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惑》小叉

17、微笑

　　青岚会离开他。
　　即使身下垫着柔软的草叶，即使黄海的夜风温柔凉爽，即使他身边的妖魔能护他一夜安眠，闭着眼睛的峯麒却依然了无睡意。
　　她会说出自己的名字，会陪伴在他身边，会说送他回家，全都作为抓伤他的赔偿。所以峯麒觉得，只要他一踏进蓬庐宫的大门，大概就只能看见她远远离去的背影。
　　因为他是一只如此乏善可陈的麒麟，无论是女仙，是人，还是妖魔都不会喜欢上他。而作为证据……
　　躺在地上的少年翻过身，睁开眼睛。看上去更像女人的妖魔背靠在岩石上坐着，在他视线刚刚落在她脸上的时候就睁开眼睛看向他。
　　峯麒闭上眼睛。
　　他从来没见过她睡着的样子。
　　但其实，他还不想和她分开。
　　看上去好像少年一样的麒麟，仿佛怕冷一样缩了缩身体，虽然即使是夜晚黄海的夜风也只能用温暖来形容。
　　在他出生到现在的二十几年里，峯麒不止一次羡慕塙麟有女怪。那只看上去甚至没有青岚像人的女怪，不仅没有力量，头脑也不算灵活。但她，却会一次又一次地将塙麟搂进怀里。无论塙麟如何顽皮，在蓬山闯了多少祸，等待她的依然只有女怪温柔的微笑。
　　所以峯麒的确是嫉妒塙麟的，也所以即使找不回他的女怪，峯麒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独属于他的存在。一个不会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不会觉得他是残缺不全的麒麟，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他身边的存在。
　　但是……
　　即使他隐瞒自己会飞的事实，靠双腿行走依然拖延不了几天，没有多远就要到蓬庐宫了。
　　“睡不着？”轻软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峯麒没有说话。
　　不只是因为他无法回答为什么睡不着的理由，也是因为他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的情绪。
　　“不想回去？”
　　峯麒觉得头发的尾端被捞了起来。
　　住在蓬山不会觉得，过长的毛发给企图在黄海里自如活动的峯麒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他曾经想要割断的，却在青岚一句话里放弃了念头。
　　她说，“这么漂亮”。
　　峯麒睁开眼睛。
　　太长的头发铺散在地面上，有一缕被青岚的手压到。
　　能够刺穿妖魔脖颈，当然也能轻易割断头发的白色爪子此刻全缩在鳞片里，于是碰触到他头发的是她指尖最柔软的地方。而峯麒是知道的，他转眸看了看她另外一只手，她其实更习惯把爪子露在外面。
　　所以……
　　这样的青岚，在他回到蓬庐宫的那天就再也看不到了。
　　一瞬间，不知道是喜悦还是酸涩，又或者是冰凉的情绪滑过心头，让峯麒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我呢……”青岚的声音轻轻软软，“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所有的情绪陡然中止。
　　峯麒抬眼看向青岚，而刚才还看着他的妖魔，此刻却看着别的地方。
　　“我不是从树上的果实里掉出来，”青岚还是没有看他，“是从母亲的肚子里生出来的。”
　　她说什么？
　　青岚是……
　　胎果？
　　这个认识仿佛一道闪电，瞬间划开乌云密布的夜空，峯麒甚至猛地坐了起来。他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却最终只是垮下了肩膀。
　　不是。
　　青岚的身上，没有女怪的气息。
　　即使没有自己的女怪，峯麒却依然能够分辨得很清楚。
　　作为唯一一种与麒麟同样出生在蓬山舍身木上的生灵，女怪不仅负有照顾和养育麒麟的使命，她们还有许多与麒麟相通的地方，比如纯净无垢的气息，又比如厌恶死亡。虽然不像麒麟那么严重，血腥和杀戮依旧会对女怪造成伤害。就比如泰麒的女怪汕子，她回到蓬山时已经神智不清了。
　　但青岚不是。
　　他不止一次目睹她杀死妖魔，他也见过她吞食妖魔的心脏，但青岚显然冷静并且理智。而围绕在她身周的“气”，虽然那并不是视觉可见的东西，峯麒却依然可以明明白白地知道和塙麟的女怪完全不同。
　　即使从一开始就知道青岚是妖魔，但是这一回的否认显然对峯麒的心情影响更大。他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以至于就连青岚都发现了。
　　“你是胎果。”峯麒强笑了下，试图掩饰过去，“应该出生在这里的卵果，却因为蚀的缘故流向昆仑和蓬莱。在那里就会以那里的方式出生，一旦你回到这里，就会褪去外面的假皮露出本来的面目。”
　　“是……吗。”青岚瞠目，她看着他好一会才终于垂下眼，自嘲似的说道，“怪不得。”
　　“青岚……”因为情绪低落而刚刚反应过来的峯麒一时无措起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做了十几二十年的人，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身体变成了怪物，再之后还知道其实她原本就是妖魔，换了谁心情都不会好。
　　“我刚刚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反倒是青岚自己恢复过来，虽然说到这个话题依旧艰涩，“还披着人的假皮，然后被两个黄朱救了。”
　　她的声音里，开始荡漾起一些细微的感情。
　　峯麒看着她。
　　“一个是朱厌，另一个叫……”青岚看着峯麒的眼神更像是强迫她自己不要逃避，“朱明。”
　　她的表情，乃至于声音的起伏都在渐渐消失，让峯麒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他知道，接下去的事情大概不会是让人愉快的那种。
　　“他们待我很好，但是最后……”青岚的声音里多了丝异样的尖利，“最后，我杀了朱明。”
　　她眉头压着，而那双浅绿色的眼睛里……
　　盛着太过浓稠的愧疚和后悔。
　　浓稠到，几乎要凝固起来吞没她的地步。
　　峯麒心里一紧，然后在他还没有想明白理由的时候，突然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青岚似乎想笑的，却终于只是构成一个拉起唇角的表情。她虽然试图稳定着自己的声音，哀伤与愧悔却依旧不停地从里面满溢出来。
　　“我知道，你在说对不起。”峯麒说。
　　青岚陡然间瞪圆了眼睛。
　　峯麒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丝毫不肯退缩。
　　就算是妖魔，青岚也从来只是还击。没见过她主动攻击任何妖魔的峯麒，绝不相信她是故意想杀人。就算她没有说，峯麒也不相信。
　　“是吗。”与峯麒同色的眼睛，开始像春冰一样慢慢地融化，“峯麒果然比我想像的还要温柔。”容色秀丽的妖魔慢慢地弯起唇角，她抬起双手贴在峯麒的手背上，将他的双手压在自己的手与脸之间。
　　诶……
　　她说他……温，温柔？
　　陡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峯麒，只觉得脸上也开始微微发热。
　　她用脸轻轻地蹭了蹭他的掌心，“所以，让我陪你回家好吗？”
　　所，所以的话，其实就是说她刚才是在向他解释……
　　但是无论峯麒如何想把思绪集中在思考上，掌心异常软暖的感觉却实在太过鲜明。于是在他自觉脸上一直在升温的同时，只能用力点了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