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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夜 ...

  •   伯利恒的早上充满了游客的喧哗,在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为了参观教堂而来的信徒。他们大多穿着白色的衣服,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是那样虔诚。在这之中,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年轻男人看起来实在是格格不入。他在人流中来回穿梭,穿过噪杂的市集,最后跟着大批的人群进入教堂里面。
      “艾德神父——”
      “上帝啊——”
      到处都是信徒,他们都围绕在黑色的棺木四周发出低沉地悲鸣。祈祷的声音层层震动,在高大的穹隆间回响。男人隐藏在人群中,沉着地观察各人的反应。过了一会儿,似乎已经掌握了环境的安全度,他缓慢地向距离棺材最近的一座圣母像靠近。
      忽然,人群之间掠起小小的惊呼。众人向后退去。有圣徒指着圣母像的面部大声喊道:
      “……上帝的眼泪!”
      男人的目光也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这本来是一尊在教堂里随处可见的圣母石像。但是她洁白的眼窝中正流淌出浓稠的血泪。仔细看的话,她的姿势也有问题——一双伸出的手不似在祈祷,却像是在探求什么。加上血泪令如泣如诉的表情蒙上狰狞的色彩,整个雕像令人产生痛不欲生的错觉。
      完全不像圣母像。
      信徒们后退了一圈,显得更加敬畏,各自低声祈祷,不停地在胸前画十字。一群鸽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啪哒啪哒——”的振翅在逐渐静寂下来的人群上空化作巨响,闭塞的教堂里突然地掠过狂风,蜡烛全部熄灭,室内立刻一片昏暗。人群骚乱,惊恐不安,交头接耳。
      “圣母在艾德神父死后开始哭泣…”
      “对…就是鸽子飞来那天……”
      男人还是冷静地观察着。而信徒们被巨大恐怖感笼罩,都把全副精神投注在祈求神宽恕的祈祷上。就算一只脏兮兮的手伸进棺木扯走了什么东西,也没有人注意到。

      [耶稣说,神的国度存在于人心,并不限于木石打造的房子。]
      他翻动手上的资料,同时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在靠近门的地方,能听到逐渐喧嚣的外面的声音。这是一个安静的清晨。弥撒即将开始。
      约书亚很早就醒过来。他刚刚梦见了一年前的事。不知道是真实的还是梦境的事。钱币还在他的衣兜里——那是一枚古老的银币,上面的女王头像模糊不清。
      至今他也无法解释,在那个晚上,真的有一个奇怪的男人来到这里请求借宿,并且被自己带到了到亡灵的沉睡地吗?然后这个男人消失了。他的样貌以及对话的内容,还有那个怪异得有些荒诞的晚上,关于这些他竟然想不起来任何的细节。
      但是,如果这些东西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为什么银币的触感如此真实?
      “还在犯困吗?”
      海汶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双手抚上乐器,“如果清醒了就开始仪式。”
      “嗯……”
      约书亚有些不情不愿地捧起圣经,打起精神开始进堂式。
      “…那赐诸般恩典的神曾在基督里召你们,得享他永远的荣耀,等你们暂受苦难之后,必要亲自成全你们,坚固你们,赐力量给你们……”
      进堂咏、致候礼、忏悔礼、光荣颂……每次都要重复相同程序,真是非常枯燥的内容。对于那些不太懂事的孩子们来说这真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约书亚想。如果没有虔诚的信仰,谁又能受得了这冗长的过程呢。
      当进行到平安礼时,他开始出神地望着那些凝神闭目的人们。或许那之中有人正在心里想其它事也不一定。内心一角产生邪恶的想法,如果我突然混入异教徒的言论,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得出来。恶作剧的念头一旦跃出脑海就开始快速地膨胀,直到让一个老修女警告般的目光燎到才又迅速地萎缩下去。
      接下来领圣体圣血、领主咏、礼成式、堂区报告、降福直至遣散,他一直能感觉到那个名叫奥特福德的管事嬷嬷投过来的秃鹰一样恶狠狠的目光。
      (刚成为修女的时候连男人的脸都不敢看,怎么上了年纪反而肆无忌惮呢。真怪。)
      这样的话他也只敢想想而已,要是说出来被其它修女听到,不知会得到怎样严厉的训斥。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者。阿们。”
      终于平安无事地完成了又一次的弥撒。看着人们潮水一样涌出去,约书亚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似的松了口气,和海汶一起挤进忏悔室偷懒。
      “看你的脸色跟被钉上十字架似的。”海汶笑道。
      听到一贯的揶揄声,今天约书亚却提不起反驳的兴致:“越来越费力了。我想我是不是不要再做下去比较好…”
      “没有的事。”看着好友露出困惑的表情,海汶立刻扯开了话题:“戈尔寄东西回来了。”
      “是吗?”
      戈尔.D.霍普金斯是一名传教士,约书亚从小就认识他。每次经过附近都会来看看已经长大的年轻神父、对约书亚来说像年长的兄弟一样的戈尔,上个月去了遥远的圣地伯利恒。
      两人一起打开看起来很有分量的包裹。一封信夹在包装与木箱之间。
      “‘孩子们,最近好吗?’”
      海汶读信,约书亚在一边拆包裹。和往常一样,戈尔又买了很多东西,白色长围巾、光怪陆离的玻璃制品、不知道是否能吃的土特产…看来他还是喜欢像大采购一样的购物方式。
      “‘…我已经到达伯利恒,那里有着很漂亮的教堂…’”
      在这之中,有一个好像不大一样……
      “‘…看到吗?那个十字架,是给约书亚的特别礼物。’”
      当信念到这里的时候,约书亚正好从箱子里拉出一条长长的链子。海汶好奇地凑过来瞧了一眼,拿起信继续读。
      “‘希望你能够喜欢这个十字架,顺便连神一起。’”
      约书亚苦笑:“他真是用心良苦…”
      “他也是希望你轻松一点么。”
      “可是我就是没办法相信…哎,这不是木制的?”
      仿佛掩饰情绪,约书亚把玩起小小的十字架。
      十字架原是古代罗马帝国使用的刑具,常用来处死奴隶和无罗马公民权的人。起初,它是痛苦耻辱的象征,很多西方文学都以此比喻苦难,在天主教也是一样。不过在新教中,十字架却成为上帝与人和好的福音的象征。正教与新教的种种分歧,部分也体现于此。
      “我看看…嗯,信上说这是当地的金属。在这儿,我念给你听。
      ‘听说这是当地一个神父的念珠,把这玩意儿卖给我的那个脏兮兮小鬼是这么说的。虽然旁边有人说那是死人的东西,不过看起来也没什么不一样嘛。’”
      “他还是一样的不拘小节。” 读到这里时海汶露出笑容,“从来不害怕邪恶的东西。”
      “说不定对邪恶存在来说他才是魔王。”
      “哈哈,说不定。”
      “不过…”
      约书亚喃喃道,将十字架抵在心口处。
      “我真的很想念他,那些……呃!”
      声音猛然哽住,他捂住嘴巴慢慢的跪了下去。
      发现不对劲的海汶连忙扔下信纸,跑过来扶住他。
      “没事吧?喂!”
      疼痛非常激烈,像呕吐感般充斥着胸腔。仿佛有某种污浊的东西流入身体。下意识地,约书亚用颤抖的手把十字架拨开。珠串闪着诡异的光芒落入阴暗的远处角落。映着神父血色渐褪的脸,与黑色的影子融在一起。
      同一时间。
      为了拿到福音的复印件,克罗莉亚修女进入主教的办公室。旁边站着执事,还有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年轻男人,正在汇报一些奇怪的事情。
      “这是红外线拍下的‘圣母流泪’照片。雕像的成分是普通的石灰石,但是泪水轨迹呈现白色,”男人指着像底片一样的照片,“因为白色表示温度。”
      主教的神情有明显变化:“有温度的血泪?”
      “不但有温度,化验分析取回来的样本,可以断定是来自人类。”
      “结果出来…得先向上头汇报。”
      “那我告辞了。”
      对方并不在意主教含糊的答复,可能接下来还有令他更加挂心的事情。他象征性地行了礼,转身离去。克罗莉亚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睁开眼时已看不到男人的影子了。
      “奇怪。”
      她小声地嘀咕,抱起资料夹,离开房间。忽然一个见习的修女跑过来——那是来自法国南部、刚满十五岁的萨尔卡,她哭哭啼啼地冲进老嬷嬷的怀里。
      “嬷嬷!因菲尼特神父他、约书亚、他要死掉了!”
      被撞得七荤八素,克罗莉亚赶紧拉住她。无论问什么,少女都只是摇头说“要死了”,看来她是说不清楚情况。嬷嬷只得带着她尽快赶到教堂。
      “约书亚他出什么事了……”
      “嬷嬷,你怎么来了?”
      奇怪的是被说成濒死之人的主角亲自迎了过来,看上去毫无异样。
      “出了什么事吗?”
      萨尔卡茫然的视线在神父身上来回游移,确定他是真的没有事,她稍微地感到安心。然后她发现自己需要解释,于是零乱地吐出别扭的英语:“刚才,我找海汶先生,看到因菲尼特神父倒在地上…”
      “不,我只是摔倒而已。”
      笑着如此宣告,青年的身体的确没有任何问题。他轻捷地整理着圣坛上的经文和资料,心情愉快。老嬷嬷责备的眼光转而投在了小修女身上。
      “萨尔卡,以后不要大惊小怪。”
      “…知道了……”
      带着一点委屈,少女点点头。
      “没必要责怪她,修女关心他人的生命不是神圣的职责吗。”
      安慰她们时,约书亚的笑容非常适合“神父先生”这个称谓。直到两个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侧门后,他才像失去力量一样重重地倒进长椅中,细长的手指扶住额头,发出短促的呻吟。
      在旁边始终一言不发的海汶递过水杯:“何必逞强。”
      “不想让她唠叨……”
      刚才的那一幕,少女其实并没有多余地夸张。就像她看到的,约书亚慢慢倒下去,瞳孔甚至有扩散的趋势。脸跟蜡像一样没有丝毫血色,令人害怕。虽然可怕的休克现象只持续了十几秒,在目击者的感觉来说,却是个清晰而漫长的过程。
      “连我也吓到了。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没有印象,等意识回来就看见她们站在门口了。”
      面对那忧心忡忡的视线,事件中的本人并没觉得这事有多么严重。拍拍朋友的肩,他笑道:“大概是睡眠不足,我昨天的确睡得太少了。”
      友人还在持续担心:“可是……”
      “如果你那么担心我,今天就帮我放洗澡水吧。”
      “……这个不行。”
      “小气。”
      “你可以先洗,我今天不跟你抢。”
      “放水而已嘛…”
      “你都嫌麻烦,我不要干。”
      “喂……”

      走出教堂大门,会立刻被巨大的噪声吞噬掉。汽车来来往往,奔驰而过。时间的频率似乎正在加快,狂乱的噪声,席卷着污浊的空气而来。两人本想悠闲地走回去,现在也只得大步跑起来,所幸,他们的公寓距离修道院只隔两条小街。
      虽然约书亚长年被修女们照顾,但规定上男人是禁止进入修道院的。实际上,他从记事起就借住在附近一个执事家的阁楼里,直到认识海汶之后,两人才合租了一间公寓。约书亚也因此终于摆脱‘阁楼王子’的绰号。
      “住阁楼的唯一好处,就是比谁都接近亚斯塔录。”
      美丽的月之神。那也只是他堕落前的身份。曾是月之神,甚至还是爱神的亚斯塔录,他的能力是能够自由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来回。嘴边挂着提倡自由的学说,其实是教导人们怠惰,因而被打下地狱。先知耶利米称他为“上天之后”。堕落之后成为无性别的恶魔,在“失乐园”中首次以堕落天使的身份出现。在《魔术书》中又成为了支配西方的恶魔,被称为“地狱的大公”。
      “和海汶有点像的阴阳怪气。”
      约书亚把全身浸在温热的水里,惬意地自言自语。时常为嫌麻烦而省略掉,其实在睡觉之前泡泡澡,绷紧的神经也能放松得多。工作并不累,可是每天要承受的东西太沉重了——
      [你懂得如何祷告吗?]、[是神的庇佑让你活到现在的。]、[不懂感恩的小鬼!]……
      一些古板而刻薄的老嬷嬷,常常故意用他能听到的音量在一边嘀嘀咕咕,烦得要死。约书亚无法反驳,因为事实如此。他只能任凭那些语言变成锋利的刀刃,从四面八方投来打击他的自尊,以及精神。
      只想安静一下……温暖令睡意更深。
      朦胧的安逸在全身扩散开,意识模糊地听到周身水涌的声音,身体轻轻地摇晃着。
      感觉很舒服。
      他细瘦的身体像被水吸住一样沉向浴缸底部,只有脸部的位置略高于水面,以便于呼吸。
      双手无意识地叠放在身上,慢慢阖上眼。
      “啪哒啪哒————”
      突如其来的袭击掠过头顶,约书亚挣扎着从浴缸中坐起身,因为吓了一跳而不小心呛水。
      “咳、咳……什、什么啊…鸽子?”
      雪白的小鸟无关于圣洁,是约书亚喜欢的动物之一。
      落在浴缸沿上的鸽子,用让人联想起黑耀石的圆圆眼睛望着青年的脸。或许是心境使然,总觉得它那眼神里带着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悲哀的味道。
      “大概我不适合这份工作……跳槽如何。”
      即使在自言自语,他依旧改不了一贯的偏激语调。
      “如果可能我愿为拂晓的明星服务…耶稣都是老头子了。”
      列称“撒旦级”的大魔王中,“拂晓的明星”路西法是最被看好的一位。实际上,他被当作恶魔的一体的事或许是个误会:在中世纪的世俗化风气下,天主教徒总以偏陋的智识曲解圣经。加上路西弗原本便是异教神祗,他们以讹传讹地将他与Fallen Angel划上等号。Fall不仅是指“堕落”,同时也有“下凡”之意——换言之,他不幸和圣经比喻撒旦的事物一样,才有这般下场。
      ——只是这样就被当成[异端]。被人当作诅咒的对象。真可怜,什么都没有做,人们却把所有不好的事情都算到他的头上。
      约书亚实在有些可怜这样的魔王大人。
      人类总喜欢以主观的意识判断事物。一想到灰暗的事实心情就会不经意地低落下去。他向鸽子伸出手去,鸽子却突兀的振翅飞走了。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却看不到它的去向。忽然一个疑问闪过心头。
      为什么屋里会飞进鸽子?
      窗户应该是关好的。
      难道它是早上飞进来的……不应该发现不到。
      奇怪的氛围笼罩了这个狭小的空间,海汶最近钟爱的香薰——据说是仙人掌花味道的——因为快要烧干而发出有些焦糊的味道,约书亚撩水扑灭它,在水中支起上半身,四处打量。
      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注意到水面上还浮有一片羽毛。
      ——黑色的。
      被人们称为“第六感”的感觉并没有有效的科学依据,此时的约书亚却愿意相信这种预感确实存在。
      心跳渐渐加快。
      全身变得敏感。
      水珠轻微地滑落也会引得暗暗一惊。
      手脚好像在若有若无地颤抖。
      神经过敏的自己。他嘲笑道。却怎么也停不下来。莫名的冲动促使他伸出右手,捧起那片羽毛。
      一股强大的力量于瞬间产生,整个地束缚住他,向下拉扯,毫无防备的约书亚被拉到浴缸下部。浅浅的浴缸仿佛变成了冰冷的深海,毫不留情地吞噬。
      “呃…!”
      青年用尽全力挣扎,却连一个可以抓住的物体都没有。
      在混乱中,水仿佛变成锁链,绑住他手脚、束缚他喉咙,恶意地拉扯他的身体,拖向无尽的深渊。呼吸困难所带来的恐惧感促使约书亚伸手扒住浴缸壁,他胡乱地伸出的手只是打翻了四周燃烧的蜡烛。为什么,浴缸四周会围绕那么多蜡烛呢?就算是香薰也只有一个……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过程中,约书亚脑海的某个角落,还在异常冷静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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