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够》离人心上秋

12、塌陷（四）

　　“啧啧，院长家的仓库也这么别致！”小林夸张地感叹着，看了眼宽敞的客房，傻笑着不时瞄向一旁的叶茂，“老师，刚说好的五十一天啊！”
　　“闭嘴，东西整理干净，别乱放。”叶茂转身下楼，用力合上了自己的房门。
　　小林拖着箱子进屋，轻合上门的一瞬，伪装的笑意再维系不了。他靠着门，仔细打量这个房间，仰望顶上的灯光，陌生的光晕萦绕着，这里，那里，辗转改变，不曾变过的，反倒是这份冷寂疏离。哪里，都不是家。
　　他没有想到叶茂会这么做，即使他能感受到他的善意，只是，哪里到了带他回住处的地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了他过来，装傻何必到了荒唐的地步？
　　打开箱子取了换洗的衣物，复又合上将箱子推到了墙角。洗漱完无所事事便倒头躺在了床上，脑海里闪过的片段是方才在车上那张苍白的脸以及他的手用力压着胃的动作。
　　“糟糕，明天一定要去找房子，不然毛毛怎么办？”他嘀咕出声，努力让自己集中精力想着毛毛，一时动念，便是割舍不下的牵绊。如果是一条狗，还好，它认你，便是单纯专注。如果是一个人，最好，别动念，到头不过离别。
　　他为沈炵动心，因为那注定是一份仰慕，明知道走不进他的世界，无望也能成为一种安心。
　　可是叶茂不同，这几天的种种，小林不可能半点感触也无，可更多的，却是害怕，后悔。
　　后悔当初，心念不定，应该躲得远远的，不与他有半点瓜葛才对。

　　事与愿违，之后几天，大多手术排了许多没有空闲，有空去看了几家，开价实在太高。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间还算合适的，约了房东明天见面，如果一切顺利……小林边走边想着，长出了口气。
　　推开门，毛毛呼啦一下蹦跶过来。
　　“别跑，小心变瘸子了看以后哪条母狗还要你！”小林嘴里这么喊着，却蹲下身张开手等着傻狗的猛扑。毛毛扑上来呼呼舔着他的脸颊，又窜到一旁的草地上肆意打着滚，叫唤了两声，敞着肚子呼唤主人求抚摸。
　　“臭狗，这两天玩爽了，不想走了？”小林走过去揉着它的大肚子，毛毛用脑袋蹭着他的腿，咧嘴笑得欢，“好吃好睡的，肥死你，也就再舒服几天，你老子我又给你找了更适合你的狗窝了。”
　　进屋给毛毛装了狗粮，小林又取了挂面，拿了几棵青菜在水池边冲洗。住在叶茂家的几天，倒是异常自在，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唯一一次在家里碰面，就是第二天下班，他去看毛毛扑了个空，叶茂已经先行把它接了回来，他看着傻狗死皮赖脸地趴在叶茂腿上，一把把它拽过来抱着，拍了下它的脑袋，“臭毛，一天不见你就连老子都不认了？”
　　叶茂倒没什么表情，亦没有开口说什么，就转身进了书房。
　　小林想着，他好像忘记同他说一句，“谢谢。”
　　而后，他或是很晚回来，或者不回来。

　　想着要离开，小林才发现真的欠叶茂太多谢意。傍晚他在客厅徘徊了许久，机械地按着遥控器按钮，没有什么需要整理的，他告诉自己，这不是等待，只是太过无聊罢了。
　　指针过了十二点，小林直起身，坐久了手脚都有些木，活动了下，关了电视准备上楼回房间。走到拐角窗户处，一道亮光晃了眼，他抬头看去，果然有辆车停在了大门处。
　　叶茂正俯身与车内的人道别，待车启动，他转身推门进来，手便毫无意外地抵在了胃上，朝屋里缓步走过来，身形有些不稳。
　　小林心头一紧，想着立刻下楼，双腿却定在了那里，逃避的念头渐渐压过了担忧。
　　他站在楼梯口望着下方，叶茂终于推门进来，进门的一瞬，咚的一声，他手里的包便落在了地上。小林看着，他脚步踉跄地走了几步，一手撑着沙发椅背，弯腰弓着背，晃了下，复又借力站稳，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几声粗重的吸气声。
　　在他犹豫无措的十几秒后，叶茂突然直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他的视线。而后，小林只听到一阵阵呕吐声，似失了控制，当真是掏心掏肺，要把脏腑里的东西都吐尽了似的。一下下，小林听着，胸口似被什么堵着，憋得闷痛不已。
　　直到毛毛的叫声响起，他才回过了神，快步奔下了楼。

　　被点醒的，何止是小林，年终最后次应酬，各方敬酒，叶茂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脑袋里一片昏沉，唯一的心念都用在对付越发剧烈的疼痛上，胃里痛得似要撕裂开一般，他却只是一杯杯往下灌。杯酒辗转，挨过今夜，年前该是消停了。挨得过的，多少次，他以为会痛晕过去，却只不过是痛得麻木而已。在人前，他怎么可能会倒下？
　　只是好不容易撑到家里，被翻江倒海地痛意覆盖，他竟然忘了，还有林繁的存在。
　　看到毛毛的一瞬间，他掩嘴试图止住吐意，想起身合上门，只是稍一动作，便脱力地滑坐在地上，身上唯一有气力的地方好像就是胃了，抽搐翻腾着，他侧头靠趴着马桶一缘，忍不住吐意，随着越发剧烈的呕吐，他用力抠着胃，看着眼前吐出来的秽物，看着冷汗直直迷了眼，视线模糊间，他不愿看见，却最终还是看见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林繁。
　　“走开。”叶茂开口，声线哑得几乎无法出声，他还想说什么，却又俯身吐了起来，被嘴里的苦意酸涩呛到，又费力咳嗽着，咳喘间，胃里的胀痛终究化作痉挛猛烈袭来，他埋头咬牙忍耐，额头用力抵着马桶边缘，呻吟声不可控制地溢出，透着破碎。叶茂想着，他就是这么狼狈可笑，而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迫切，不想眼前的人窥破他的惨淡无助。
　　眼前一片黑，痛意淹没了所有知觉，他只觉得手掌一滑，身体便向一旁倒了过去。
　　小林迅速蹲下扶抱住了那颓然失力的身形，心头那股恐惧感迅速铺成开，他害怕，怕动了心，而后注定要失去。只是此刻，他如果不抱紧，仿佛只这一刻，就会失去。
　　“老师，老师……”小林扶着叶茂，让他靠着自己，抬手理开他额头已经湿透的头发，小心触碰他的脸，叶茂只是一时失了意识，胃里的剧痛岂会就此放过他，又一阵痉挛刺激着痛觉，他想睁开眼，却是闭目皱眉又不自主得弓起了身体，挣扎间，探身吐了出来。
　　小林小心扶着他，只听着呕吐声变得嘶哑，良久似是吐尽了，他便不断的干呕着，脊背随着克制不了的吐意发着颤。而吐出来的那些，除了酒水，竟是没有半点固体残渣。
　　待胃亦失了折腾的气力，叶茂探手按了按钮，随着冲洗的水声，他喘息着看着眼前的人，想再开口让他离开，身体却靠着他，竟无力推开，那点暖意，是剧痛里唯一的慰藉，他苦涩地闭起了眼。
　　小林看他皱眉闭眼，以为又痉挛了，连忙扶紧了他，几秒过后，才发现怀了的人似脱线木偶般，再没了半点动静。“老师，好点了吗？我先扶你起来，地上太凉。”
　　叶茂睁开眼，并不开口，只是抬手撑住小林的肩，试着用力，指尖不可控制的颤抖着，竟没了半分力气，“等一会儿。”
　　小林想听他的，可等了许久，发现他的喘息声越发沉重，再看他一头的冷汗不断往外冒着，怕是身上的衣服也都湿透了，这么下去，怕是又会着凉诱发痉挛。
　　越想越是皱眉，他换了姿势站稳，揽着叶茂紧靠着自己，伸出另一只手用力一提，叶茂立刻睁开眼瞪着他，因为虚弱无力，竟失了往日的凌厉冷淡，他叹了口气，越发用力稳住身形，回瞪了眼叶茂，咬牙切齿地回应，“都这样了，你还死要什么面子？”
　　说着，贴着墙借力费力将叶茂挪到了卧室的床上。

　　叶茂闭眼侧身躺着，胃里的疼痛比起方才的窘迫反倒变得不再紧要，他听着橱门开合，一旁的人振振有词。
　　“睡衣睡裤，干毛巾……毛毛，别闹，一边趴好。”
　　不多时，就被人掀开了被子，他才不得不睁开了眼。
　　“快把身上的衣服换了，汗也要擦干，不然今晚还有的闹腾，我给你挂些药，不然这么痉挛下去，胃出血穿孔都是有可能的。”小林嘀嘀咕咕的，褪了叶茂的外套，又解开他的衬衣扣子，做着这些，他只觉得脸上发烫，抬头看了眼叶茂，复又懊恼地跟了句，“就当是换药……换药。”
　　叶茂很早就知道，林繁一旦紧张得要命的时候，就喜欢不停说话。
　　他不再开口，由着他替自己换了衣服，推了针，又挂上了补液。不敢想，这是任由自己享受他的照顾。这般的关心，他从不曾奢望过，又怎么敢泰然接受？
　　只敢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叶茂这么想着，胃里的疼痛渐又复苏，药物的解痉作用在，不至于痉挛，只是刺痛，越发明显的刺痛，直入了心。
　　“还是很痛？”小林将叶茂挂水的手塞入被子时，瞧见他的另一只手陷在胃腹间，很是用力，难免忧心，“怎么搞得，剂量已经用得很大了，不能再大了，不行我们去医院？”
　　“没事。”叶茂开口，说着将按压的那只手放到了身侧。
　　“说是要好好挂水用一个疗程的药的，这两天人影也没有，老师你这借口找得真可以啊。”小林揉了揉鼻子，不满地瞥了眼床上的人。看着他眉头越发皱得死紧，不由又紧张起来，顾不得其他，复又掀开被子探手覆上他的胃部，还好，不似上次那般冷硬抽搐。可看叶茂的脸色，分明难受得厉害，便问他，“是怎么不舒服？”
　　叶茂感受到胃部突如其来的暖意，有过一次慰藉，此刻竟是越发的贪恋，他克制着没有将自己的手覆盖上去，即便胃部长久以来的不适急切渴望着安抚。他以为自己足够克制，开口却是，“刺痛，反胃。”
　　“我替你顺顺，反正看着药水也没事，老师你快点睡吧，睡着了就不容易觉得反胃，最好别再吐，不然胃受不了。”小林坐在一旁，替叶茂揉着胃，床上的人依言合上了眼，难得的顺从倒让小林少了几分尴尬无措。看着他眉头渐渐舒展开，过了许久，可以确定叶茂是真的睡着了，他才松了口气。
　　侧头看向始终守在一旁的毛毛，它的眼睛黑亮纯净，直直望着他，从它的眼睛里，他好像能看清自己的脸，清晰地看见，那份已然入心的，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