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公子》华山云

4、军令人情

　　气候已经近冬，西北风卷起树枝上残余的枯叶在天空中飞旋，俯瞰着威武而整齐的方阵，将一排排旌旗扇动得猎猎作响。战鼓声声，振奋着在场每一位军人的心。这是□□开国以来的第一次出征，皇上亲自为主帅段仪将军把盏送行。

　　点卯时分，段仪目光扫过众将士，在前排的一个空位处停留片刻，微不可查地在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她很快掩去这稍纵即逝的心理活动，痰咳两声，继而高声说道：“我最后再宣布一次军纪，都给我听清楚了！有不听号令者斩，饮酒作乐者斩，擅离队伍者斩，迟到缺卯者斩……”

　　旁边坐着的皇上看了一眼队伍前排的那个空位，又看了看段仪脸上的神色，眉尖微微蹙起，似在考虑着什么。

　　“现在点卯。”段仪宣布完军令之后，伸手拂去拍打到自己面庞上的披风，又注意了一下前排，舒一口气，换了语气，将将士名单举在手中，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唤道：“刘宇！”

　　底下一排排将士身体站得笔直纹丝不动，鸦雀无声，只有排列整齐的一条条红缨随风飘动。

　　“刘宇！”

　　每个人的呼吸可闻，只是无人应声。

　　“刘宇……”段仪顿了一下，望了眼那个清晰的空位，对旁边的笔记官说：“记下来，点卯一次，刘宇未到。”

　　一张张军旗随着风舞动着展开飘扬着，伴随着所有将士头顶的红缨一齐舞动。皇上烦躁地站了起来，踱两步走到段仪身边，举目眺望远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金黄色的披风从她下巴上轻轻擦过。

　　第一轮点卯结束。段仪将名单收起，两眼直盯着那个空位问：“刘宇！”

　　“回主帅，刘将军未到！”前排的一个兵士应声答道。

　　段仪点了点头，将身后披风一甩，快步走至案前，伸手正准备去拿一支令箭的时候，只听一阵马蹄声传来。她停住手，回头去看。原来是刘宇披挂整齐气喘吁吁地赶奔而来。段仪想了一下，伸手拿过令箭，盯着刚从马背上跳下来伏身在地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的刘宇喝问：“尔可知罪？！”

　　刘宇面色苍白，头发上还沾着些许白霜。他匆匆下马，双手撑着地，又用力喘了两口才歇过劲儿。上面的人无法看清楚他现在是什么表情。良久，就在段仪准备再喝问第二声的时候才听见刘宇用极其冷硬的声音说：“末将，知罪。”

　　段仪刚要说话，皇上先开口问道：“刘小将军可是身体有所不适，不能出征？”

　　段仪看了眼皇上之后又看向刘宇。刘宇伏身在地，坚决地说：“末将无病！”

　　“那就别怪军法无情！”段仪不等皇上再开口就直接说道，说罢便喝道：“依照军令，迟到者，当斩！”

　　皇上紧皱了眉头，慢慢后退两步，环视左右，目光炯炯地在前排几个说话一向比较有分量的将军脸上扫来扫去。几个将军会意，便纷纷说道：“战前斩将怕是于军不利，还望段将军饶了刘将军吧！”

　　“刘将军从未上过战场，不知军队里的规矩，不知者无罪，还请段将军饶刘将军一命，可令其戴罪立功！”

　　“段将军，念在小将军首次违令的份儿上就饶了他吧！”

　　“段将军……”

　　“住口！军令不行，如何号令三军？！”段仪一句话问得下面人全都噤了声。她看了刘宇一眼，慢慢走了两步，扫视着所有肃然听命的将士们，见她们虽然面上似有千言万语却都忍着不再开口，心中很是满意。但是她今天并不想要刘宇的命，更何况……段仪眼角的余光扫了皇上一眼，见她转过身去背起了手，心里也明白圣上的意思。她盯了刘宇一会儿，见他自己也是一言不发，慢慢地，心里略微有些着急起来。按照她的原意，即便刘宇平日里再要强，在生死关头总会为自己求饶的吧？可那刘宇竟然就像是憋了一口气宁死也要让自己来个下不来台似的。段仪踱了两步，有些焦躁，再看刘宇一眼，便大声喝道：“来人，将刘宇——”她把“宇”字拉得老长，目光斜视着刘宇，心想他总要哀求些什么。

　　但让段仪非常失望继而转至有些气急败坏的是，刘宇跪伏在地上如同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看起来就像是横了心要赴死一般。她想了想，干脆把心一硬，大声喝道：“把刘宇拖下去……”

　　“慢着！”皇上转过身来，看了眼刘宇，之后就望着段仪说：“刘小将军年纪尚幼，不当行此重刑。初次上阵不懂规矩，依朕看，就不让他出征，便也无关乎军令了。”

　　段仪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毕竟，身边有这么自己对他心中有愧而他又视自己为仇人的先锋官，她自己也别扭得慌。眼珠一转，正要应声，却被刘宇斩钉截铁的声音打断：“谢皇上恩典。只是要杀要剐，末将绝无怨言。然若要末将放弃此次出征，则请恕末将誓死不从。”

　　气氛一下子变得格外尴尬，空气轻微地凝滞了一下。良久，皇上问：“你这和送死有什么两样？”

　　刘宇低着头不再搭腔。他知道，□□已经初步稳定了江山，这次出征很有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如果以后再也没有立功的可能，他空负了战神之子之名，死后无颜面见爹娘，倒不如直接被砍头了痛快！

　　只消片刻，皇上已经猜明白了刘宇的心思，便叹了口气说：“如你所愿。只是，段将军，看在朕的面子上，就暂且饶了他这一回，让他戴罪立功。若是征战途中再有违令之处，再斩不迟。”

　　“也好。”段仪做了一下深呼吸，看着刘宇想了想，突然又道：“不过，死罪可恕，活罪难逃。若不其然，将士们当以为我这军法是一纸空文呢！”说罢，目视左右喝道：“来人，将刘宇带下去，行三十军棍！”

　　刘宇闭了下眼睛，之后略带着怒气瞪视段仪。

　　段仪傲然与刘宇回视。她自认为做得并无不妥，本来刘宇触犯了军令当斩，她也是按军法行事而已。虽不能说里面完全不含有报昨日被赶之仇的成分在，但即便报复也是报复得堂堂正正。

　　在段仪的目光下，刘宇反而开始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自思自己昨日喝醉还中了别人的圈套，后来就不省人事，直至早晨宿醉未醒，是管家婆婆心疼他，叫他叫得晚了一会儿。他总不能说管家婆婆做错了吧？总而言之，自己是犯了军法。是自己，的确，该受罚。想至此，他便什么也不说，乖乖跟着前来带自己的人走了下去。

　　傍晚，御书房里。

　　皇上执笔在铺开了的白纸上写了几个大字，写到“宇”字时，笔下略微顿了顿，随即，一笔勾成。她抬起头来，问旁边磨墨伺候着的幽娘：“依你看，刘宇这次出征，情况如何？”

　　“奴才不敢说。”

　　“朕让你说！”

　　“……是。刘将军今日误了卯，受罚也无所厚非。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段将军对他似乎不仅仅是这么一点点原因……”

　　“怎么说？”

　　“行军棍的声音，听上去是下了暗劲儿的。”

　　皇上将笔放在一边，抬起头来，注视着门口。她心里清楚，今天行军棍的人都是平日里唯段仪马首是瞻的。她们都是行刑的好手，若是和某人有些交情的话，能把某人打得看上去皮开肉绽然而抹上药三两天就再也不见痕迹；可若是某些人得罪了她们，她们就有可能打得人看上去好好的，实际上都是内伤，骨散筋松，甚至致命。想及此，皇上不安地踱了两步又重新背起手站住，叹口气想了想，两眼突然一凛，昂首说道：“刘宇乃是功臣遗孤，绝不可有任何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