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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漠上舞 ...

  •   【七】
      突发奇想地想看看这盐泽究竟是怎样一番远景,便用了望野之法,视线凝在半空,整个盐泽浩渺沧沧,景色颇为壮丽,而我与公主的小舟掩在层层苇间,碧服素襟,别有一番风姿。再寻了图拉,她坐着一只小舟,沿着盐泽岸边在走,此刻正停在一处水面空阔处,一身红衣的她显得颇为显眼。我又将视线放低些,见图拉伸出一只手放入水中。
      “呀!”我惊呼一声,瞬间秘术便收回。
      “公子怎么了?”公主临水照花,疑惑地回过头
      我理了理情绪,微笑道:“我在想自己为何未能拿一支笔将这美景画下。”
      公主点点头赞同:“我也觉得圣海的风景独步天下。”
      见搪塞了过去,我这才回想起刚才所见的一幕,图拉伸入水中的手,没入水中的一部分居然是一截森森白骨!图拉……不是活人!心底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来让我顿觉不知所措。巫女的守护人,是死人,为什么?不寒而栗,我竟未察觉这诡异的光景。我本以为我已经了解了这些隐秘,但是又觉得这迷雾更加扑朔迷离。
      而后两只小船在孔雀河汇入盐泽的三角洲会合,溯流而上。孔雀河道沿岸几乎都只剩下一片沙土,胡杨红柳都被砍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桩,一眼望去,满目疮痍。那些空荡荡的沙坑仿佛剜去的一道道疮疤,里面充盈的是土地凄惶的呼喊。若要保护这条河流,哪里需要一代代巫女用生命去滋养,需要的不过就是这片古树林。错误不应当用来粉饰。我手抚着干涸的河床,为这些祭品一般的女子感到不值。公主呢?公主也要为他人破坏自然这种愚蠢的行为付出代价吗?鄯善会亡,亡在自然的报复,不是想要救便救得回。
      “公主!”图拉焦急的声音传来,我回头,发现公主捂着嘴几乎要跪在地上,指尖涌出暗红色浓稠的血液,一点一滴落在袖口、裙角。似点点的红梅,又让人看着心疼。我又想起皇甫释的断言,公主活不过一年……这样下去,怕是这条河也快干枯了吧。
      来到公主近前,取出一块方巾,擦拭着那片灼人的红。忽略掉图拉敌视的目光,我轻声道:“放弃吧,我和惊空现在还可以救你。”
      公主睁大了眼,手也不自觉地从嘴边放下,斑驳的血迹模糊了她苍白的颊,我默然地擦拭着,听到图拉愤然:“你说什么鬼话!”
      公主“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浑身颤抖,终于失去了支撑,跪下去,茫然地摇头,嘴里喃喃:“不可以…不可以……”
      这女子终是会为了所谓责任而甘愿面对这必然的死亡。
      “鄯善终究是会亡的,你若放弃,不过是提早了几个月而已。”我轻声说,袖口沾染的血泽如牡丹,娇艳又浓烈。
      “胡说!”图拉狠狠地推开我,眼中的怒火像是要把我吞噬。
      “一面破坏着自然,一面又希图被拯救,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事吗?你觉得可能吗?伤害了别人,又希望被无条件地原谅,可能吗?这样的人不值得被拯救!”我抹去了脸上一贯的微笑。
      “咳…咳……”
      “若是你放弃,至少会多活下一个人……”
      公主摇头:“不可以……不可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的脸上出现了名为痛楚的情感,她也是不甘吧?
      “不是来不及,是你不愿意背负这样抛弃那些愚民而提前害死他们的痛苦!”
      “不是的!不是的!”公主突然蹿起来,狠狠地冲我挥了一巴掌,左颊火辣辣地疼。那细弱的身体居然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几乎将我掀倒。左手触到沙铺的河床,我想起了我跨过的疆场。
      我突然觉得公主其实很可悲,她不敢承认自己的内心,不敢正视现实,不敢追寻属于自己的路。她很胆小,很懦弱,但是却逼着自己坚强起来,狠狠地逼迫自己:“值得吗?真的值得吗?”
      公主暂时止住了咳嗽,一张被血溅花的脸显得格外可怖,眼泪扑簌簌地滑过,红色的背景上留下浅浅的印痕,像是新结的嫩肉,居然比公主本身的脸色更为正常,将那惨淡的肤色衬得像是一张挫劣的面具。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抖动着,虽有千言万语,却因为痛苦而一句话说不出。既愤怒,又动摇,交织起来,有些扭曲。
      “问问你自己的心,你是真的愿意这么做吗?”
      “不要再说了!”声嘶力竭的大吼之后,耗尽力气倚在图拉身上的公主胸脯激烈地欺负,非常辛苦地瞪着我,眼泪不停地滚落,整个人像是风中的残花,虚弱而顽固。
      崔浩说,我是一个虚伪的人。我从来就不否认,因为,戴着面具太久,虚伪都已经深入骨子里了。小时候因为身世而不得外人的喜欢,为了得到更好的东西,所以虚伪地面对他人。遇到师傅之后,几近与世隔绝,身边再没有其他人,不用在意他人的眼光,于是我以为我卸下了面具。只是我这样以为而已,我没发觉它已经变成了我的习惯。我习惯了半真半假的胜过,虚言带着实意,让人看不透,摸不清。
      我不觉得我的习惯会有被打破的一天,但是,我却说出了一句怎么也让人想不到的话:“那你便为这群蝼蚁去死吧。”
      死一般的沉默,连图拉也瞪大了眼睛。
      公主却只是合上眼,唇边漾出一点微笑:“我不死,你能活吗?他们会放过你吗?”凄凉得如同秋日里的菡萏,留得枝干在风中瑟瑟地颤抖,苦涩倔强。
      ……这个意思是,知道了?好吧,那些汤菜里面的药物虽然不至于一次夺人性命,但是像我给公主放的这些积累起来,不出半年是必死无疑。虽然后来我停用了,可是自己的身体怎么可能不清楚。我只是奇怪,她既然知道了真相,为什么还面不改色地享受着那些食物?我意识到我本与她是一类人。
      “不过公主又以为,他们能奈我何?”
      公主只是虚弱地晕过去,也不知她是不是听到了我的话。
      “公主!公主!”图拉将公主搂住,连声呼唤,最后冲我吼道:“都是你这贼子!”
      我不想理会她,因为我突然觉得自己都很混乱,那些因公主而起的温柔以及愤怒,是真是假?还是那些依旧是我的虚伪?我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美,如不是那双眼睛,连美人的边都搭不上;她沉闷,只会偶尔露出古井无波之外的感情;她愚蠢,居然会选择去送死。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她的半分好,但是,又有什么在提醒着我,不是这样。
      图拉辛苦地背着公主往回走,踉踉跄跄,跌跌撞撞,颇为吓人。我取出折扇凉凉的玉贴着左颊,不多时便消了肿,而图拉却将将走了五步远。我有点好笑地望着两个交叠的身影,决定上去帮她一把。
      公主其实很轻,将她抱在怀里也不觉得有多重,小小的身子微蜷,苍白冰凉得吓人,图拉竟背不动公主,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体只有十五岁的模样,另外便只能归结到傀儡术的弊端上了。
      我在想那些有的没的,未料到图拉一脸铁青地扯住我的袖子。我回头望她,抢先开口:“若你真的要自己动手我也不会介意,但公主真殁在半路上,你可觉得合适?”
      于是图拉的脸紫了。半晌吐出一句话:“你笑得真让人作呕!”
      “哦?……我可是从来没有笑呢。”我笑眯眯地回答。
      其实,我真的,一次都没有,在笑。
      【八】
      回到地宫的时候皇甫释竟还在床上,我有点面部抽搐地把他从毡被里拽出来,却惊奇地发现他居然长大了点儿,恢复到五六岁的模样。太好了,我不用做一只婴儿的爹了。
      “惊空。”我将他提溜了两下,沉睡的小人撑开了一只眼皮。
      “唔?……”眼里都是浓浓的雾气,我猜他先前大概是疼晕过去了,天可怜见。
      “感觉怎么样?”我问。
      “啊、复曦啊……放我下来,快喘不过气了……”清醒了些,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手一松,啪一下,他跌回床上。
      “啊!你要谋杀啊!轻一点行不行?!”疼得龇牙咧嘴的皇甫释恶狠狠地说。
      “只有这样你才能清醒过来嘛,感谢我吧。”我厚颜无耻地耸耸肩,袖口以及前襟上的血迹便叫他一览无余。
      “等等等等!复曦你衣服上!——”
      “哦?哦、血嘛。”我诚实地回答。
      皇甫释面皮一抽:“我当然知道是血!崔浩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我踱到桌边,顺手拿起杯中剩的茶水呷了一口,回道:“他倒是想他手下的人快点,可谁知他的属下都是草包,哪里快得了。你把衣服穿好了,去给公主瞧瞧。”
      “……”
      “怎么?”我见他不说话,回头就发现了他一脸促狭的模样。“喂!”我有点不耐烦。
      “反正她要死了,看了也没用。”皇甫释下床来,穿上靴子,但那靴明显小了点,便闷头去包袱里找。
      “现在她不能死。”我也去取出一件干净衣服换上。
      “为什么?”他好奇地问,“她死了我们就可以回去了,我才不想呆在这里,简直是活受罪!”皇甫释的脸皱成一团。
      我系好腰带,一边理着衣襟,一边睨了他一眼:“因为我现在不想她死。”
      “你喜欢她?”皇甫释的脸一下子灿烂起来。
      我挥开那灼人的目光,捡了根板凳坐下:“我在确认一件事情。”
      “哦——”他现在的表情岂止一个猥琐。小破孩儿爬上板凳,手终于够到我的肩膀,很大义凛然深明大义似的拍拍我的肩,接着说:“那好吧,我明白了。蒌蒿河豚,西施舌,清汤柳叶燕窝,鸡蓉鱼骨,醉虾,苻离烧鸡……”
      “……”我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带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皇甫释放在我肩上的手明显抖了抖。
      我提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幽幽道:“还想吃吗?”
      猛地点头,猛地摇头。我更加温和地看着他:“没关系……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八成我这表情就像是要诱拐小孩的衣冠禽兽,皇甫释颤颤地望着我捏着玉骨扇的手,咕咚咽了口口水。
      “嗯?”我眯起眼睛,自觉一片春光和煦。
      皇甫释的脚挪了挪,整个人淹没在我投下的阴影里,似乎内心挣扎了一番,猛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复曦我错了……”
      “哦——还有吗?”我将扇面打开了些。
      “我去给公主看病!”皇甫释一脸泫然欲泣,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很好。我内心赞到,随后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提往公主的寝殿。

      “放心吧,暂时死不了。”皇甫释松开公主的手腕自信又满不在乎地从凳子上跳下来。
      我看着图拉将公主的手塞回被子里,这才将视线放到皇甫释身上:“那还有多久可活?”
      “这个嘛……不出意外,翌年今日。”皇甫释挑挑眉头。
      我想了想,够了。随即点头。
      “公主怎么会只有这么点寿命了?你们就不能救救她吗?!”图拉扯住我的袖口不让我离去,“你说了可以的!”
      “你不清楚?”我奇怪道。
      图拉咬着下唇不语。
      我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拨开她的手:“若人无生念,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公主不会想死!她还叮嘱我要好好活下去!”图拉棕色的眼眸里盛满泪水。
      “可她却有必死的决心。”我将玉骨扇放在手中上下来回敲打着,“况且你们的生死,并没有联系,她让你活,不是说明她要陪着你活。”
      “这不可能!”图拉像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有着属于自己的固执,丝毫不让人觉得这是具白骨。
      我敛了视线,看着她的手:“图拉,守护人的存在不是让楼兰巫女活下去,而是要她们履行义务直到死方可解脱。”她竟然连这个都不明白?我心头疑惑顿生,面上没有表现。图拉陷入了沉默,我也没动,只看她有何反应。夜明珠的柔光下,图拉面色红润,倒是公主才比这个真正的死人更像死人。
      “你们有完没完?”皇甫释倚着墙打了个哈欠,“我饿了。”
      我看看皇甫释,又看看图拉,没说话,迈开脚步离开了。皇甫释自然是跟上。
      “你的解药有进展吗?”我问。
      “没有。”他果断地回答。
      “那你以后还会再变小吗?”
      “大概,不过要是这么长大再变小,变小再长大,我岂不就是长生不老了?”皇甫释抬起袖子看看,又抬头望着我,“要不你用你的扇子试试帮我解毒?”
      我瞥他一眼:“它没法解毒。”
      “我看你用着挺好。”他撇嘴。
      “若是真好用,我还会让毒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找你治吗?”
      “也是。”皇甫释耸耸肩,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快点找到解药吧,这么过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我深表赞成地点头:“你最好在两个月之内完成,来年开春我们便回关内。”
      “啊?!——”
      见皇甫释眼珠子都快出来了,我用扇子敲敲他的头:“你不愿回去?”
      “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不过……你不先了结了公主的事?回关内要途经龟兹,那个巫祝可不好对付,你能行吗?公主不死,回去之后你的悬赏金大概又会加上一笔。如果能顺利过关,崔浩八成要吐血了。”他掰起手指头,“上几回堆叠的帐加起来也有好几万两银子了,我等着哪天你死了我就把你的尸体拿去二次投资赚些外快回来,你不能早死了。”说罢还一脸关切地观察着我的面无表情。
      “生意这种事请关系的是钱,大不了我回去把钱退给那巫祝。如果他真是崔浩收买的人我也有办法对付。我可不信天下间除了那两个人还有让我巫尧忌惮的。”
      “钱不能退!”他如临大敌地瞪着我。好吧,那些钱到了他的腰包里,再拿出来就跟登天差不多了。
      我鄙视他:“这事儿以后再说。”
      “复曦,你怎么突然就想通了?”他腆着脸凑上来。
      “我没有耐心看着那蠢女人死。”
      “耶——”
      我确实没有耐心了,与其让我更加清楚地意识到我的心意,不如早点抽身离开。可一方面我又想确认我的心是不是如同我想的一般,如皇甫释所说的,喜欢上了公主,所以我给你自己两个月。两个月之后,由我亲手了结,让这亦真亦假的感情埋葬在黄沙之下,永不见天日。
      公主醒过来是在第二日,我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周易》,整个屋子里只有皇甫释沉沉的呼吸声,鼻间吹出的泡泡破裂,发出“噗噗”的声音。未放下纱帘的床上躺着公主,呼吸浅得连胸前的起伏也看不见。随手翻了一页,恰好到“君子以厚德载物”,眼睛一瞟便看到那一双潋滟的双眼露出粼粼的幽蓝,却是木讷地盯着床顶。
      我放下书,缓步行至床前。
      “我做了一个梦。”公主蓦地开口,声音淡淡的,不想是才醒过来的人,我才意识到她其实已经醒了很久了。
      “梦?”难不成晕过去的人都喜欢做梦?我微微一愣。
      “我站在沙漠里,远处的沙子铺天盖地地扑过来,我看到它们都是血红色的。然后,我想逃,拼命想要离开,但是那些沙子灌到我的身体里,又流出去……好疼。最后我发现,那些沙子其实都是我的血染红的。”
      我安静地等待着下文,只听公主接着道:“我听宫人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们又说,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复曦公子,你觉得是哪一个呢?”
      我温和一笑,公主心里其实也在害怕吧,即便是已知的死亡,可是死,无论是已知还是未知,都是让人最恐惧的事情啊。坐到床边,我理了理被角:“自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公主看了我一会儿,闭上眼睛,轻声道:“是吗。”
      我默然不知说什么好,心中不觉五味杂陈,想了想,还是说:“楼兰巫女可没听说过有预言的能力啊。”
      “……那公子觉得这个梦代表什么呢?”公主又问。
      我听了一笑:“公主,在下看的可是《周易》,并非《周公解梦》啊。”
      “对啊。”苍白的唇边竟浮起一丝微笑,我微一愣,不再说话,这样的气氛给了我一种恍惚的错觉,就像丈夫守在妻子的身边。有些不适地皱皱眉,我急欲打破这种怪异的情景,却听公主下定了决心一般说:“复曦公子打算何时启程回乡?”
      哦,若不是我已打算离开,怕现在心里想的就不是“好巧”,而是“被赶走了”。“若是惊空没有什么问题,两个月之后就可以成行,毕竟他现在的状态,走到关内都很麻烦。”
      公主沉吟了一会儿,说:“现在已是十月,两个月之后就是深冬,大漠飘雪,公子为什么不等到明年春汛之后呢?”
      “比起明年,我更宁愿现在就走。”皇甫释堪堪睡醒,一面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面插嘴。
      “说得到轻巧。”我起身示意他过来。
      “说着当然轻巧。”皇甫释咧嘴一笑,眯起眼睛,冲半卧的公主说,“让我来瞧瞧。”说罢手指就搭上了公主纤细的手腕,不过几次吐息的功夫,他便下了结论,“没什么大问题了。”
      “多谢皇甫先生。”
      皇甫释后脑勺冲着公主,头也没回地挥挥手权当示意便又回去睡觉了。屋子里留下我和公主两人放到有些诡异的尴尬,索性我也起身告辞。

      皇甫释口里嚷着要走,但事实上所有的计划都因他乱了套,我只得叹人算不如天算。他不知怎么捣鼓出来的药就起了效果,身体开始拔节般的生长,按他自个儿的话说就是连骨头生长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整日躺在床上,疼得连打滚的力气都没有,像一坨泥似的在被子里哼哼唧唧,行程自然耽误下来了,就算不愿等来年,再隔几天也就是春节,拖也得拖到那个时候。皇甫释已经循环了一个周期,长回二十二岁又接着缩回了两三岁,看得我都累。
      图拉自从盐泽之行后便奇怪了起来,常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周围,仿佛她才到地宫。脸上偶尔浮现出狐狸一样的笑容,每次都会让我想起龟兹的巫祝,浑身难受。这一切的一切公主都仿佛从未察觉一般,仍是像平常那样对待。不过我全部无法顾及,皇甫释已经让我焦头烂额。
      晃眼便是除夕,皇甫释高烧初愈,裹着毛毡大呼要过节。他虽是半隐居在竹林中,但本质还是喜欢热闹,元宵灯会、端午龙舟、中秋赏月各种名目的活动都不会错过,何况是春节。
      作为对皇甫释的报答,公主很尽心地拉着图拉按皇甫释的意思剪了纸扎了花灯,还从鄯善王城里取来了烟花,弄得像模像样。而我自然是被困在厨房不得安生。饺子、鱼、年糕、汤圆,虽然简单,要做的好吃也不是什么易事。四个人围在一起包饺子。图拉学得很快,毕竟以前地宫的伙食都是她在负责,这点儿天赋还是有的;公主觉得特别新鲜,看着我包就看呆了,忘了手中的活,最后捏出的饺子造型千奇百怪,颇有创意;皇甫释一般就是个捣乱的主儿,我打发去看着锅里的开水,择择菜,拌拌调料便了解。
      饺子下锅,像一群鸭子在水里上下翻滚,但要做的不止饺子,仍是打发皇甫释看锅,他煮中药久了,掌握火候的本事一流,这一点我倒是对他极为信任。图拉和我一起和面,公主则把面团切块。几个人一起做这些活计比我以前一个人做快多了,跟师傅生活的时候往往都会忽略掉节日这种东西,一个人在外根本就没有过节的心情,同皇甫释一起生活,节日倒是很像样,但收场都很惨烈——他总觉得可以帮我的忙,但总是帮倒忙,于是越来越忙,最后活像打仗。
      我几乎都忘了怎样才算一个节日。但是我觉得也许普通人家过节就是这样。迷蒙的蒸气你,才有节日。
      “公主,你怎么切成这样了?!什么形状!”
      “诶——像花一样不好看吗?”
      “哦,原来是花。”
      “皇甫释,调料你究竟放了些什么?!”
      “茴香之类的。”
      “好香,皇甫先生很厉害嘛。”
      “可是这吃起来什么味道!公主你不要随意称赞他。”
      “我可是天才。”
      “天生的蠢材。”
      “啊!——饺子要煮烂了!”
      “什么!!”
      我将年糕码齐一一放入笼屉,背后三个人不遗余力地拌嘴出状况。好吧,我承认,我很享受这种气氛,这才是寻常人该有的生活。没有所谓责任,也没有所谓负担,只有快乐和温暖。
      “好吃!——”
      “很有嚼劲。”
      “味道真好!”
      皇甫释夸张的反应,图拉强撑的平静,公主不经意流露的喜爱,都让人无限满足。我庆幸除了杀人之外我还有这么个手艺。不,其实本人一向多才多艺。
      “好吃就多吃一点,还有没煮完的。”我身处筷子去夹一个饺子,孰料公主的筷子竟同我打起架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收回,公主轻轻抬眼望着我。真是。我暗自摇头,顺手把饺子夹到她的碗里。公主高兴地吃下去,眉梢间都孩子气的温柔。我笑起来,而一旁的皇甫释跟图拉抢年糕宣告失败,还被掀翻在地,咬牙切齿地发誓要报复,只换得一双白眼。
      最后的狂欢胜地转移到了沙漠里,裹着各式各样的动物皮毛,拖着一捆烟火,提着一堆花灯,四人乐呵呵地丢下碗筷狼藉出了地宫。月华流泻,覆了一层薄雪的沙地松松软软,像铺了一层棉花。圆月高悬,几缕淡云飘过,幽谧静美。公主和图拉把手工绘制的花灯摆出一个大圆,用火折点亮,映出我画的一幅幅彩画,有花,有草,有娃娃,也有传说故事,甚至还有中原流行的灯谜,应有尽有。她俩凑在一块儿猜谜,我和皇甫释将烟花收拾好,捡出可以用手拿着放的给她们点上玩儿。流光溢彩,火树银花,公主甚是开心地挥着手臂在花灯间穿梭,像小孩子一样,挂着漂亮,因激动而出现的红润让她真实了很多。我和皇甫释对着一大坨烟花摆弄了好一阵,寻着引线,皇甫释兴冲冲地点上,刺啦刺啦地燃了一会儿,一道火光直冲天际,银色的光华在半空中炸裂开,像水花一般回散在夜空漆漆黑幕中,轻轻游曳,渐息光芒,归于寂静。
      以往看烟花时,总觉得很寂寞,看似火热,却很冰冷,寂寂绽放一刻便归于冰冷。但也许这一次是和大家一起看,心中反倒多了些愉快和温暖。灿烂的光映到我们脸上,亮丽得炫目。
      如果能把这一刻留住该有多好。我仰着脖子,感受着传来的酸疼。烟花易冷,人心易失。想要留住的往往难以把握,能留住的却总是因为不经意而湮没风尘。
      皇甫释和图拉追了一阵之后便倒在沙地上睡了,我将他们搬得靠近篝火,给他们盖上我的狐皮裘。皇甫释仍有点发烧,不过既然这么活蹦乱跳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而图拉,我惊愕地发现她虽是傀儡,却有呼吸,但后来不一会儿就停了。想着我们同一具尸体相处甚欢,我就忍不住汗毛倒立。
      “复曦公子。”
      我回头,公主抱着几床毡被有些吃力地站在几步之外,看到她摇摇欲坠的身形,我赶紧接过被子:“搬这些上来干什么,还不如把他们扛下去。”
      公主眨眨眼,将手中的玉壶和玉杯也递过来:“我觉得在月下饮酒会比较和公子的心意。”
      我一愣,见那羊脂白玉壶中流动的是紫色的液体,问:“葡萄酒?”
      “公子好见识。”公主赞到,“王兄送了不少陈酿在地宫里藏着,今日便拿出来款待公子了。”
      我一笑:“这葡萄酒在中原可是珍品啊,我也只喝过一回,连味道都忘得差不多了,可就是对这个酒念念不忘。”
      公主点点头:“中原的酒因为长途跋涉,味道其实差了很多。公子忘了最好不过。”
      “……”刚才的意思是皇帝们喝的是下等品吗?这个……
      而事实上,公主拿给我的葡萄酒确实是好酒,倒在白玉的高脚杯中,在火光的映衬下泛着近乎血色的红,清雅的香味直扑面门。将杯子取过拿在手中,还是冰凉的,凑近闻仿若有一股冽意,让人清醒又陶醉。酒入口中,舌尖滑过温软,舌中部就涌出了沉醉,像春日百花摇曳,又像夏日萤飞风清,葡萄甘美的酸甜一一融化开来,即便咽下去,那丝丝缕缕的凉意和着奇异的芳香让人直直地掉入美酒的陷阱。
      我从未喝过如此美酒,不免心神荡漾。中天月明高悬,身旁花前月下,自觉人生幸事无出其右。微微眯起眼,曹操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苦短,可是现在我需要把握的也是这烟花般瞬息即逝的快乐而已。借酒浇愁,还是不值得。
      “小时候,我曾经听过一个传说……在极北之地,因为寒冷,人们说出来的话都会变成冰块……无声的世界里,只能看到人的嘴巴一张一合,说着说着就掉出一地冰块。”晃着杯中的液体,我絮絮地开口,“可那里的人们很聪明,他们便把那些冰块带回家,烧起一锅水,把冰块煮化了,就可以听到对方的话了。遇到甜蜜的话,便将冰块切成丝,浇上蜜汁,拌着美酒,煮点青梅,用小火炖着,让人微醉。遇到吵架,可以烧上大火,放点辣椒,估摸着听完火气也消了,就像看了一场闹剧。听到赞美,还可以煮一半存一半,遇到心情好的时候再听完。若是不想听,就直接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我迎上公主含笑的目光,“那时候我就在想,这群人是多么浪漫。”说罢仰头望着天空中飘落的雪点,彤云挡住了最后的月光,四野里只有一簇篝火和未燃尽的花灯,忽明忽暗的暖光叫公主的表情有些不清,仿若碎在了阴影中。
      “若真有如此的生活,我倒也很乐意去过。”我听到她说。
      “但是这些也只不过是人们的幻想而已。”
      “公子的话虽然是真的,但是有些东西说得太通透也会少了些乐趣。”
      “佛家说,相由心生,大概是我心象太萧索了。”
      “……公子太孤单了。”
      我但笑不语,佛家也说过,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的而残缺的,多数带着残缺度过他们的一生,只因在与能使它们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经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
      【九】
      似乎喝了很多酒,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知醒来的时候初阳的暖光已经打在颊边。我似乎在雪里坐了一晚上,怀里还窝着小猫一样的公主。白色的厚雪狐毡将她裹得紧紧的,毛毛的领遮住了大半张脸。我第一次注意到公主的睫毛纤长得有些过分,投下蝴蝶状的阴影。她很乖巧地伏在我的胸口,浅浅地呼吸着,这情景多有“温香软玉在怀”的浪漫,但是我只想说,公主最多就是块“香玉”,冰冰凉凉,冷香点点,温软?简直是说笑。
      我凝视着公主的脸,忍不住伸手理了理她垂在颊边的几缕乱发,这便立时听到了促狭的笑声,毫无疑问是皇甫释。
      “啧啧啧,这眼神都快温柔得滴出水来,结果还死鸭子嘴硬不承认自个儿的心思。”
      我循声望去,只瞧见了一双将将露出沙地的明亮黑眸……昨晚吹了风,下了雪,径直睡在沙地里,被埋得这么浅简直是万幸。若不是昨晚我喝多了,大概一好心就把他们带回去了,可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我连心中那一丝似有若无的愧疚都消散得一干二净,于是就只看着他笑。
      大概是被我看得发毛,皇甫释悻悻地讪笑一声,甩甩头,打算爬起来。撑一下,扭两下,拽三下……岿然不动。一番挣扎,皇甫释最终苦着脸向我求救:“复曦……”
      “嗯?”
      “我错了。”
      “错哪儿了?”
      “吃错药了。”
      “……”
      看在他这么快俯首帖耳的份儿下,我便先将自己从地里拔出来,再把他拉出。回头一看,花灯早就不知被风吹至何处,篝火也被风沙掩盖,□□愉便这样不留痕迹地消失在沙漠里,似乎只有记忆在昭示它曾经的存在,明明记忆才是最暧昧的东西,这时候偏偏成为了唯一的证明。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图拉愈发频繁地来回于鄯善王城和地宫,带回的都是些坏消息。比如说瘟疫在整个王城里横行,人们纷纷背井离乡;孔雀河的水并没有因为融雪而开始春汛,反倒比以往更加干涸;连日的风沙几乎摧毁了半个王城,早已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鄯善人再无修缮家园的余力……而相应的,公主的呕血越来越严重,有时甚至达到了一天四五次的程度;皇甫释被逼着去了疫情区,最后死活赖在地宫哪儿也不去了,还催着我早日启程。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最后的那一个结局,楼兰绵延千年的国祚,终是要断在这一年了。自然终于受够了这种毫无收敛的索取,决心一了百了。
      我在凌晨时分携了酒上了沙漠,腰间别了一颗珍珠大小的夜明珠,寂寂地散着光华。空中无月,唯有满天繁星。光带状的银河亘天而过,遥远的北极星亮到刺眼,天狼星与之遥遥相对,交相辉映。
      “夜如其何?夜未央,庭燎之光。”眼前竟蓦地惊现那火光冲天的夜晚,被点燃的樱花花瓣。师傅从不担心我去探求这段遥远的家恨后作出什么过激的反应,因为他深知我不会,但是这不代表我不想探求一个明白。我一直便是“巫尧”,这是我出生时便被赐予的名字,我是上古巫家的后人。师傅找到我之后,恢复了我遗落的名字,恢复了我的族人抛弃已久的身份。巫族最有名的人便是那个累得巫家支脉被杀得一干二净的巫臣,决然地携着夏姬一去不复返,潇洒地抛开了一切,留给世人遥不可及的背影,也让世人见识了巫家的狠绝与冷漠。巫臣为了一个女人而毁了他的家,伤了巫族大半元气,然而巫家却依旧承认他的身份,因为他是少见的天赋异禀的巫。巫族纵横历史千百年,却在汉朝覆灭之时突然销声匿迹,仿若与那层盛极一时的王朝一同化为尘埃。他们在盛极一时之后终是选择卸下了“与天相谋”的外套,做回了普通人。但与世无争绵延下来的巫族却真的消失在那场大火中,徒留我一人。
      师傅说,巫族掌握天机,世代为王室所用,更为王室所惮。我是巫族的后人,有能力去窥测天道,但我只是选择继承巫族的皮毛秘术,做个秘术师便罢,从未想过要去干什么“与天相谋”的事情,师傅也从不勉强。可是这样的血脉却让我能预感出普通人感觉不出的事,换句话就是“第六感”颇准。而今,骨子里有一股让我不安的强烈情绪在积蓄着,只待爆发……
      远远地奔来一朵庭燎之光,东方露出了些微的淡色,天将晓。晃了晃手中的酒,清冽依旧,但是却有了点别的味道。
      “复曦公子。”
      回过头,公主正站在我身后:“公主也来了。”
      公主蹲下身,目光与我平齐。我躺在沙地上,一支胳膊在身侧支撑我撑起的上身,一只手捏着一只玉杯,往嘴里灌酒。
      “公子,这杯中物还是少饮为好。”
      “怕是错过了今日就不再有机会了,公主就莫要横刀夺爱了。”我笑笑,转过头注视着那朵飘近的灯花,“公主是来接图拉的吧。”
      话音刚落,图拉那火红的身影便清晰地跃上了近处的沙丘,手里的灯不知被扔到了何处。她踉踉跄跄地爬上丘顶,一头是汗,连向来最不服帖的卷发也都贴在脸颊边。她的声音传来,有些变调:“不好了……凌汛、是凌汛!”
      我心头大惊,一条快要干涸的河竟然会出现凌汛?!
      “河道里的水……好多!还有冰山!”说到最后图拉都已经喘不上气来,已经有了哭腔,跪在沙地上剧烈地喘气。
      二月春寒,却是春日伊始,若河流发源于冰山或上游结冰,水体解冻时常常会出现冰块成堆的情景,河道若是窄,就容易积成冰坝,一旦坝崩,就称凌汛。这大漠荒烟,竟陡生凌汛,叫人只呼天生异数,便真真没有好事!
      我看向公主,她的脸又白了几分:“怎么回事?”说出的话竟在打颤。
      “真的!王上已经出城了,他让公主快去呀!”
      我听了皱眉:“这种事,楼兰巫女哪里来的能力解决?”
      “巫女跟河神无二,是水的守护者,既是与河流打交道,就总会有办法。”公主起身。
      “慢着!你说的办法无非就是个死,你真那么想死?”我捉住她的手腕,冰凉的,纤瘦硌骨。
      “喂,你怎么又捣乱?!”图拉愤然掰开我的手指。
      “捣乱?呵,你倒是记起你守护人的本分了。是谁口口声声对我说不想公主去死的?”我冷笑。
      “巫尧!这是我们的国事,轮不到你管!”图拉的脸色甚差。
      “是吗?我可记得是你们国王请我来管你们这国事的。”
      “复曦公子……”
      “公主,请先听完在下的话。凌汛一来,不过死一个半个人,生息几年总会有起色。可是一旦你死了,鄯善的灭亡只在朝夕,公主还是要去吗?”我知道自己是在试图误导公主,因为无论她怎么样,楼兰的国祚是注定要断在这时了,我只不过为了自己小小的私心而不想她牺牲性命而已。
      “……我不能放着他们不管。”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那好,我陪你去。”
      “这很危险。”
      “我觉得我还是不能放着不管。”我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我的本分。”解决小小的凌汛,办法还是有的。巫族那么庞大的家族,什么事没有经历过?这种经验不可能没有,河水也是十几年泛滥一次,巫家帮王室解决的还算少么。
      公主听了这话,眉心微微一动,咬了咬嘴唇,点点头。
      鄯善王城十里之外便是孔雀河冰坝,高出河岸有近两丈的冰堆摇摇欲坠,河水丰沛饱胀,似乎要将那层并不坚固的冰墙击碎。有不少鄯善的居民惶恐地聚集在岸边,不知如何是好。棕色卷发的鄯善王在指挥军队疏散群众,但是下面依旧一团糟。
      “巫女来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人群忽地变得更加鼎沸,大呼“有救”。这些人,把巫女当成了信仰,而不是所有被信仰的人都是这么甘愿牺牲的。谁不爱惜自己?可是为了这群人,巫女们献出自己的生命,却被视为理所应当。做不到会被谴责,做到了也得不到安慰。这些女子,究竟是怎样过来的呢?
      公主脚步匆匆,图拉在前面引路,我在后面跟着。
      “王妹!你看这要如何是好?……巫先生?”鄯善王一惊,大概是没有料到我会来。
      公主蓝色的眼睛看着鄯善王,又看着我。我习惯性地摩挲着玉骨扇,叹了口气:“王上请回。”
      “巫先生这是何意?”
      我闭上眼睛:“这事我来负责解决,王上还是回城主持大局吧。一旦冰墙倒塌,大水不可能一点都不流入下游河道,到时候城中一片混乱,只怕这亡国就是旦夕吧。”
      鄯善王被我说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的,但是作为一国之君,气量还是有一点,最后他说:“那便劳烦先生了。”
      “慢着。”我看着手中的扇子,“我可不是白干事的。”
      “那先生有何条件?”
      “我要五十斛夜明珠,事成之后你要派人送我出关。很便宜吧?”的确很便宜,你想想地宫里不要钱似的珠子。
      “可是……”
      “王上只要说行还是不行即可。”我冷漠地看着他,逼着他答应。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我说了要走,就意味着不可能再治疗公主,子民与国祚,对于他来说是最难以抉择的。但是我以为,有子民才有国祚,所以相信鄯善王会答应。
      冰凌在堆厚,细碎的水流现在还在涓涓地流出,但是不一会儿便会是另一番景象——万马齐喑,汹涌狂暴。我仰头看看天,耳边是鄯善王的声音:“劳烦先生了,本王答应先生的要求。”
      我摸着手中的扇子,心里默默地说:拜托你了。师傅历来不赞成我在施术的时候借用外物,特别是神器。可一来因我惫懒,有了它会省下大半的功夫,往往事半功倍,二来因为我中毒的事情导致身体大不如前,想不用都不成,况且现在师傅不在,我爱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折腾都无所谓……
      在手上划了个口子,鲜血登时流出,将血抹在扇子上,在地上绘制了一个简单的阵法。鲜血在玉骨扇流动,仿若有生命,也不留下任何的痕迹,只顺着骨融到泥沙中,留下印子。公主和图拉在一旁看着,我只是提醒她们离我远点,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施术上。绘图完毕之后,我立在阵心处,手往伤口处一抹,掌心便直直按上中心处的留白。
      很久不曾用这个术,手法倒是没有生疏,恰如师傅所说,有些东西一旦学会了就再不会忘记。现在也没空理会回忆这档子事,我凝神将巫力灌到阵里。几条细线勾勒的图开始发出莹莹的血光,往空中逸散蒲公英般的点点光球,如梦如幻,萤飞夕流。“此术可开山辟岭,陷城于流沙之中,变沧海为桑田,化繁华为乌有,相应的对自身的损害极大,所谓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当慎用。”师傅的叮嘱一字一句地打在心上,我觉得我果然是疯了。
      将玉骨扇投出,扎到冰坝上,闭上眼,将属于我的巫力与阵法相结合,待整个回路稳定,我念动了古老的咒语。其实我发觉这个术对身体的伤害与施放范围有关,当我感受到地面的颤抖和扑面而来的寒气时,只是觉得力气流失得很厉害。
      睁开眼,冰凌在剧烈地颤抖着,我注视着变化为紫色的玉骨扇,它因巫力的注入变得兴奋起来,在冰的压制下缓缓地展开扇面,只到一半,冰坝便再也承受不住,一下子炸裂开。脸上溅到了冰冷的孔雀河水,还有裂成小块的冰渣,我再换了个印,心里默念咒语,以玉骨扇为中心展开一个扇形的结界,只让小半的河水流入河道。凝神发力,脚下的阵法图升腾起来,直至我的腰腹处,大股的巫力与玉骨扇产生共鸣,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只见对面的沙地凶猛地下陷,其余的水流全部注入了地下。身畔以我为中心的阵法图发出清脆的一响,化作光点散去,我力气耗了大半,坐在地上,好累……
      “图拉!”公主却蓦地低呼一声,我猜她大概是被弥散的巫力影响了,便没有在意。玉骨扇完成了任务,自动飞回了我的手中。
      转过头,图拉捂着额头,我一眼便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蓝光,沁凉的玉骨扇“嗡”地一震,而后立刻没了声息。我想问问,可是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我一惊,把话咽了回去,握紧了手中的扇子。心中警铃大作,不知为何。
      回程之时行的是水路,如上次一般,由孔雀河至盐泽,冬春之交的盐泽很安静,茫茫的水面上连枯苇都没有一支,湖水也澄清透明,映着澄澈的天空,仿佛结了一层霜,只有行舟时划出的层层涟漪打破这景致的近景。
      图拉在船尾摇桨,我在船身里,公主在船头,与我相对而坐。没有人说话,很静,却没有尴尬。说实话我挺享受这气氛,就好像闲云野鹤周游山水,惬意又放松。——当然,如果忽略我总是想闭眼睡过去的疲惫的话。我还是高估了我的能力,或者是低估了这个术的伤害值,被耗掉了大部分的精力,实际后果比师傅告诉我的更差,如果此时崔浩亲自来的话,我估计也没有还手之力。心头有点郁结,这样是不是证明我内心还是爱护公主的?这大概就是喜欢了吧。接下来,就是要好好休息,带上几十斤夜明珠,回中原。
      ……可是,内心似乎还是有点不舍,大概吧,我也不清楚。仰头看着天,心道我在这儿待了半年有余,变化居然这么大。以往觉得别离事小,总会再见,而今却知道这一别便是永远心里竟放不开了。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水往何处流,因的是地势;人往何处走,因的是情势。现在的情势便是,我要回去了。
      诶、诶……图拉的驾驶技术怎么这么好了,船一点儿都不晃悠。我走神的思绪才回到近前,哦,原来是停在了这水泽之上。
      “怎么了?”我突然又升起了不祥的预感,忍不住抬头问,却直直撞进公主深不见底的眸中。
      “复曦公子……”公主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但看口型是在叫我的名字。
      微微一愣,那刹那的晃神,接下来的一切就不可挽回——胸中一凉,薄薄的像是刀片切开肌肤的痛楚直冲脑门,公主眸中闪过诡异的蓝光,我并未在意,只低头看着胸前多出的一截明晃晃的刀刃,根据经验,这是一把匕首,寒铁所铸,直直穿心而过。
      我曾看到无数人在我的手中变作这幅模样,却未料到有朝一日我也会这般。滚烫的心头血顺着刀刃溅开在我的白衣上,却成了暗红色,一滴又一滴,玉骨扇变得通红烫手。
      ……有毒。
      “巫尧,你去死吧。”图拉狠狠地将匕首从我的身体里抽出,激得我吐出一口血。我脑海里上演着灭族那日的大火,有人也这么对我说,去死吧。
      不受控制地跪伏在地,意识不由自主地虚浮起来,视界里出现了飞火的流樱。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离开!我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脚步趔趄了几步,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寻找可以扶的东西,却无意间看到公主一脸冷漠甚至有点怜悯的表情……心里仿佛有什么冻结了。用尽力气朝水岸望去,望见了几颗黑色的圆点。
      “去死啊!”图拉奋力地推了我一把,我再没了站立的力气,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很疼。
      伤口在疼,背后拍起的水浪溅得我生疼。其实我有点搞不清是身上在痛还是其他什么在痛。
      很冷。
      周围刺骨冰寒的水侵蚀着我的身体,将我的喉咙死死扼住,冷得我直打颤。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血,我微微张开眼睛看到的是一股血柱在水中散成繁复的妖花,妖娆而残忍。水面上的光在渐渐离我远去,周围越来越黑,让我越来越冷。
      死亡,我第一次离它如此之近,近到再一步我就会跨过三途河。
      我给予了那么多人结局,终是迎来了我的结局。我不过和他们一样,死在他人之手,但他们应该庆幸,是死在天下第一秘术师巫尧之手,而取了巫尧性命的却是一个傀儡,杀了他们的巫尧葬身于塞外冰湖,连尸身都全数归还于上天,回归于自然。
      冰冷的湖水涌入鼻腔,进入肺部,刺激着脆弱的神经。我抬手想要将手放在胸口,汲取那流失的温暖,可是奈何身体不听使唤。
      越来越难受,意识越来越模糊,我再也无力坚持,闭上眼,幻想着最后一丝温暖,随后便如真的一般,周身被温柔的暖意包围着。我微微翘起嘴角,黑暗中,生命之火熄灭无踪。

      【十】
      我以为我死了,可是当我恢复知觉之后我才发现,我居然活着。
      竹屋。不是土的墙顶,也不是波光粼粼,这里是皇甫释的竹林。
      我呆呆地望着屋顶,努力的回忆。我干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这里?那些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青衣浅笑、一念生死恰若一场带着微微桃红色的梦,一枕黄粱,恍如隔世。
      “呀,醒了!”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太好了,我差点都以为你这回必死无疑了……太好了、太好了!”
      一张俊脸凑到我的眼前,截断了我空洞呆滞的目光,二十二岁模样的皇甫释皱着眉头摸摸我的脸,自言自语:“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了,难不成傻了?……不要啊,救回一个傻子!巫尧,你还认识我不?”这家伙无耻地捏捏我的脸。
      “巫复曦,我是你最好的兄弟皇甫释啊!喂,听到没!吱个声啊!”他那眉头皱得死紧,都可以夹死一只苍蝇了。
      “吱。”
      “……”
      我真的吱了一声,皇甫释瞬间呆若木鸡。我其实也只有“吱”的力气了……
      皇甫释嘴巴一扁,双目中竟盈了泪水,出人意料地抱住我的脖子嚎啕大哭:“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复曦你真的活过来了!终于活了!……太好了、太好了……”
      面对他激动的痛哭流涕,我承认我内心还是有小小的感动的,可是他一个大男人抱着我不撒手地哭还是让我不怎么自在。好吧,看在他是真心担心我的份上,我原谅他这一回。孰料皇甫释一边哭一边碎碎念,到后来竟冒出这么一句:“我的河豚又回来了……呜…呜……”
      “……”敢情这小子到现在都只惦记着那道河豚!我的感动瞬间荡然无存,心里盘算着要是还有下一次,我一定要把他毒死!
      养伤的日子弥足悠闲,每日不过散着头发在林中坐坐,看看书,抚抚琴,下下棋,自在得很。但是皇甫释便不带这么好的运气,在西域待了那么久,现在求医的人都快踏破竹篱茅舍外的那座小桥了,虽然他凶神恶煞地打发了好多,可是总有不得不治的人,比如刘裕手下的将军们。皇甫释忙得是焦头烂额四脚朝天,以往还可以威胁我搭把手,可现在我连起都起不来。
      坐在竹榻上每日看着人来人往,倒也不算无聊,那些有资格被留在竹林治病疗伤的多是些将军游侠,他们无聊了便也会扎堆讲讲话,各自说着自己何年何月在何地因何由打了一仗,又在某处负伤半死不活,随后被朝廷封赏了何物何物,或是在何年何月游历到了何地干了何事,看到了什么新鲜。偶尔会进行例如对诗投壶之类的雅戏,还有博累棋、舞剑等娱乐活动。虽然大部分时候会被皇甫释暴力镇压,但是抽空干坏事倒是做得很游刃有余,毕竟是老江湖啊,本事都不小。总的来说,竹林还是很热闹的,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在这方小天地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啊,下错地方了!巫公子就放在下一马吧。”
      “哦,没关系,先给钱,我让你悔了这步棋。”
      “怎么可以悔棋!公子不需这么宽宏大量。”
      “没听到又要先给钱吗?!”
      “反正等会儿也是个输,悔棋还让人家得双份的,不划算,劝你乖乖认输。”
      “输了那么多次,怎么也可以赢回一点儿吧!我就不信了!”
      “对对对,量变引起质变嘛。”我笑着说。
      “你们又在赌钱!巫复曦你活腻啦!”皇甫释一柄药杵砸过来,众人默契地避开。一片气势汹汹的衣角拨开了重重人群,一张气得发青的脸,我无辜地仰头望着他,手无意地拂过身边的一叠银子……
      “……哎呀,好好玩儿吧,复曦你再多下几盘吧~”皇甫释笑得跟春天的桃花没两样,笑呵呵地捧着一堆银子离开,留下沉默的众人。
      “今日便这么散了吧。”我摇头浅笑,开始收拾棋盘上散落的黑白子。围棋,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了,现在的人们扎堆儿地玩博累棋,所以围棋并不流行。可是师傅从小就教我围棋,博累我倒不怎么会。
      “也好也好,再输下去我就付不起诊金了。哈哈。”
      “不过跟公子下棋我的棋艺长进了好多啊!”
      “就是就是,公子当真奇才!”
      我笑而不语,被人称赞如何,权当是一阵风刮过。收拾好了棋盘,将军士子游侠们就三三两两说起话来。
      “连日来天生异象怕不是什么好事。”
      “听钦天监说今年有天狗吃月亮呢。”
      “才怪,是噬日!妖怪要出世了。”
      “那征西大军不就惨了,万一真遇上妖怪怎么办?”
      “就是就是,听说西域也不太平啊,疫病和干旱差不多把人全都折磨光了。”
      “那么远的地方关我们什么事?那些蛮子死光了才好!省得闹得天下一团糟!”
      “喂喂,你搞错了吧,老是来犯境的是北方胡人,关西域人什么事!”
      “哼,非我族类,都不是什么好人!”
      “……”
      我安静地坐在榻上,听他们说这些有的没的,嘴角扯出一丝笑容,说得不错,非我族类,都不是什么好人。胸口处那道狭长的伤口,永远都抹不去。我摸摸心口,从里到外隐隐作痛,叫人无法安生。
      “喏,药。”皇甫释不知何时过来的,还端着我避之不及的药汤,黑糊糊的,看了就不想喝。更糟糕的是卖相不好就算了,那味道才真叫人痛不欲生。人们说良药苦口,皇甫释还真将它做到了极致。
      “可以不喝吗?”我苦着脸。
      他挑着眉默了一默,说:“自然是可以的。我那儿还有上次‘北海雪狐’留下的宝刀,可以借你往心口捅捅。”言下之意就是“不喝就给我去死”。
      “……”
      皇甫释居高临下地瞪着我喝药,又幽幽地说:“我那么费力把你就回来,你再这么没了就太对不起人了。你从来不给我诊金,又白吃白喝我那么多年,可不能让你那么便宜地下了黄泉,你可要好好活下去。”
      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又不是我非要这样,至于怪我么!
      “下次你就把这药弄得好喝点儿吧,我喝都喝得想死了。”我真诚地说着,然后把空碗递回给皇甫释。
      “病人是没有资格同大夫讲条件的。现在你作为鱼肉,我为刀俎,你见过砧板上的鱼跳起来告诉庖子要他轻点儿的么?”
      “我想如果鱼有选择,它肯定会选择跳下砧板的。”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吾知之濠上也。”
      皇甫释耷拉着眼皮看了我一眼,飘走了。我笑着摇摇头,继续聆听江湖人士们谈天说地,脑子里却一直想着其他。原来的楼兰,现在的鄯善……我摸到腰间缀着的玉骨扇,握在手心,沁凉的舒适感让我平静。缓缓打开扇面,素白的玉面上什么都没有,我看着它,思绪有些涣散。手指略微有些僵硬,我扣住扇柄的机关,最终还是没有将它打开,只将扇面翻转过来,青色的人影赫然在目,裙裾散开如同柔美的花,多美。
      我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抚上去,颜料沁到玉料之中,只有一片脂滑,再也抹不去。心口又疼了起来,我皱皱眉,靠在了榻上。我一心想将这一年来的事情当做一场梦,但身边的一切都提醒着我,一切都是真的。流沙、地宫、楼兰巫女。都存在着,那些温柔,那些浅笑,那些我曾经感受到的温暖都是真的。
      竹林中吹起飒飒的风,竹叶沙沙作响,像一曲无调的歌谣,无声却让人着迷,无情,又让人难以舍弃。从来没有过如此的疲惫,我不在强撑着精神,只望一觉醒来,一切可以倒转。
      “复曦……”
      “复曦、复曦!……”
      谁在叫我?
      “巫复曦!你听到没有!”
      你声音那么大,怎么可能听不到?!
      “巫尧!——”
      “……吵死了。”我低低地出声,四肢无力。
      “呼……喂,醒了就给我起来!”
      我哪儿碍着你了?我想着,有点不情愿地睁开眼。微微撇开脑袋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皇甫释罕见地气急败坏:“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你就不看看你怎么!我不就是被刘裕叫去了三天,你就在这儿睡了三天,要不是他们去叫我,我万一不回来了你就打算一辈子睡下去不成!你这混账!!”指着我的鼻子一通劈头盖脸的乱骂,我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他脸红脖子粗就像跑了多少里路。
      我咂咂嘴,觉得嘴巴很干,隔了会儿才道:“我不就睡了一天吗,至于……”
      “一天?!”他瞪大了眼睛。
      我无辜地点头:“昨儿我有点累就在这里躺了会儿,连梦都没做一个就到现在了,总共不过一天。”
      “……”皇甫释面色凝重地沉默了,二话不说捞起我的手腕把脉,很久之后才放下。
      “怎么?”我奇怪。
      “复曦,沉睡是逃避最好的办法,但一直睡下去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胸口一阵抽疼,我绞起眉头:“怎么这么说?”
      “……算了,当我没说吧。”他摊开手耸耸肩,“等会儿我给你弄碗药来,老实给我喝了!小心我扒你的皮!”最后凶神恶煞地将我威胁一番才匆匆返回药室去。
      我冲天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春日和煦的阳光透过竹林化作圆圆的光斑打在竹榻上,颇为亮丽。这本该是杨花飞舞的季节。
      “我劝你别笑得那么妖孽,你瞧那边,人家的魂都被你勾去了。”皇甫释叹着气将瓷碗递给我,一股苦涩的气息迎面扑来。
      “你们不懂,这是苦笑。”
      “嗯,药也很苦,喝吧。”皇甫释扶正我歪掉的手,愣是没有叫它洒一滴,我郁闷。“快喝,你要是再敢倒,我就拿药罐子灌!”
      “我喝还不成么……”真是苦到心尖尖上了,我有预感我会被浇灌成一株黄连。好恨——
      皇甫释说我睡了三日,我还不信,但当我漫漫长夜无心睡眠的时候我才相信他说的没错。瞪着我的死鱼眼,望着屋顶总也数不清的竹子,在第五次看花之后决心到院子里坐着观天。抱了琴出去,周遭安静得很,我批了外衣坐到白日里的那张竹榻上。
      夜凉如水,点点繁星在空中一闪一闪,璀璨又夺目。地上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而它们却还一直挂在那里,从未曾改变。永远,它们也许在未来的千年万年里都会在那里俯瞰着大地,永远在那里。永远只是一瞬的事,我爱过的人,关心过的事,终究似一场水月镜花,消失不见。师傅最喜欢夜观天象,有时候一看就是一夜。于他,观星可以参破天意,于我,只会让我觉得更加悲凉。我已经够悲凉了,绝不要再悲凉下去。缩了缩脖子,抚着手中的由仪琴,不由自主地拨响了弦。
      清丽婉约的哀歌,仿若少女喉间滚出的珠玉,这是那日公主在盐泽上唱的那支歌,简单又深情的调子。
      公主……
      “弦乱了。”皇甫释披着月白色的中衣倚在门边,双手环抱,懒懒地看过来。
      “是吗。”我停下,按住颤动的丝弦,望着他。
      “由仪有多久没有响过了……唔,我算算。”他当真算了起来,“有三年没?”他又是伸着三根指头,一脸的笑意。
      “早就不记得了。”我摸摸它上好的弦,虽然不在四大名琴之列,但它奏响的无一不是绝响。
      “这人要是三年不理,指不定就是一出人间悲剧,琴三年不碰,它也会怪罪你吧。”皇甫释挑了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
      “是啊,连弦都乱了。”我垂眼盯着桐木上精致的花纹,虽然繁复,却不失大气。
      “怕是心乱了吧。”皇甫释笑得很无赖。
      我白他一眼,指尖一拨,“铮”的一声,便是一曲流水般的柔美。让我没想到的是皇甫释竟然跟着和了起来,一口奇怪的与公主那时用的一模一样的腔调。
      “你会这歌?”我问。
      皇甫释眉一挑:“别告诉我你会弹却不知道它是什么曲。”见我不说话,他肩膀一垮,“真的啊?!”
      “会弹和知道曲名本身就没什么联系。”我一本正经。
      “你从哪儿听来的?”他好奇地问。
      “……公主。”
      “……”皇甫释脸上的表情定格了一般,我发觉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复杂,最后他长吁一口气,很惨淡地说,“这是《越人歌》。”
      越人歌?我才不会承认我的脑袋有瞬间的空白。
      皇甫释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我,随后摇摇头。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谁会料到这是《越人歌》?谁能想到。
      闭上眼,阖住心中流窜不息的情感。但是这却让我更加心寒,为何对我唱《越人歌》,却又用如此冰冷的眼神去观望我的死亡呢?我猜不透别人的心,此刻也不愿再去猜,我只知,我累得不想动。
      三月飞絮,四月芳菲尽。时间是一条无归的河,心也走上了一条无归的路。心,有时是空的,有时是满的,有时想靠近,有时想离开。流年若这小桥下的流水从我的指尖上流过,我望着这一泓碧水,一洗碧空,心里似乎有空落落的风在回旋。
      竹林里依旧热闹,看病的人好了便走,时不时又有新的病人被送进来。皇甫释依旧忙得像一只陀螺,现在我的身体好了不少,也渐渐开始帮忙。我心知欠他太多,两条命都不够还,况且我只剩下半条命。
      那日我清理着药草,却听正在养伤的两个游侠说起西域的情况。
      “中原不太平,那西域小国也是争斗不断。”
      “可不是,权力这东西,谁放得下?”
      “龟兹国居然联合诸国攻打鄯善。”
      “鄯善不是早就苟延残喘了么?水源枯竭,风沙蔓延,又疫病横行,这都没把鄯善人弄得死绝?”
      “他们不是有个什么巫女在吗,好像是因为她的守护吧。”
      “那是什么?”
      “楼兰巫女,你没听说过?”
      “没有……话说回来,龟兹打鄯善究竟是为何?”
      “这个啊,好像是说为了这巫女。”
      “诶——又是红颜祸水。”
      “谁知道,总之啊——”
      “你们给我滚出去!”皇甫释冰冷严厉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皇甫先生……这?”
      “滚!诊金我也不要了,爱死哪儿去死哪儿去!”
      我默然地收拾着手中的草药,装作没听见,正欲起身将它们放入药阁,皇甫释却叫住了我:“复曦。”
      没有回头,我只抱着巨大的簸箕停下:“怎么了?”
      “你……全都听到了?”
      “你指什么?”
      “你转过来看着我说话,关于西域的事情,你知道了多少?”
      我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缓缓回身,迎上他纠结的目光,我说道:“总不能让我恰好过滤掉他们的话吧。”表现得有些无奈。
      缓缓是顿了顿,接着说:“那你……”
      话说到一半就停了,我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便道:“怎么婆婆妈妈的,有话便说啊。”
      “你就没什么想法吗?”他半挑着眉。
      我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确认他很正常,沉声问:“我需要有什么想法?”
      “……也罢也罢。”他欲言又止地走掉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体会到了一种名为纠结的情感,他有什么好纠结的……事实上我只是表现得我不挣扎,而内心的想法却如同瞬息万变的云。我想去西域,却又觉得多管闲事,贱得很。人家将我踢开折腾到半死,到头来我还要热情地贴上去,不是犯贱是什么?巫尧可不是那样的人。
      而事实是,我心神不宁,皇甫释心神不宁,连带着整片林子跟着不安宁,而最后按捺不住的,是皇甫释。
      “复曦,你真的没有任何、哪怕一丁点儿想法?”我与他在月下对饮,没喝两杯皇甫释便忍不住开口。
      我抬了下眼皮:“以前没发现你骨子里是这种啊。”
      他“啪”一声放下杯子:“我可是很严肃很认真的。“
      我抿了一口酒:“我也很严肃很认真的。“
      “……“
      “……”
      电石火光的眼神交锋,居然是我先败下阵来。往杯子里添了些酒,我端起来送到自个儿嘴边,里面是皎好的月色。“我一直以为……她至少是有点喜欢我的。”垂着睫毛,我的手指轻轻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可是……我还是被这样的以为弄得快死掉。我以为她不会杀我,就算知道我的目的……我头一次这么天真,但是就为了这一次,我就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价。”忆起让我颤抖不已的冰冷,我都有些后怕。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人,才能感受到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惧,所以那些嚷嚷着不怕死的人要么是没有心,要么就是蠢蛋。
      “可是……是公主救了你。”皇甫释面色有些怪异,他低低地说,“复曦,你知不知道你是真死过一次了。”
      我的手一僵,抬眼看他:“惊空,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是真的。”
      “……”
      “你身上有毒你知道吧?”
      我点头:“你说我余毒未清,只是以毒攻毒保住了性命。”
      “所以为了防止打破你体内毒物相克的平衡,你这辈子有几种草药是绝对不能碰的。被一把带着这些致命药物的匕首穿心而过,还掉入了冰湖,你以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见到你时,你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我不知道崔浩是怎么知道你的身体状况的,总之,刘裕的调查结果,矛头全部对准了那个运筹帷幄的天下第一才子。”皇甫释很艰难地说出这番话,仿佛他自己也受到了很大的煎熬。
      “那……”我有点心惊地放下杯子。
      皇甫释白着脸闭上眼,缓缓道:“这些我本不该告诉你,但是……我觉得我不应该让公主的努力化为虚幻,把她的牺牲一笔带过。那天我遇上毒发,长成了十五六岁的样子,痛得大汗淋漓,等我清醒了之后从床上爬起来,才发现你们全部都不在,我猜你们大概是又撇下我不知去哪儿了,肚子饿得紧,就一个人在地宫里乱转,然后突然就地震了。还好这种情况没有维持多久,但是当它停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周围的路全部变了个样。
      “大概是我那时正在施术,所以破坏了沿河的巫术系统,作为源头的地宫遭到了波及,巫阵一时无法恢复。”
      皇甫释摇摇头:“我那时哪里想得到这个,像无头苍蝇一样转了半天,却误打误撞地闯进你说过的那个冰洞里。里面寒气逼人,穿洞而过的水居然是浅灰色的,看起来颇为恶心。”似乎是想起了那个场景,他还咂咂舌,脸部表情很生动。“可是,当我想要离开时却看到水中浮起来一个人,清粼粼的我还以为是水鬼,吓得半天不敢动,结果是公主……我才松了口气,却发现她还拖着一个人。
      “我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公主就扑过来叫我救你。我担心你真有什么事,便草草扫了一眼,你双目紧闭,嘴唇乌青,显然被冻得不轻,胸前还有一团被浸湿的殷红,颜色不怎么正常。我蹲下摸摸你的鼻息,完全没有。我只道你大概是背过气去,便立刻帮你排水,可是嘴里吐出的水和着血一股一股地流入河中,你却完全没有反应。我当时才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窟窿,那种绝望的感觉我都没法描述……我已经有了不好的感觉,当时不敢相信,也不想承认,所以都没敢摸你的脉搏就叫公主帮忙把你带回了房间。
      “给你换衣服的时候我检查了你的伤,胸口被一刀穿过,手法老练狠毒,周遭的皮肤都泛起了黑色,我便知道那刀上必定有毒。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你连血都不再流了……我才不得不告诉自己,你已经死了。
      “看到挚友冷冰冰地躺在我面前……真的很难想象当时我是怎么过来的,特别是一想到你前一天还威胁我回去之后绝对不会再让我吃到你的菜那活蹦乱跳的模样,我就忍不住想哭。最后我取了点污血想去验看到底是什么毒,实际上那时我就在猜你是碰到了那几样你碰不得的东西,而凶手八成跟崔浩脱不了干系。没想到他的势力都伸向了西域……这一点怕是其他人都比不上的。
      “而当时的公主……你不知道她是怎样的状态,一直握着你的手,连衣服都没有去换,浑身上下都淌着水,也不知道是冷得发抖还是吓得发抖。见她如此,我也不好再多问,只是告诉她可以放开了,你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现在一定面色苍白,强作镇定地问:“那我现在是什么?”没敢看他的眼睛,我觉得思绪很混乱。
      “放心,你现在是活生生的人。”皇甫释拍拍我的肩表示安慰,但只让我更加恐惧,所幸我是越慌乱看起来就越镇定的人,没有失态。他叹了口气,望向了天空:“公主她……要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么丰富的表情。那时她难以置信地张大眼睛,我以为她没听清,就再说了一遍,‘复曦已经死了’。她僵硬地转过头,盯着你很久都没有说话。我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了,结果她说,她不相信,她说你没有死。”
      皇甫释微笑起来,像是在情景再现一样:“他不能死,我不要他死。”
      “——可是他真的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
      ——皇甫先生你骗我对吧?你没有说真话对不对?复曦公子怎么可能死掉?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公主……”
      “我想把她扶起来,我说:‘你去换身衣服。’但是公主居然冲我跪下,她抓着我的衣摆:‘皇甫先生,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夫,你肯定有办法救活他。我求求你,只要复曦活过来,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不知道她竟然是如此决绝的女子,不像其他人那样哭天抢地,公主只是仰头望着我,脸上的表情出奇的平静,可是眼中却不难看出绝望。”皇甫释讲到此处不由闭上了眼。
      “……她不过就是因为图拉伤了我愧疚罢了。”我别过脸去。
      “愧疚值那么多钱吗?活生生的一条命。”皇甫释叹息一声,“我是医者,我前二十二年没有让一个病人在我手中死去,但是我却救不了我的兄弟,还要把另一条生命往深渊里推,亲手把她送上了断头台,你知道我的感受吗?”
      “你说什么?”我手中刚拿起的被子啪一声摔在地上,留下一地的瓷片。
      “我对公主说:‘我只是个普通的大夫,不是神。如若我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兄弟死吗?’但公主只是直直地望着我,蓝色的眸子一片死寂。我看不下去,便步履匆匆地回到我的房间。我想,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尸骨带回去,不让你客死他乡。有了这个念头,我收拾好精神开始清理我们的行李……随后我找到了巫族的秘术书。”皇甫释看着我,我自然是明白他要说什么。已经说过,越是远古时期,巫术就越发繁荣,而最古老的巫术,名字叫做“返魂”。只要没烂成灰,施用了“返魂”,加上足够的时间,被施术者就一定能活过来。有可能一天两天,也有可能几个月,甚至十年二十年几百年都可能。但是这个术的要求却是以命易命。有可能是以一命易一命,也有可能几十个人才能换回一口气。人对权力的执着当然不及对生死的执着,巫族这本书就是全天下知情人的梦想。
      “我问公主,她是不是真的愿意什么都做,她握着你的手,点头。我再问,是不是多大的牺牲都可以。公主还是点头。我就说:‘你愿意放弃鄯善全国人的生命去救复曦吗?我可以帮你,但是需要你舍弃你的生命,可你的命关系到你的国家和人民。没有你,鄯善的国祚最多可以延续到明年,因为城里人几乎都因为瘟疫死光了。’公主沉默了,我当时就想笑,面前这个人口口声声地要救你,却还是没法把你跟她的国家作比。但是你知道吗,公主最后说了什么。她说:‘一个国家是不可能靠着一个人延续下去的,楼兰人千百年来自己断了自己的国祚,历代巫女还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弥补。复曦公子说得对,错误不是用来粉饰的。我为了这个国家的苟延残喘牺牲了一切,但是现在,我也想任性一次,为自己牺牲一回。我要救他,多大的代价都付得起,只要他活。’你说公主只有一点喜欢你,可她都愿意为你放弃一切。”皇甫释拿起酒杯,晃着里面醇香的液体,嘲讽地笑了笑。
      “那她现在……”
      “口里这样说,我也知道她不可能真的放下,最后给她留了一口气。但是她被封进水棺,怕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我不会信的。”我斩钉截铁地说,可是却已经心痛得无以复加,这样的感觉……一定是伤口还没好。
      “不信也是好的,复曦,忘掉这些吧。我也不想相信这些是真的,你就把它当做是一场梦好了。庄周梦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庄生为蝶还是蝶化庄周。”
      “我绝对不会相信!我恨她!恨她眼睁睁地叫我去死,她怎会救我!”
      “你恨他总是会记得她,这是你欠她的,终归会还清。”皇甫释清醒得让人觉得可怕,我端起酒杯,木然地往嘴里送,分明是上好的茅台,却让我喝出了葡萄的味道。
      “我困了,你早点睡……”我抱起由仪琴往小屋走去。
      “好。”皇甫释没有动,还在自斟自饮,表情隐在竹林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
      我一直在寻找着,我以为我不会厌倦,一个人孤独地行走着这冗长的路。可终有一天我找到时,却发现我已失去。这一切在开始前就已经结束,早已跨过了终点,却以为自己从没有开始过这段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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