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惑》小叉

51、原谅

　　说是青岚陪峯麒，一路上倒是牵着青岚的峯麒走在前面。
　　青岚看看自己被他牢牢握住的手，视线一路攀升又到峯麒的侧脸那里。
　　即便她从没有过女怪的本能，青岚依然能看出峯麒的情况非常不好。仿佛填充在他身体内部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地被抽走，这个原本就说不上开朗阳光的少年，现在连皮肤都是晦暗无光的。并非皱纹之类的老态，他给她的感觉却依旧像一个生命即将完结的老人，什么时候停止呼吸都不会令人奇怪了。
　　但是这样苍白晦暗的峯麒，现在却燃烧着一股鲜明的热力。仿佛积攒了十年的愉快终于能够在这一刻全部使用出来，即使偶尔回头看她的眼神也是灼灼发亮。虽然衬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只看得青岚心里五味杂陈。
　　两人穿廊过屋，在峯麒的卧房门前停了下来。
　　“青……”峯麒再次回头，愉快的表情陡然一凝，“青岚？”他仿佛预见到了什么似的微微蹙起眉，声音也以一种可见的速度冷却下去。
　　“站在你自己的房间门口干什么？”青岚这才回过神来，强笑了下后伸手去推房门。
　　雕花的木门无声无息地退开，露出一间昏暗的房间。紧闭的窗户将明艳的阳光隔绝在外，带来了一股阴凉也阴暗的气息。而摆设，至少一眼望去与十年前毫无不同。
　　青岚不由怔忡。
　　王宫里不可以有妖魔。
　　走。
　　离开鹰隼宫。
　　还有……
　　“我不要你了”。
　　手上突然一痛，这才拉回青岚几分神智。她转眸看了看峯麒充满担心的眼睛，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任何话，于是只能抢先一步走进了房间。
　　峯麒一怔，青岚的手滑脱出来。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跟着青岚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除了床铺之外只有一把放在窗边的椅子。峯麒笔直地走去床边坐下，然后似乎仅仅是习惯性地，朝里挪了点让出一块至少可让青岚坐下来的地方。
　　青岚抿了下唇，依旧站在床的对面没动。
　　峯麒眼里弥漫起再明显不过的黯然。连带着才凝聚起来的几分鲜明和热烈，又仿佛冬天的残烛一样幽淡不明起来。
　　青岚心里一阵叹息。她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来，“怎么了？”
　　“……开始还好。”垂着眼睛的峯麒仿佛没有看见似的，长长的睫毛一颤，“第一场争论开始在长泰元年的冬至。”
　　月溪虽然在鹰隼宫一住三十年，却坚称自己并非假王。朝议大事也多用商议解决，日常事务更是归由天地春夏秋冬六官长自行处置。六官各自为政不受上命既然已成惯例，在月溪回去惠州之后自然就更不可能因为端秀丽就一朝而改。
　　“冬至……”在做了十年青州小司马之后，再也不像当初那样懵懂无知，青岚想了想之后就道，“交祀吗？”
　　交祀是由一国之王带领众臣祭祀天帝的仪式。大约是向天帝表述，芳国的新王会尊奉天意，带领百官好好治理国家的意思。据说交祀过后，妖魔就不会出现在芳国的土地上。
　　“主上详读了祭祀的规范和仪程。”峯麒抬起眼看了她一下，然后身体倚过来了一点，“却在大殿上遭到了反对。”
　　青岚看了看峯麒，没动。
　　“临近冬至的时候，春官长还没有上书交祀的事情，主上就在大殿上说要加紧办理。”峯麒的身体又滑下去一点，“到最后，交祀举行的时候错过了正确的时间。”
　　青岚也只能叹口气了。
　　端秀丽是想做好力所能及的事，大概拼了命地去研究典籍。而被过去仅仅是春官司服的人当众提及自己的过失，对天官长又肯定是件非常难堪的事。加上六官习于各自为政互相拉扯，最终出了纰漏也不难想象。
　　峯麒再滑了一点下去，躺到了床上，“青州的妖魔，是你杀的？”
　　正想到朝中关系错综复杂的青岚先是一愣，低头看向他，“是啊……”
　　“最近的是什么时候？”峯麒立刻追问。
　　“最近的一次？”青岚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十几天前吧，怎么？”
　　峯麒没有回答，却笑了起来。不过是唇角弯起一点，就有一股柔暖轻松的颜色从那双浅绿色的眼睛里慢慢地浮现出来。然而当他看见青岚探询的目光时，突然转开脸隐去了自己的表情。
　　青岚眉头皱了一下。
　　“之后，主上一直都不顺利。”峯麒挨挨蹭蹭的，虽然靠近了青岚却到底在隔着一线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我看着辉州的事，而三公又一直没能选出来。所以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主上把月溪召了回来……我没能拦住她……”他的声音里，飘浮着一股太过明显的自责，“等月溪成了冢宰之后，主上先是看着月溪的署名盖印章，到现在……连朝议都……”他的声音越到后面越轻，最后几乎成了耳语。
　　人，都会有惰性。不够坚强的端秀丽为了让自己能够轻松一点，选择了“月溪”这个办法。而她每次退一小步的结果，累积成了峯麒的失道。
　　但是，这能责怪峯麒吗？
　　“还有挽回的余地。”不知不觉柔声下来的青岚，轻轻抚着峯麒的背，“还可以……再试试的。”
　　峯麒的回应，只是突然紧紧抱住她的腿。青岚手一顿，到底没有离开他的背。
　　过了好一会，峯麒才突然说：“青岚，她很可怜。你不要生她的气。”他埋着脸，以至于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她？
　　端秀丽吗？
　　青岚皱起眉。
　　对于端秀丽此人，青岚甚至都不会介意她与峯麒之间超乎平常的亲近。于是她能生气的，就只有一种事情。
　　峯麒失道而亡。
　　“峯麒，你……”努力掰过峯麒的肩膀，让他看着她，却发现刚才还沮丧着的峯麒此刻却很平静，仿佛已经能够看见自己尸体的那种平静。这一点，让青岚非常不喜欢。不期然的，她想起了他刚才那个微笑，于是转口问：“你刚才为什么问我杀妖魔的时间？”
　　“女怪与麒麟同生共死，但是你却在我很虚弱的时候可以杀妖魔。”峯麒真的在为此而高兴，所以被迫看着青岚的他，完全没能掩饰自己的表情，“青岚，我死了以后你也许不会死。”
　　这种一心一意啊……
　　不是不知道，他把她赶出鹰隼宫其实是为了她好。只是因为被迫离开了他身边，所以才耿耿于怀。
　　但是对着这种笨蛋，青岚真是有种气都不知道该怎么生的感觉。
　　“笨。”心里一阵阵酸涩心疼，又一阵阵清甜，加上陡然的清朗，还有一点残余着未能散尽恼恨，她俯身下去，却在唇即将碰到他额头的时候停了下来。
　　反倒是他，突然伸手扶住她的后脑使劲一压。青岚猝不及防，唇重重地压上了他的眉心。
　　青岚瞪圆了眼睛。
　　“不难受吗？”好不容易等他松了手，忙不迭地抬起脖子，青岚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拭去他额头的冷汗。
　　“前几天梦到你回来了。”峯麒脸色已经白里发青，连语声都断断续续，但是表情却异常地高兴。
　　“……梦到？”青岚一怔。
　　“你在生气。”峯麒呼吸急促短浅，“不会就这么简单，就回到我身边。所以，那一定是梦。这样子我才真觉得，你回来了。”
　　连话都说不顺当，还有这急促的呼吸，发青的脸色，却偏偏说着这样的话。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所以至少，峯麒对于自己无法获得使令的认知是错的。
　　因为他早在十四年前，就在黄海捕获了一只名为青岚的妖魔。
　　“真是笨死了。”尾音一顿，她换了个地方，将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