本来答应给你留个大房间，可是你弟媳妇她妈妈想跟过来住几年，给他们小两口看几年孩子……你弟弟又想着挪个屋子开间杂货铺，也算寻个出路……这房间算下来，就……她妈妈也就住几年，你弟媳妇爸爸走得早，她妈是想女儿，也怪可怜的。”母亲低头说着，抬起手轻拍了下小林的手背，终究，没有握住，“妈知道不该开这个口，毕竟你这两年为这事拿了那么多钱回来。”
　　“就这事？房子盖了本就是给弟弟结婚用的，我单位这么远，又不会回来住。”小林笑着猛摆手，“我当什么大事呢，接了电话可吓了一跳。”他是有些慌张，怕母亲再开口，怕被问及换了工作，居无定所，捉襟见肘。他只是怕，那些困难，他是说不出口的。
　　“小繁，你奶奶的老宅子是留给你的，你将来结婚要搬去卖掉都随你，妈和你爸和你弟弟都说过，咱们是绝对不会动它的。就是你弟弟也可怜，咱们这儿现在是好些了，到底底子薄，你弟又没能好好念上书，妈这才想着能帮他一点是一点，他老实，没坏心，就是没出息了些，不像你，是当医生的……”
　　小林听着，渐渐母亲的声音被窗外的鞭炮声盖过，他看着她的嘴唇开合，一眼不安愧疚，只是笑着，安慰着，“没事，妈，这多大点事，你又唠叨上了。”
　　没事。只是没事，又何须解释？
　　母亲离开后，他仰躺在床上，习惯得看着天花板发呆，他不想再深入想刚才的事，便试图比较眼前的这方白同叶茂家天花板的区别，想着他家的墙，灯，窗，想着那个人。
　　扒拉着手机，犹豫是打个电话还是发条消息去拜年？理该和领导拜个年吧？突然又想到他冷脸生气的样子，偷乐着写了条消息，按下发送。内容是，“领导，麻烦您同毛毛说一声，儿子，新年快乐，好好扒狗粮，好好打盹儿。”
　　他没有等到叶茂的回信，看来院长大人一定是怒删了，伴着爆竹声声，倒也平静睡去。

　　大年初一，小林醒得很早，吃着稀饭就着酱菜，再啃口包子看晨间新闻。各行各业奋战大年夜的正能量新闻剪辑里，他居然看到了叶茂的身影，差点没被一口包子皮噎死，呛得直咳嗽。
　　心想咱医院也真够高调的，不过也是，发展需要嘛，必要的宣传也符合医院品牌建设的原则。
　　小林顺了口粥再细听，好家伙，局里一个领导，一个领导家属的手术果然又落到了叶茂手里，也是，不是他做，想高调怕也没人能拿得出手。
　　“两台重要大手术后，叶院长又立刻替一位术后大出血的病人进行……”
　　“夸张了吧，过了，过了啊。”小林嘀咕着，嘶溜仰头喝完了粥，皱了皱鼻子，“急诊手术需要院长大人亲自上？再说，连着做那两台，没他搭把手的，以他老人家这段时间的身体状况明摆着已经是勉强了。”小林想着，咬牙切齿，他就请假两天，干嘛不等他回去再开？就为了赶着做个秀？怕又是那两个老狐狸给他下的套！
　　片段本就短，之后只短短十多秒，当真是叶茂抢救出血病人的场景。他穿着手术衣，戴着帽子口罩，神情专注。小林定定看着，在镜头转开的一瞬间不觉腾地站了起来。
　　旁人看来并无异常，本也没有差池，这个人的神情，动作，小林不看也知道，操作手法怕也如常，干净，流畅，不带一丝多余的动作或者迟疑。
　　只是，他偏是看出来了。他发现，叶茂俯身的姿势比平时低了几分，也真只是低一点。但叶茂遵循无菌原则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平日一助二助稍一点倚靠借力都不被允许，何况是他自己？除非……是胃里痛得站不住。
　　小林立马去拨手机，而那头一遍遍重复着冗长的铃声，无人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