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与堕落的关系》未完

1、前夜

　　“…那迷惑他们的魔鬼被扔在硫磺的火湖里，就是兽和假先知所在的地方。他们必昼夜受痛苦，直到永永远远……”
　　柔和的声音讲述神的事情，神父轻轻地拨开额上的散发。
　　面对虔诚的人们，他抬起手来。
　　“愿主耶稣的恩惠常与众圣徒同在。阿们！”

　　繁华的曼哈顿上空无论何时都飘荡着噪音，仿佛带有吞没一切的力量。
　　只有街角的教堂景景矗立在那里，仿佛与世隔绝。
　　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发生任何事情你都不必惊奇，因为这是纽约。”
　　纽约就像个光怪陆离的博物馆。一切现代物质与精神的产物都在这里肆意展示它们极端的形态。无论多么矛盾的存在，在这里都有可能。
　　比如说，不相信神的神父。

　　——弥撒结束以后，变得空旷的空间里响起带有讽刺意味的论调，以及模糊的回音。
　　“…把‘DOG’倒着拼，看吧——狗一翻了身，就是上帝。”
　　遣散完毕，约书亚.因菲尼特坐上木制长椅，穿着皮鞋的脚无意地搁在前面垫子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是为信徒祈祷用的，不是为了垫你的脚！”已经是老嬷嬷的克罗莉亚伸手在他头上一拍，约书亚“噢”了一下，苦着脸回答。
　　“是我错了。”
　　但那只是在为他的不雅观行为道歉，并不包含折辱了上帝的部分。
　　“老实说，我可不觉得在这个时代还会有人真的相信上帝的存在。”
　　在管风琴旁悠闲地沏着红茶包的风琴手也开口帮腔。
　　“你们可是被上帝拯救的孩子啊。”
　　嬷嬷的叹息并没含有太多的愤怒，只是带着细微的怨气。
　　“上帝快完蛋了。”
　　约书亚笑嘻嘻的说着，却又挨了第二下。
　　“不要太过分啦！”
　　虽然因为被嬷嬷警告而闭上嘴巴，可是了解约书亚的人都知道现在他心里想着什么。
　　（这年头连狗都不会相信上帝。）
　　老年的修女看着这样不忿的青年，无奈的在胸前划下十字。

　　约书亚.因菲尼特，二十三年前在圣法尼亚修道院被一个修女发现的弃婴。
　　有着浅茶色头发和稚蓝色眼睛的婴儿。让人无法理解，他的母亲为什么会忍心把如此可爱的孩子丢掉。
　　并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福利院拒绝接收这个孩子。最后还是捡到他的好心修女担任起“母亲”的角色。当然这过程中也有其他修女伸出的援手。这些对神很虔诚的嬷嬷们，给这个孩子取的名字当然也很虔诚。[约书亚]，被上帝所爱的神的仆人。于是当年酣睡在白色襁褓里的小东西，在神的注视下成长为了现在的样子。
　　没有双亲的小孩难免缺乏管理，“捣蛋鬼”、“骗人精”、“令人头痛”“爬树撕了衣服”、…诸如此类的称呼在他上学以后终于全部变成了“他是天使”。
　　总的来说，他被修女们教养的很好，最终以非常出色的成绩在当地的天主教大学提前一年获取了毕业证书。修女们很欣慰，高高兴兴地把他迎回修道院。当时的罗德神父刚刚有了曾孙，正打算回家享天伦之乐，修道院的教堂需要一位新的继任者。
　　但是很快，一个严重到无法忽视的问题便暴露出来。
　　作为神学院的学生，约书亚竟对神不屑一顾、甚至表现出厌恶的态度。明明从小就在神的身边聆听教诲，做弥撒的时候不会调皮捣蛋乱吹口哨，祷告从也不迟到，那么乖巧的孩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修道院上上下下的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当年拣到他的克罗莉亚修女虽然也无法理解，但还是希望这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能够明白，自己是被神所爱的人。
　　但是直到目前为止，他们的努力都没什么效果。
　　在这个时代，培养一个素质优秀的司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神的仆人所应有的无欲无求。主张禁欲的约书亚是天生的神父，嬷嬷们如此坚信。但是，一个不信神的神父是无法引领虔诚的信徒们的。一直很顺从修女们意志的约书亚在这件事上就是不愿让步，让人伤透了脑筋。
　　就在事情越来越僵的时候，长着纤细面孔却拥有不太纤细的神经的风琴师——海汶.奥姆尼什斯的出现，奇迹般地改善了这种局面。
　　两个年轻人属于典型的臭味相投，一拍即合，第一次见面，不到5分钟便开始讨论“耶稣其实是私生子吧”等等无稽之谈。只不过比起约书亚神经质般的固执，海汶的粗线条就像中和剂一样软化了嬷嬷们扎人的视线，让修道院莫名其妙的形成了如今和平共处的状态。
　　“开始饭前祈祷吧。”
　　“主，求你降褔我们，并降褔你惠赐的这次午餐，因我们的主基督。阿…”
　　“中午又吃面包？早上剩的？”
　　“那是葡萄干面包，这是白面包…啊，各位请继续，我们闭嘴。”
　　“…们。”
　　虽然两个青年的态度非常的大逆不道，却也算不上十恶不赦，再说现在也不比发霉长毛的中世纪，多少惩罚的条条框框都变了形，陈腐的规矩早就要不了人命。总之，只要没有来自教廷的使者，嬷嬷们对年轻人们的妄言就都不予追究，或者说，全部无视。
　　在神的身边，每天都维持着这样平静而单调的日常。

　　“恶、恶魔！”
　　“我不是恶魔。”
　　“啊啊啊啊吸、吸血鬼！！”
　　“我不吸血。”
　　“邪恶的、邪恶的吸血鬼！！！”
　　“就跟你们说我不喜欢血…”
　　“神啊！！救救你的子民吧——”
　　“喂喂，我想买汽油……”
　　“大、大蒜在此！不要过来！”
　　“……”没有十字架就用蒜头充数吗？
　　男人挑起了眉毛，明白自己跟这群人完全无法沟通。他放弃了购买汽油的打算，转身走出了加油站的大门。只剩下里面的男男女女大声的悲鸣和祈祷长时间的回响。
　　他的全名是伊佛奥.帝芬尼缇，亲友对他的称谓则是伊法。与那些人看到的一样，是有着深深的血色眼睛的特殊人物。
　　传统意义上的恶魔，就是指因骄傲、嫉妒、不顺从、情欲、自由意识等前提的七大罪而堕天的天使。而每一种传说、每一个神话体系都会编出几个大魔王或堕落的大天使，因此地狱塞满了一个又一个的魔王。
　　实际上，伊法并不是那么伟大的人物。
　　“…总会碰上这种倒霉事，半夜出门也很麻烦。”
　　他讨厌强烈的阳光。被白白的光照到眼睛会不停的流眼泪，自己这高高的个子冷酷的外表上一天到晚挂着两行清泪算怎么回事。墨镜也带过，却被人嘲笑说像三K党的恐怖分子。因此，从大学毕业那天之后，他选择了能够最简单解决问题的办法——把生物钟调转过来。但是另一种麻烦也随之而来。用他姐姐的话来说就是，“你还真是个到哪里都会引起灾难的家伙”。
　　（现在该怎么办？）
　　看来到哪里都会被打出来。伊法耸耸肩，回到在夜色中也很显眼的红色法拉利旁边。
　　看着失去动力源的爱车，他有点伤脑筋了。现在是午夜0：00，新的一天已经来临，被最后的一家店拒之门外，他对买汽油不作肖想。
　　这时，钟声在前方轻轻地响起，飘进他的耳朵。
　　“教堂？”
　　都说教堂的人有慈悲之心，找他们帮忙应该没问题吧——说到底，这个人对自己为什么被人们害怕的原因根本没在意，是一个从不吸取教训的笨蛋。

　　圣法尼亚大教堂，每天包括晚上都要每个小时敲一次钟。
　　虽然现在敲钟已经半自动化了，不过还是有敲钟人看着以防万一。
　　半夜两点的时候，敲钟人卡多实在太困了。他用冷水洗完脸，下楼来到忏悔室。推门进来，约书亚正在用一种古怪的姿势坐着睡觉，单手支着太阳穴，因为噩梦而可怜地皱紧眉头。卡多尽量地压低喷笑出来的声音。
　　平日里对众人露出恬淡微笑，拥有素净面容的年轻神父，其实是个睡姿很差，并且性格扭曲的青年。
　　约书亚动了一下，大概是做到了和神有关的梦而恹恹转醒。
　　“…卡多？”
　　“因菲尼特神父，我想回家一趟，5点钟以前回来。可以吗？”
　　嘴上这么问，手已经开始麻利地收拾东西的敲钟人当然知道对方会怎么回答。
　　“当然，你没必要守着这个鬼地方牺牲宝贵的休息时间。”
　　“谢谢您，那么明天见。”
　　“愿上帝保佑你。”
　　约书亚的道别并非发自内心，而是身为司铎的口头禅。每天晚上教堂都会有神职人员留下值班，而讨厌神圣场所的约书亚，却常常因为睡过头而被冷酷地留下。
　　倒霉的神父在窄小的空间里尽力伸展了下四肢，活动酸痛的脖颈。然后他走到教堂的中央，随便坐下来。
　　高高的圆顶穹窿，歌特式拱形窗楣，镶嵌花绿的彩色玻璃，四壁装饰白色花帷浮雕，午夜的教堂空旷而静谧。约书亚在圣坛前站了一会儿，茫然地伸出一只手，向着最高的远方。
　　“神…在哪里？”
　　在发出声音的同时，叩门声规律响起。约书亚像突然清醒似的缩回手臂。不会是神明登门了吧，他好笑的想着，过去开门。
　　“请问……”
　　面前的男人开口发问。声音低沉而冷漠。
　　深暗的夜色中，伊法溶化在昏暗烛光下的面貌以及眼睛不寻常的颜色并没有被注意到。这个人很高，就连将近180cm的约书亚也得微微抬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对于这一点神父感到不爽。加上诡异的时间地点，神父怀着满肚子怨气开口询问，用的是敬称却没有一点客气的意味：“您干嘛？”
　　“你这里有汽油吗？”
　　直接切入核心问题是伊法的一贯作风，但是在这个地方说这种话的他立刻被约书亚一如既往划入了“愚蠢的搭讪”范围。
　　“没有，您走吧。上帝会祝福您的。”
　　约书亚用一贯的口头禅企图打发掉这个无聊男人回去好睡觉。可是对方的反应却越发的奇怪。
　　“太好了，你居然这么冷静。”
　　什么意思？约书亚挑起眉毛，终于以正眼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伊法历来有无视别人反应的习惯，这时也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如果我没有令你狂乱的话，能请你帮我的忙吗？”
　　关于“狂乱”，他的意思是指刚才遇到的人们的反应。对于他来说这的确是个正确的形容词。但是，并不知道他今晚际遇的约书亚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恶狠狠地打量着他。他的思维，理所当然地拐进另一个方向。
　　“先生，这里没有您自以为是的那些东西。”
　　他不快的回答，只希望男人被拒绝以后赶紧离开。但是很遗憾，两人的话没有重合点。
　　伊法顺理成章地接下去：“没有吗？那留我住一晚可以吧？没有床也不要紧，车里太挤了。”
　　“你……”
　　与信仰无关，约书亚是彻底的禁欲主义。在自己的地盘被一个陌生的同性口出狂言，他又从不是一个喜欢隐瞒自己情绪的人。
　　“请您滚出去。死得越远越好。”
　　“我说神父啊，”完全没有，或者说完全不认为自己有恶意的男人却不愿简单的善罢甘休，“‘牧师是属灵的父亲’，那不是应该代表上帝负起父亲的角色照顾我们吗？”
　　“我才懒得回应你变态的嗜好。照顾人们是执事的事情。”
　　不明白借宿哪里变态的伊法，面对看来比自己年长的神父发出了感叹。
　　“你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我只想要一个睡觉的地方。”
　　伊法微微地眯起眼睛，像是生气了又像是觉得烦燥，其实都不是。他只是困了。
　　迎上被自己理解为不怀好意的目光，约书亚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如果是了解他的人，看到这个平静的表情应该已经想去忏悔了——这个表情，要是翻译成语言的话，就是“我会让你觉得在这里还不如去见上帝”。或者说，就像“DANGER！”的警告一样。
　　伊法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司铎作何感想，只是因为对方露出貌似温和的笑容而认为交涉成功，于是也回给他一个微笑。这个嘴角上吊的笑容折射到约书亚眼里又被当成了不怀好意的邪笑。于是阴险的气氛始终回荡在两人之间。
　　“如果仅是睡觉的话，来吧。”
　　赶他走算是便宜他。我会让你感觉到后悔遇到我。冷冷地一哼，约书亚把男人引入地下室的入口。
　　地下的墓室分成很多小间，按照死者的身份和名气排列。尽头的一间没有停放尸体，大概是要充当储物室，里面堆满奇怪的东西。是信徒就该知道这里是墓室——神圣却恐怖的所在，而一无所知地跟进来的这个家伙绝不是一个相信上帝的人。约书亚如此断定，居然对他略微有了好感。
　　但是这个藐视神的人却是个色狼，这太让人遗憾了。神父恨恨地想，推开松木质地的房门，对跟着的男人做出“请”的手势。就让这个家伙明天早上发现自己在地下墓室住了一晚而恐慌吧，一想到那张自命清高的脸上蒙上慌张或者恐惧的阴影，约束亚便觉得很愉快，连嬷嬷们“不可以打扰圣灵的安息”的警告也彻底丢进垃圾桶去了。
　　男人一脸“无所谓”——或许只是迟钝——地走进去。忽然猛地转回身，把脸凑到神父面前，让正打算离开的约书亚身体下意识的一跳。
　　“…干、干吗？”
　　“谢谢你。”
　　对方没有再纠缠自己的意思，这使做好战斗准备的约书亚有点意外。他稍微认真地重新审视这个诡异的男人。然后，他注意到对方的眼睛在一瞬间闪过的奇异光芒。
　　红色……？
　　“你……”
　　犹豫要不要开口的时候，男人关上门。约书亚愣愣地对着眼前的墙壁发呆。
　　（是我看错…？或者他是所谓的[异端]？怎么回事……）
　　“请问一下——”
　　门又一次打开，约书亚又是一跳。
　　“你，有完没完…”
　　“屋里没有床。”
　　“你不是说没有也无所谓吗？”
　　“还是有比较好。这里太潮了。”
　　挑三拣四的家伙通常是愚蠢的纨绔子弟，在约书亚这里也是“废物”的同义词。自己已经跟从头到脚都看不顺眼的家伙说了这么多废话，精神都被污染了。不想再跟讨厌鬼说话的约书亚马上忘掉了刚产生的疑虑，他“嘭”地一脚踢上木门。
　　“晚安。”
　　“喂，神父。”里面还在不停地传出欠扁的声音，“在教堂里睡是不是都要作睡前祈祷？”
　　“……”
　　回到用来睡觉的忏悔室，约书亚难得地做了睡前祈祷。
　　“希望明天那混蛋就消失掉。”

　　然后第二天，当他来到地下墓室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只有一枚钱币躺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在天窗透入的零星阳光下反射出微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