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惑》小叉

30、女怪

　　青州辛夷，州军营房。
　　峯麒坐在最靠近门边的椅子上。他虽然努力维持着平常的表情，可每当有些风吹草动，他都会立刻迫不及待地望过去。
　　青岚骑上驺虞去追州军，已经过去四天了。
　　最初的时候还好，但从前天起，峯麒心里就荡漾起一股不安的骚动，他总觉得青岚出事了。虽然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青岚很强，告诉自己青岚要辗转几个地方不可能很快回来，告诉自己他去了只能是累赘而没有任何帮助，但是那股不安却始终没能减弱，随着时间的流逝甚至开始愈演愈烈。
　　再这样下去，他真想……
　　“……我吓得腿都发抖了。”洪亮粗犷的男声在房外响起。
　　峯麒心里一跳。
　　他认得这个声音，那是一个与青岚熟识的伍长。
　　难道……
　　接着，是一道有气无力的女声。她语调虽然轻松，说话却一停三顿，仿佛十分费力的样子，“看我现在这副样子，还说我厉害？”
　　熟悉的声音让峯麒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站起来，几乎踢倒椅子。然而在他还没站稳，更没能跨出一步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就从门外涌了进来。包含着浓烈杀意与恶念的气味瞬间激起一阵恶心和晕眩，他脚下一软只能又跌坐了回去。
　　待他深呼吸了几口，好歹缓过来些时，再抬头时却不由一怔。的确是青岚回来了，但她并非靠自己走，而是被人半扶半架着送进来的。虽然她脸色还算轻松，甫入屋就对着他笑了笑。不仅是那股血腥味浓得无法掩饰，连她衣服上也到处都是或新或旧的血痕。
　　青岚，他的青岚，变成这个样子……
　　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
　　都是因为他……
　　都是他的错。
　　那个见过几回峯麒都没能记住名字的壮汉，刚跨过门槛就停下脚步。他看着峯麒的表情更像是局促，神情里的轻松突然一散而空，甚至闭上嘴不说话了。
　　峯麒自然不在意他，眼睛只是紧紧盯着青岚。
　　“喂，好人做到底。”唯独脸色煞白的青岚却依旧像平常那样，她抬头对架着她的男人说道，“扶我到床边去。”
　　男人极快地看了峯麒一眼，突然皱了下眉。他小心翼翼地扶着青岚到了床边让她坐下，抬起头时似乎想要说什么的，却最终只是一拱手，对青岚说了声“好好养伤”后就大步离开了营房。
　　男人的举止怎么看都不寻常，但是如今峯麒的眼里，哪里还看得到其他。他牢牢地看着坐在床边的青岚，想过去，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
　　全都是因为他。
　　峯麒朝床边走过去。
　　如果不是他没能彻底断念放弃，青岚怎么可能说动他来芳国？
　　如果不是他想要得到别人的赞同和认可，青岚又怎么会把他拉到州宰那里，禀告他的发现？
　　如果……
　　不是青岚看出他的不忍，她又怎么会这么一副血淋淋的样子从外面回来？
　　峯麒走到床边，看着青岚。
　　正慢吞吞地企图把自己弄到床上的青岚起初并没有发现。等到她终于坐稳的时候，峯麒甚至听到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把双脚放到床上是一个多么困难的动作一样。而当她发现他的靠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靠这么近不要紧吗？”
　　近在咫尺，于是可以看得更清楚。
　　青岚本来肌肤柔软白嫩，如今却只剩一股病态的苍白。往日充满朝气和热力的眼眸，此刻也颓然黯淡，再也不复往日的明亮。
　　都是，他的错。
　　麒麟的本能在抗拒鲜血，叫嚣着让他快点逃离血腥味的源头。但是这种本能在心底翻涌的歉疚不安之前，却弱得不堪一击。峯麒只是伸出颤抖的手，在青岚微讶的目光里，轻轻抚上她的脸，“对不起，青岚……”
　　“这是道的什么歉？”重伤的妖魔失笑，“我自己不小心，跟你无关。”
　　“但是……”峯麒无法释怀，却被她轻易地截断了话语。
　　“如果不是我冒冒失失地学你念什么咒语，也不会搞成这个样子。”青岚握住他的手，然后用脸磨蹭着他的掌心，“好在最后还是把钩吾杀了。虽然我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做的……”
　　满心的凄惶与自责陡然一断，甚至连思绪都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青岚，说她用咒语？
　　但是这怎么可能？
　　法术，咒语，是天地间法则之力的运用。麒麟能用法术，是因为麒麟乃传达天意的神兽；国王与百官能用法术，则是因为他们奉守天意治理万民。无论前者后者都不是被寿数限制的凡物，而就峯麒所知，普通人类是学不会法术的。
　　那么，身为天纲外物，身为妖魔的青岚……
　　怎么可能用法术？
　　峯麒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而青岚显然弄错了方向。“是不是血腥味让你很难受？”青岚放开他的手，一边努力朝床的里面缩了缩，“你去跟鸿途再要间屋子，这两天就别回这里来了。”
　　“不要。”峯麒皱起眉，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
　　即使血腥味的确让他难受到想要立刻离开，但是他绝对不会放青岚一个人在这里。
　　青岚不过一怔，唇角弯了一下。“这回也不知道怎么了。”虽然唇色发青，她却显然心情很好，“以前也受过伤，这次却好得特别慢，否则也不会一身都是血味。”
　　痊愈得慢。
　　青岚是妖魔，是不该生存在人类土地上的异物。
　　人类的食物无法滋养她的身体，而她从踏进芳国的土地后，根本没有机会猎杀妖魔来进食。她一直都饿着……
　　峯麒一眨眼。
　　对了！
　　“我！”峯麒急切起来，“你可以喝我的血！”
　　对啊，他之前怎么没有想到。
　　麒麟对所有的妖魔都是无上的美味。所有的妖魔愿意成为使令，就是因为有一天能品尝到麒麟的尸体，所以如果青岚喝他的血，一定能让她的伤快点好起来。
　　他自以为得计，转头就想去找些利器能够切开自己的手腕，却不想刚一转身就被青岚抓住手腕。
　　“青岚！”峯麒有点生气了。
　　她都伤成这个样子了，还计较……
　　“不是。”青岚却仿佛知道他想什么似的，拉了拉他的手腕。
　　青岚虽然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倒是峯麒不敢使劲，只能顺势坐在床上。
　　“还记得上次在舍馆吗？”青岚苦笑了下，“我舔过你的血。”
　　那天的事……
　　在一瞬的不自在后，峯麒迟疑着点点头。
　　他被木刺弄破手指，而青岚把他手指上的血舔掉了。
　　“你的血……”青岚想起什么似的，“像针刺一样。”
　　针……刺？
　　“所有碰到你血的地方，都痛得像针刺一样。”青岚指了指自己的嘴。
　　青岚看上去心有余悸，所以这应该不是为了阻止他而编出来的谎言。
　　但这是，不可能的。
　　无论如何，无论峯麒以为自己有多么不称职，无论峯麒多认真地以为他应该老死蓬山，他是一只麒麟的事实不仅确凿无疑而且无法改变。
　　妖魔是天纲外物，妖魔的本能就是杀戮和吞食。天下万物，无论禽畜妖兽，也无论人类麒麟，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不能吞食麒麟的妖魔。
　　但峯麒的确知道，这世上除了麒麟本身外，的确还有一种东西对麒麟的血肉有着天生的反感。
　　峯麒看着青岚。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碧霞玄君曾经对年幼的他说过，他在还是峯果的时候，蓬山发生过蚀卷走了本属于他的女怪的卵果。
　　而青岚也说过，她并非出生在这个世界。她来自于蓬山，她是胎果。
　　“峯麒？”
　　他不知不觉地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
　　所以……
　　所以，青岚是……
　　他的女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