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琉璃砂》十指沙

24、神迹消弭

　　【CHAPTER THIRTY-SIX 神迹消弭】
　　我在一片迷蒙的宇宙中醒来。
　　无意识地脱离原始的无知蒙昧，似乎看到天地三界走过数万年的过程。纷杂的画面从我眼前一一掠过，我却始终觉得空虚——我没有找到心之所属，再多的故事也只是过眼云烟。
　　远古的幽冥，万籁俱寂，幽暗阒静。遥远的星辰在轮回的缝隙间闪耀，微弱的光芒脱离永夜黑暗的束缚，照亮视野。
　　日月皎然。不知名的温度在身旁颤抖，黑夜里忧伤的眼睛溢出晶莹的泪滴。
　　那一刻，神明的唇边吐出三个温存的音节，穿过黑暗和陈腐，跨越时间与空间。双唇轻碰，伸展舌尖，再卷曲向上，意犹未尽地吐出最后的韵尾——Massroule。
　　玛斯罗尔。
　　世间最美丽的名字。
　　光明与甘露把我从枯涸的黑暗中唤醒，我睁开眼睛，长夜未央，窗外远方的天幕已然黎明。
　　而他犹带着泪痕的脸上，失望变为惊诧，最后展现出温柔的欣喜，形状姣好的唇角上翘，妩媚湿润的凤眼弯成娥眉。
　　米加，你醒啦。他说。露水似的声音有些喑哑。
　　嗯。
　　我回来了。
　　我的小玛斯罗尔。
　　他扑过来抱住我，把脑袋埋在我的肩窝。冰凉又滚烫的液体不断流入脖颈。他无声地抽泣，似乎紧咬着牙不愿发出声音，单薄的肩随着啜泣在我怀中颤抖。
　　“Massroule。”我轻声地唤他。“想哭就哭出来吧，不要忍着。”
　　“米加——米加……我有多害怕你……害怕你死了……我刚才就做了那样一个噩梦……”我从未见过他哭得这样伤心，似乎要抛掉心里积攒了很久的全部的委屈和伤痛。
　　“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做了噩梦还值得这样。梦都是假的，玛斯罗尔。”我抹去他的眼泪，却仍有新的不断流出来。
　　他抬起头，有点委屈地扭过脸，用手背蹭去眼角的泪水。月光下他的眼圈明显地红着。
　　我轻轻笑，伸手握住他擦泪的手。
　　“玛斯罗尔，别这样。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离开。”
　　他再次扑上来，双臂搂住我的脖颈，把头靠在我胸前。说话的声音依然带着哭腔。“米加……你要发誓。”
　　“我发誓。”
　　其实我知道他，知道他只有在我面前才会这样，脆弱，爱哭，孩子气。
　　我知道他会在无人的地方独自坚强，会用自己的肩膀扛起命运的重担，会冷血，会变得锐利，会用鲜血见证他独有的锋芒。

　　玛斯罗尔很兴奋，把我醒来的消息告诉了很多人。似乎父神还有梅丹佐他们都因为玛斯罗尔的情绪而变得更加乐观了些——我想，他应该很久没有这样快乐过了吧。
　　他把我昏迷期间发生的事全都告诉给我，我这才知道，他已经去了人间一次。而最令我挂心的就是他灵魂中属于前世玛斯罗娅部分的苏醒。
　　我靠在榻上，枕着他的腿，他就给我讲那些并不美好的事。第七天午后的阳光依然明澈温暖，懒洋洋地照在我们的身上。
　　战乱中偷来的宁静，甜蜜得让人伤感。
　　生命不过枉若尘埃，是宇宙洪荒中零落渺小的光亮。时间总会换走万物最原始的模样，在数万伯度之间，命运的洪流永远不息地卷涌着我们每一个人，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任凭无形的尺度丈量我们的来由与归处。然，如果在浮生尚未完结的年岁里能够有这样一个柔软的瞬间，我便能有勇气面对一切未知的惶恐——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在死亡面前守住生命本应拥有的宁静从容。
　　哪怕命运的手掌不能容忍我们卑微的希望。
　　空气中传来隐隐风鸣，一卷散着浅金色光辉的羊皮书悠悠落到我的面前，玛斯罗尔膝上。我坐起身子，他诧异地拿起羊皮卷，忽然神色微变。
　　“怎么回事？”
　　他拆开羊皮书，愈加忧虑。“是父神送来的……风精灵刚刚传回的消息，今天上午十点，梵蒂冈教廷教皇保罗在罗马城举行祈祷仪式，希望借此削弱与罗马位于同一维度的艾费狄安古王宫的魔力并振奋人心——怪不得玛门要在罗马接受湖中剑，”他皱了皱眉，“艾费狄安对仪式发动突袭，引起小规模战乱，梵蒂冈教廷同时遭到破坏，教皇保罗——”
　　玛斯罗尔忽然硬生生顿住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玛斯罗尔……到底——”
　　“教皇保罗，被杀。”他有些难过地垂下眼睛。“保罗死了，米加。他……死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把手搭上他的肩膀。
　　“米加，父神叫我们去圣殿。”他揉了揉眼睛，“我们快走吧。”

　　玛斯罗尔扶着我步入圣殿主殿的时候，很多高阶天使都已经到了。
　　父神端坐在神座之上，银色双瞳静谧而荒芜。我迎着他慢慢地走过去，看到了他左手边那个熟悉的天使长之座。父神抬起眼睛对我温暖地微笑起来，绚丽的银瞳纯净无比，眼神却包含着看尽千帆的沧桑悲悯，让我心疼。
　　我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我的力量因人们的信仰而存在，当人类不再笃信上帝的慈爱与权威，我的力量也会随着人们信仰的减少而消弭。”父神淡淡地叙述着，仿佛这仅仅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故事。他的唇边挽起一抹浅笑，把自己的手伸到眼前，白皙修长的手像一件上好瓷器。“我已经存在了成千上万年，因此不惧幻灭。但是，你们每个人的心里仍应持有希望，相信天国的日光，必将永存。”
　　他起身，及地的长发在纯白大理石地面上铺展了一片银色的璀璨星光。
　　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带着悲伤的敬仰与虔诚。这个从远古走来的天地间无上的神祗，在湮灭的结局面前显现出惊人的淡然平静，仿佛他早已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
　　他精致得近乎透明的身体，眸子里的忧伤，语声中的从容，这一切，已经把他想说的都告诉给了我。
　　面对苦难，心怀希望；面对命运，不惧死亡。
　　暗夜精灵大举进犯，人类推翻基督的神坛，当天国处于大厦将倾的临界，当每一位天使都为未来而忧心忡忡，这个本来最应该但又慌恐的神明却风华依旧，说话的声音依然空灵文雅，从神座上起身的姿势依然高贵自如，银瞳银发依然闪耀着所有天使都不能企及的光辉。
　　他站在那里，像等待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的到来。
　　璀璨的背影在我的眼里平添悲凉，他光华夺目，但我记得，我仍然记得——他是那个在我儿时睡梦中给予我温柔怀抱的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的依靠，我的父神。
　　一阵无力的眩晕让我几乎站不稳。在这一瞬间，我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个比上帝更加强大的存在。
　　命运。
　　我扶住神座的扶手，闭上眼，似乎有灼热晶莹的液体从眼角奔涌而出。
　　“米加……米加！”耳畔传来玛斯罗尔有些惊慌的呼唤，我睁开眼睛望去，却看到了我毕生难忘的场景。
　　金色夕阳从圣殿门外毫不吝惜地照进来，化作一层灿烂夺目的金辉披在银色的身影上，映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极致的绚丽辉煌。逆光的视野里印刻下他温柔高贵的剪影，恍惚之中似乎有星星点点的银光从父神的身上湮散到阳光中，飘渺轻灵，如梦如幻，却是父神用他恒久的生命挥洒出了最后的绝美无双。
　　银光飘逸远去，银色的身影渐渐羽化，模糊得看不清。星辰般的细碎光点散入无垠天幕，碧澈明媚的黄昏日光中忽然多了一抹温存的色彩。
　　直到阳光偏转了角度，银色的星光在风中散尽，那里留下一尊半透明的水晶似的身体，落叶离开枝头一般向下倒去。
　　银发轻轻扬起，晚风中微微翻卷的衣角宛如蝶翼。
　　耶和华。
　　人类的上帝。
　　天使们的圣主。
　　我的父神。
　　他倒下去，落在疯了一般从门口跑进来的父亲怀里。昔日的魔王尚未退去人类的装扮，他抱着父神，双手剧烈地颤栗。
　　父神睁开眼睛。
　　“路西斐尔。”他唤他从前的名。“如果许多许多年以前，我没有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你会爱上他么？”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不停摇头。平生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那么脆弱地成串滑落。
　　父神依然保持着从容淡然地神色。他再次微笑，眼神却不再悲悯，仿佛刚刚坠入情网的少年那样纯真。“其实我希望你会爱上另一个人，一个能够被你保护，也甘愿被你保护的人，一个无论天地乾坤，都能始终追随你的人——这些，我都未曾做到。”
　　黑色的双眸颤动了一下。父亲俯身在神的唇上印下很轻很慢却绵长柔软的一吻。“傻瓜……”他的嗓音有些喑哑颤抖。“我爱你，我只爱你。我不在乎你说的那些，我永世之中只爱一个人，我知道他的名字，叫耶和华。”
　　父神的嘴角弯了弯，然后阖上双眼。
　　再未睁开。
　　眩晕感愈加严重，我紧紧地攥住神座的扶手，扭过头，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
　　只是感觉心脏不再跳动，血液不再流淌，像丢失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