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与堕落的关系》未完

4、第三夜

　　进入住处时，一个黑色的影子猛地晃到约书亚面前。
　　“你回来了啊。”海汶向着他微笑。
　　“…你怎么在这里？”
　　“为了某个人的审讯，早上就禁止我这个碍事的家伙过去了。”
　　“真蠢......”
　　“好了伙计，要不要来杯茶？”
　　约书亚欣然应允。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惬意的享受着红茶扑面而来的热气，但是下一秒，年轻的神父却像被烫到一样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因为，克罗莉亚嬷嬷赶来了。
　　当她矮小的身体急急地出现在门口时，神父忍不住发出细小的叹息。等到大家全都在客厅里开始交谈之后，他才明白她并不是为早上的事情而来。这实在是让人庆幸的事情。
　　嬷嬷是为了昨晚的灾难而来的。约书亚站在客厅临街的窗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嬷嬷热切的问话，而海汶则笑嘻嘻地将沏好的茶推到她面前。
　　“你这孩子......”
　　“没事的。”
　　就在刚才约书亚还像一只全身竖起刺的刺猬。现在，面对着亲爱的人们，他摆出了清爽的笑容。
　　“让我看看伤口。”
　　“真的没事。”
　　嬷嬷慈爱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将自己的手覆在那被绷带缠绕的双腕上：“别逞强。”
　　“...为什么？”约书亚感到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一次自己也会像以前的千百次一样被唠叨到神志不清，但是嬷嬷所表现出的温柔让他产生了“难道梦还没结束吗”的疑惑。
　　“我认为司铎的职责太过沉重——对你来说。”
　　嬷嬷抚摸着青年的脸庞，心痛地说。
　　“我也同意，人们肯定不想知道，为他们传达神旨的人天天都在心里说神的坏话。”
　　海汶依旧是那套调调，唯恐天下不乱。约书亚明白，他只是希望自己选择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又何尝不想离开这一切呢？他想。
　　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面对陈旧的风琴，修女们总是唱同样的曲目，乏味无聊。每天都在重复。每天做同样的事。信仰可以给予教徒心灵力量，以及生活的勇气。同时却会毁灭像他这样的人。
　　这是上帝的试炼吗？无法把自己的心交给上帝，但是除了上帝他又一无所有。苦恼，质疑，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不相信神？’
　　很多人来到他面前质问。同样的问题。好像知道却又想不起来。只觉得自己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习惯蒙住耳朵，不去听任何声音。
　　“我……”
　　脑子里非常混乱。不知道要说什么。心里想着要转移话题，约书亚将视线转到窗外，试图寻找一些契机。
　　然后，他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情景。
　　“喂，怎么了？”海汶拉扯他的衣襟，而约书亚只是一动不动地盯住窗外。
　　“你看到了什么？”
　　嬷嬷也问道，感到非常奇怪。
　　“那里…有个女人……”
　　“女人？你认识的人？难道是情人？”
　　“上帝啊…海汶，不要胡说。”
　　“…看不清…抱着婴儿……在…那里…她…在哭……”
　　约书亚恍惚地喃喃自语，目光涣散。呼吸愈发地急促，声音却渐渐转低，逐渐变成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呓语。
　　“不……别...这么做……”
　　海汶的笑容褪色了。他发现约书亚的身体正在轻微地颤抖。事情有些不正常。
　　“约书亚？约书亚？喂，你没事吧？！”
　　可是，无论怎么拉扯都无法让约书亚回过神来。青年抬起没有焦距的眼睛，慢慢向门外移动。直到抓住门把手，他的眼睛才确定在窗外的某一点上。
　　“外面...什么都没有啊。”
　　嬷嬷在胸口画下十字，忧心地低喃。

　　在约书亚的视界里，那个裹着头巾的女人一直在凝视着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约书亚就感觉到一股视线。来自街对面的那个女人。
　　她衣着飘扬，体态丰盈。与纽约街头随处可见的妇人大相径庭，倒像教堂壁画中所绘的圣母…又不太一样——与圣母的白衣正相反，她的身体以及脸庞的大部分都包裹在黑色的丝绢中。
　　她怀中的婴儿则是被红布包裹着。
　　仿佛感觉到约书亚的视线，女人开始了一系列令人瞠目的举动。
　　她缓缓地把怀中婴儿举起。高得令人难以置信。然后视线慢慢地转过来，正好对上约书亚的目光。
　　起风了。
　　绢布轻盈地扬起，似乎没有重量。展开在女人身后像巨大的翅膀。远看上去，与圣经中记录的天使降临极为相似。不过，这个天使是黑色的。
　　风变得狂躁，飞扬的黑绢掩盖住女人的表情。
　　她始终用那双深深的蓝色眼睛凝视约书亚。慢慢地，眼中蓄满泪水。好像在控诉，手中这个孩子给她制造了一切的痛苦。约书亚不由得站起来。女人一动不动的望着他，高举着孩子。约书亚没有对双亲的记忆，但眼前这张流泪的脸，逐渐地和脑海中的母亲形象重叠。感觉非常微妙。令人难以分辨。
　　“不……别...这么做……”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发现那并不受大脑控制。然后，他无法遏止自己认为，自己和这孩子一样，曾把母亲逼得走投无路。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四周的事物一片茫白，什么都看不到。
　　女人忽然把孩子放下。这个动作让约书亚控制住自己神智的崩溃，他看到她将孩子重新抱进怀里亲吻着。他松了口气。这时，好像有谁叫了他的名字，但他无暇顾及那些东西。视线刚刚转开，一瞬间的工夫，女人再一次举起了小孩。
　　“…不！放过他！”
　　再一次，约书亚大喊起来。海汶的摇动没能把他从眼前的幻境中剥离出来。
　　“别扔掉他！”
　　神父夺门而出。女人的泪眼在眼前晃动。红布飘扬。空气似乎在尖叫。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堪一击。在人群里的移动异常艰难。窄小的街上充满人，道路在脚下无限地延伸。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恐惧再次袭击了他的心脏，仿佛有人残忍地剧烈翻搅着脑浆。视线模糊不清，只能够看到布的红色——那是狰狞的猩红，是常被用来描绘地狱的颜色。
　　“哦不，别……！”
　　女人丢掉了婴儿。那样轻易，像丢掉一个包裹。孩子没有哭，说不定已经死了。约书亚痛苦地咬紧牙关。
　　红布飞扬，离开婴儿的身体，在车流上方随风舞动。堕落的痛楚，鲜明地传达到大脑里。
　　神父拼命地挤开人群，各种车擦着他的身体冲过去。他把手伸向视野里飘动的红布。刹车的声音、撞击的声音、以及人群的惊呼乱作一团，又一辆车从约书亚身边蹭过去，与另一辆车撞在了一起。
　　约书亚疯狂地往车流中心冲去。他已经顾不了那些了。此刻，在他的意识里，只有女人冷凝的瞳孔和飘扬的绢布。
　　一片黑暗包围住他。

　　神父恍惚地清醒过来。三个人的脸孔在他的脸部上方露出担心的表情。约书亚努力睁大眼睛。
　　没有女人。也没有红布。
　　几辆车被撞的面目全非，警车和救护车停在附近，但是一直没有人过来询问。这使他感到奇怪。
　　嬷嬷啜泣着，不停画着十字。
　　“你这个孩子……没有这位好心的先生拉住你，上帝可不会救你！”
　　她说得没错，但是有贬低上帝的嫌疑。约书亚安慰地笑笑，忽然发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一个男人，正在对他露出笑容。青年的心里忽然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不快感。他以毫不友善的目光打量这个戴着墨镜像黑手党成员的家伙。
　　“你……”
　　“这位先生及时抱住疯狂的你，始终没有放过手。我都觉得过意不去呢~”
　　海汶的声音轻柔地飘来，听上去充满了感激但说不定只是为了添乱。
　　想到自己在一个陌生人怀里躺了半天，约书亚茫然了一下立刻挣扎着爬了起来。尽管全身生疼，骨头咯咯作响好像随时会散架，他还是不愿意与他人有过多的身体接触。
　　莫名其妙的救命恩人，虽然觉得他真多事，但是在嬷嬷严厉的目光示意下，他只能不甘不愿的道谢。
　　“谢谢您的帮助……请进屋喝杯茶吧？”
　　那是非常明显的客套话——至少约书亚是这么想的。
　　他没有想到，这个自称伊法的男人竟然会整个下午泡在他们的公寓里。
　　他没有想到，他和海汶两个人都是纽约棒球队的乌龙球迷，两个人会拿么热烈地谈论球队怎么把全垒打砸在主教练的头上、最有实力的球员又是怎么被同伴丢开的球棒砸伤脚之类的事情。
　　他也没有想到，克罗莉亚嬷嬷很感激他，茶点饮料轮番热情招呼还留他吃晚饭。
　　他更想不到的是，嬷嬷回去以后伊法被海汶留下过夜了。

　　那三个人一团其乐融融的气氛，甚至也不管这边事件的当事人了。变成“又惹事了的小淘气”的约书亚只觉得头痛，早早的就爬上了床。在深深浅浅的梦沼里徘徊。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约书亚.因菲尼特。”
　　“……”
　　“约书亚。”
　　约书亚正沉在睡魔的泥沼里难以脱身。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外面已经是夜幕将近，这个人大概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在耳边叫自己的名字了。好烦人。
　　“……醒醒吧。”
　　伊法很想笑。这样的睡相实在不多见，尤其当这个人还长着一张那么优雅的脸庞。——不过这个看似优雅的年轻神父，从初次见面就摆着一张臭脸给他看了。
　　“喂，醒一醒，我有事要问你。”
　　对自己的样子无知无觉的青年还是没弄清大概状况，不过总算是有反应了。他揉着眼睛想要弯起上半身却没能成功。睡魔持续着纠缠他，他仅仅是象征性地做了一个起床的动作就停住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是在判断自己的状态。或者他正在梦见自己起床。伊法竭力不让自己笑出来。可是，你看他的样子，任谁看也会有这样的反应吧。
　　熟睡时居然还和被子一起卷成一团，就差没有尾巴让他抱着咬。清醒之前还要长长的伸个懒腰也是，表情简直与家里养的狸花猫巴利如出一辙。让人忍不住地想，如果去抚摸他的脖子或许还能听到“喵…”的叫声。
　　忽然就想要尝试一下的男人像平时跟巴利玩耍一样的靠近神父，他不但将身体大半覆上了对方。然后还真的伸手去摸对方的脖子。
　　“喂，醒一醒，我有事要问…噢！”
　　几乎把对方真的当作了自家的猫，平时还算谨慎的男人对来自下方的膝盖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有力的一击，疏忽防守的罪犯被打倒，抱着肚子滚了下去。
　　“疼……”
　　约书亚对陌生人历来戒备森严。虽然刚才还处于迷糊状态，但在发现身上有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瞬间大脑就下达了攻击命令。转眼间彻底清醒的青年与刚才判若两人，凶狠的目光死盯着悻悻爬起来、被自己视为流氓的家伙，目光好像在说“有种就来呀”的挑衅着。
　　“真够狠啊。不是说司铎都是慈悲为怀的吗？还是说你有起床气？”
　　“对恶棍不需要客气。”
　　“什么啊，我像坏人吗？”
　　“会在半夜带墨镜的人不是瞎子就是坏蛋。要么就是同性恋。”
　　“很遗憾，我哪个都不是。”
　　伊法是很不适合忍耐的人种。打假也从来不是省油的灯。还击是他的本能。对于这个率性的年轻人，一般人是不会真心感到讨厌的。不过这一次显然例外，一开始就对他没什么好印象的约书亚，现在也只是加深了自己的反感。
　　这家伙一点也不温顺。伊法默默地叹息，摘下了墨镜。
　　约书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红色眼睛。伊法也望着他。看他没有想起自己就是一年前那个借宿者的事情，放心的笑了：“你看，我哪里像坏人？”
　　“魔鬼。”
　　“……喂…”
　　简单的对话却揭示了伊法多年的辛酸。
　　说老实话，会有这种评价其实也不能光怨这双眼睛。平心而论，伊法的相貌是很端正的。只可惜他的面相缺乏人类应有的亲和力，加之总是挑着的嘴角看似也不怀好意，任谁初次见到都会把他往邪恶的存在里带入——到现在为止，只有本人不这么认为。
　　“我想问你一些问题…”
　　“我不跟魔鬼说话。”
　　“什么魔鬼啊，我还吸血鬼呢。”
　　“不懂礼貌，夜袭别人，你的品行比魔鬼还不如。”
　　好毒的嘴。伊法沉不住气了。外表再怎么高大，他也不过是个头脑简单的19岁小鬼。
　　“我又干了什么让你这么说？”
　　“对愚蠢的人我才不重复。”
　　“你才是，就跟巴利一样的坏脾气。”
　　约书亚不知道什么巴利。他只是看这个男人不顺眼。那些话甚至没经过他的大脑就擅自蹦出来了。他自己也有点无法控制。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脾气坏。”
　　伊法对这种难堪的局面感到焦躁无比。要怎样才能进行正常的谈话呢？这样骂下去的话只会惊动对方的同居者，没有任何的益处。好吧。我认错。尽管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某：你错了很多啊），至少要得到一次正常交流的机会吧。
　　“随便你怎么说！对不起！我只想问你点问题！”
　　约书亚表面上依旧冷淡，但心里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还是在他更讨厌自己之前结束掉对话吧，他认为对方也有同样的想法。
　　“你问吧。”
　　终于能办正事了。伊法疲劳地叹息。你看我为这破事付出了多少啊，他在心里对用电话遥控自己的某人抱怨着。
　　“…你为什么要跑到汽车道上去？”
　　“我…看到有人…”
　　“汽车道上吗？”
　　“嗯…一个女人丢掉她的孩子。”
　　“真的吗？”
　　“啊。”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认识她…”
　　约书亚的脸色刚才就不太好，现在更是白得不正常。吐出的每个单字似乎都做过滤处理，选择适合措辞的过程看起来也艰难无比。明白自己已经问不到更多的东西了，伊法只得到此为止。
　　但是他还是认真地解释道：“我真的没有恶意。”
　　“我知道，先生。不过明天再说吧。愿上帝保佑您。”
　　“喂……”
　　“……嗯…？”
　　本来想叫住他的伊法又发现一件事情。约书亚的孱弱并非身体。他的精神也处在一种焦虑和茫然之间，刚刚还针对自己的戒备已经所剩无几，他连控制自己都成问题。
　　——难道预言真的要开始了吗？
　　约书亚也管不了自己的房间里还有陌生人在，一头倒进凌乱的床铺。他的气息很不均匀，额上的汗水滑落进敞开的领口。一瞬间，男人不由自主地转开了视线。然后又为自己心虚的反应感到奇怪。但是接下来他马上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再度注视着迅速陷入梦境的年轻神父，男人表情肃穆地在胸前划下十字。
　　“上帝，请拯救他。他是无辜的，请赐福给他……”
　　约书亚听不到伊法的声音。他在做着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