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够》离人心上秋

14、时光（二）

　　“好的，过两天我就请假回来。”小林挂断了电话，木然望着窗外，许久，指尖被毛毛舔得湿淋淋的，他才低头揉了揉毛毛的脑袋，扬起一如往常的笑意。
　　去医院的路上，他死皮赖脸地同叶茂搭话，“老师，那啥，我今年的年休假还剩几天，你看，这就要过年了，我能请假回去几天不？”
　　“你家在哪里？”叶茂顿了下，不曾扭头看他。
　　“就在市郊……不过，得回去几天。”小林想着措辞，不是家，但要回的地方，是那里吧。
　　“可以。”叶茂看着前方，细雪绵绵飘落，透着几分冷清。
　　“那您今年在哪里过年？回老家？”小林知道叶茂不是本市人，只是医院内关于院长大人私事的八卦倒不算多，而他住了大半月，愣没碰到叶茂的半个亲朋来，看来是离着挺远的。想着，带一丝侥幸，“还是就在这儿过？”
　　“和你有关吗？”叶茂竟无从回答，真正的答案应该是什么？没地方可去？不过年？
　　“哎！不知道宠物店新年给办寄存不，也不知道贵不贵？”小林嘀咕着，不时瞥向叶茂那边。
　　“去几天？”
　　“就三天，初二我就回来。”小林狗腿地应着，看来是有戏。
　　果不其然，叶茂淡淡地应了句，“知道了。”

　　“啧啧，都是出血点，你们看看，这里，还有那里。”
　　小林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眼前的景象让他想起前几天陪叶茂做胃镜，不禁皱眉，那么多处溃疡如果并发出血，情况也未必比眼下乐观。
　　“小林子，要不再叫家属过来谈下，看来只能切。”二助开口。
　　“患者还不到二十，家属坚决要求……”
　　“那也得能保啊，早干嘛去了，这家长要是关心下，能成这样？好了，难题都推给咱们了，自己扔几张臭钱就算尽责了。”
　　麻醉师看着监护仪，推了推一旁的护士低声说，“去看看隔壁间那台是不是快好了？请院长过来下。”
　　叶茂进来，见小林已经是满头大汗，倒也没有插手，只是问了句，“你觉得有必要改手术方案吗？”
　　小林看向叶茂，固执地摇了摇头。
　　叶茂上台，仔细看了下手术情况，示意住院医生，“去和家属谈，告之术后可能再次发生大出血。”
　　过不久得到了明确回应，才对小林说，“关腹吧，好心管闲事前，记得做好自我保护。”

　　待叶茂离开，周围人顿时炸开了锅。
　　“啧啧，小林子，如今你可是独享圣恩，宠冠后宫呢。”
　　“就是，搁别人，谁会同意你这么干？这情况，切了就是万无一失，简单明了，医院干嘛担这风险？”
　　“就是，就是，知道你是因为白痴同情心作祟，院长居然就由着你了？”
　　“来，快教教我们，这院长的马屁该从左边还是右边开始拍？”
　　“昨天那台他没骂我？还是今天上午那台他没瞪我？”小林挑眉，“要不下次院长大人开骂的时候你们都别躲，凑近些，也享受下恩泽？说不定就顿悟了。”
　　“也是，小林子你听说了没？”二助凑近，“我就先跟你说说，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我早上从老王那里听到，这次申请科研基金，你那项目，没戏。”
　　“切，我当什么新闻呢，我们都知道了。”麻醉师和护士异口同声，“早定了人家十万个为什么！”
　　“额，你们都知道了？”二助又追问，“小林子？院长私下跟你通过气了？你那汇报什么的，别白使劲了，人家啊，内定。”
　　小林低头做着最后的缝合，轻松应了，“院长大人指示，陪走过场这事，需要广大人民群众的大力支持，哎，这是你们拍马屁的好机会啊，试试？”
　　“切，群众演员给几个钱啊，无聊，你自己陪衬着吧，咱们啊，赶紧收工，洗手，吃饭。”
　　出了手术室，小林木然地坐在休息室的长椅上，大家都急着赶回家，空荡荡的更衣间里显得格外安静，他垂首看着自己的指尖，良久，终究只是笑。
　　“傻坐着干什么？”冷不丁从身后冒出人声，吓得他一哆嗦，扭头看是叶茂站在那里，惊吓过后，笑得越发狗腿，“老师，吃饭了没？”

　　面馆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小林领着叶茂坐在靠里的位置，自己起身去柜台，“给你叫碗细面，煮软些，能吃吗？”
　　“不要煮太烂。”叶茂皱眉吩咐。
　　小林点头大步走去，自顾自扬声点着单，“一碗细面，煮软些，再来碗拌面，多放些辣椒，再炒个三丝，来盘凤爪，拌个黄瓜丝，今天几个菜就别放辣了啊，还要瓶啤酒。”
　　“大冷天，喝啤酒？”叶茂看他提着酒瓶过来，眉头皱得更紧了。
　　“嗯，想喝一点，你不能喝，一个杯子就够，我就不客气了啊。”小林倒满，咕咚一下灌下满满一杯，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叶茂看着他迅速一瓶见底，又叫了第二瓶，倒是配着菜，慢慢喝起来。
　　“这个三丝你能吃，黄瓜我也让切丝了，放面上温一下就好。”小林替叶茂夹着菜，笑意不减。
　　“你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喜欢傻笑吗？”叶茂不动筷，沉声问他。
　　小林听着愣了下，“吃饭的时候，也必须这么皱眉严肃？老师，影响食欲啊。”
　　“科研基金的事……”叶茂本不想解释，他本是想着那份申报材料漏洞百出，想训他不自量力，只是入耳的风言风语，而方才又瞧见他呆坐许久的背影，他居然想要安慰他。
　　“额，那啥，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压根没想过能成。”小林吃着面，听到这几乎要被呛着，“我一看就是那摔不烂的破罐子，哪里来这么颗玻璃心？”
　　“那你为什么提申请？”
　　“不是你说我不求上进，让我……”小林说着，在叶茂灼灼逼人的目光下消了音。
　　“你这种态度叫上进？以后能有什么发展，医院里比你强的一抓一大把，要找个不如你的倒是困难。”叶茂开口训着，实际上是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恼羞成怒，看来今天他的担心又纯粹是无聊多管闲事。
　　“别气了，吃饭的时候训我这种没出息的不是浪费时间？再不吃，面真的糊了。”小林低着头又夹了筷菜在叶茂碗里，“你看我，就这么被人训，也照样吃得下饭，铁胃，刀枪不入的。”
　　“你真的没想过能成？从来不抱希望？”
　　“嗯，但是老师，你相信么？我有努力，也是认真准备的。”小林叹气，灌下的啤酒冰凉刺骨，他看着眼前这人，平静说着，“只是你不知道在中间那段跑惯了的人，心态就是这样的。不这么想，要怎么笑得出来？”
　　小林不知道，许是酒灌的急了，许是室内热气升腾，叶茂看着他的眼睛，能从那满满笑意里，望见几分悲凉来。“为什么非得笑？”
　　“不笑，难道哭么？老师，我没事的，真的。”小林说着埋头吃面，这一刻，叶茂看不清他的表情。
　　叶茂想，沈炵病重时，他见他哭过，甚至前几天因为自己胃痉挛，他都见过他掉眼泪。这傻子哭起来就像个孩子，只是，他只见过，他因为旁人的事哭。
　　他以为林繁委屈受欺的时候，他只是坐在街边捧着山芋笑，或是现在喝着啤酒笑。

　　回去的路上，林繁看着雪大了些，落在车窗上，渐凝积，浅浅一层，化不开。
　　虽是未醉，倒是话更多了些，“老师，我刚才发呆想的是别的事。”
　　“什么？”叶茂打着方向盘，目光直视前方，却忍不住出声询问。
　　小林以为叶茂不会理他，不想他问了，便忍不住回应，“我在想，那天，你替老师开刀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心情。我好像，体会到一点……然后，那些体会不到的地方，想想，都害怕。”
　　要是他，是下不去手的，连今天……只是无端想到了那张胃镜报告，他都固执地下不去手。那天，叶茂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替沈炵做手术的呢？连固执坚持的可能都不存在，他是怎样承受下这份绝望的呢？
　　替自己深爱的人开刀，做切除的时候，是怎样的心痛，扫淋巴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恐惧？小林想着，他一定做不到，他这般平庸懦弱，一定会被绝望无助淹没。
　　叶茂没有回答，痛至极处，方可盖过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