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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漠上舞 ...

  •   【序】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千百年来,多少枯骨埋于此地,多少鲜血没于风烟。
      天涯旧路,酒家萧疏,灯萦黄沙残雾。
      百年之后,玄奘西行,望见的是白骨为记的荒凉萧瑟,昔日繁华的丝绸之路只余下黄沙漫漫;而百年之前,路上却是流水渐渐的生机勃勃。
      烟尘之下,掩埋的是锥心泣血,一曲孤寂的漠上舞。
      【一】
      天边落日昏黄,像一滴颤悠悠的煤油,在撩了几缕青云的天空中哧溜溜往下滚了几滚,天色便又暗了几分。我在沙漠行进了已有三日,到今天以快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鄯善王并没有告诉我这路程有这么远,我心底直觉被骗了,还被骗得很惨。
      白龙堆沙漠,我在这里头连只鸟都没看见,更遑论是人。可是鄯善的公主居然居住在这荒凉之地,让我不得不怀疑这种事情的真实性。但是让我这么个只会秘术的秘术师白白送死倒也只能说明鄯善王太无聊,有烽火戏诸侯之意——大概他也没这个资本。回想起那个有着一头棕色卷发蓝色眼睛的年轻的王眼中的真挚,倒也不像是假的,我只得埋怨自己运气太差。
      那滴圆溜溜的太阳斜倚在远处的沙丘上,就快与那已被染成橙色的金黄融为一体,我望着它,直到眼睛开始微微泛酸,这才开始思考自己今晚要死要活,能死能活。
      比起白天可以将人烤成人干的热度,傍晚的沙漠已经足以让人发抖了,比如说现在的我。望着天边如我一般凄怆的夕阳,我迈开僵硬的双腿滑下了沙丘,寻了一处避风之地。沙丘将阴影大片投射下来吞没周围的暗黄,天色蓦地沉下,宝石蓝的天空之下吹起了瑟瑟的风,我拍干净白色外装上堆叠的沙子,从背囊中取出最后一囊水。
      没有食物就只剩下水的我除非能靠着仙人掌活下去,否则估计几天之后着黄沙漫漫之下也不过多了我一只冤魂。事没干成反倒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真是太有悖于我的人生理念了。将水狠狠灌进嘴里,我睁大眼睛仰躺下来思索着出路。
      “该死,这些沙子怎么拍不掉?!”有些恼火地扯扯领子,我用手将细沙捻起撒开。不对,这些沙子怎么湿湿的?虽说这天黑了,但水汽还无法这么大规模地凝结,除非这周围本身有水,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的现象?我猛地直起身,一股不祥的预感带着凉意嗖嗖地浸遍全身。
      看不到湖泉竟有水……
      地下水?
      “这回不死就怪了!”立刻手脚并用爬起来,却发现后脚已经陷进了沙里。是流沙。自古以来死于流沙的人有几多,今日我终于也要加入这个行列了。
      脚下的沙地猛地下陷,强烈的眩晕袭来,四面八方的沙子都盖过来,剩下的便是一片黑暗。现下我只有一个想法:第六感太准也不是什么好事!
      【二】
      当我恍恍惚惚意识到我还活着的时候,心里只有感慨,运气太好了,这样的小概率事件都被我碰上了!漂浮在空气里的是潮湿的气息,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江南那一季梅雨,身下是硬邦邦的麻布垫子,身上似乎还盖了一层毛毡。一时恍然,这是在哪里?鼻尖萦绕着凉凉的缕缕幽香,让人无比安心,于是我再次沉沉地被抽离了意识。
      睡了个好觉。我有点不情愿地睁开眼,随后被吓了一跳,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就在我的正上方,心脏狠狠一缩,险些就背过气。
      “我就说你该醒了。”眼睛的主人果断站了起来,离开床边。她有清脆的嗓音,语速有点快,听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我撑起半个身子,一只素手适时地递过一只陶杯,但却恰恰送到我的鼻尖下。我稍稍挪开了些距离,发现里面是颜色诡异的黑黝黝的液体……我疑惑地看向她,这位少女波浪似的棕色卷发胡乱地盘在脑后,梳成髻,没法绾上去的头发像胡杨枯枝般支支扭扭,深目高鼻,皮肤白皙,一口薄唇,典型的西域人面相。见我疑惑,少女挑眉瞪了我一眼:“这是茶,不是什么毒药!”
      我被噎了一下,如果这种液体可以算是茶,茶之神会哭的。碍于我正在接受对方的恩惠,也罢,忍忍便过去了。
      从我手里拿过空杯,少女满意地将它放回桌案。我看她一身暗红的窄袖胡服,再加上她的西域面貌,心下便认定了她的公主身份。这公主全然没有矜贵之气,与中土那些娇滴滴的女子完全不同,大概是因为未在王宫长大,但她如此有活力,与鄯善王所说的身体虚弱大相径庭,难不成是在回光返照?我挑着眉看着她忙前忙后将我带在身上的东西一一掏出来放在桌上,嗯……果真很有活力……
      我心下一阵阵狐疑,不自觉地就往四周瞟了瞟,却发现门口竟有人。看那人的样子还是汉人!我定睛细看,她扶着门静静地看着少女,湛蓝的眼睛仿佛晴朗的天空,亚麻色的头发因为光影的交错显得漆黑,微微的波浪卷,四散披在身侧,衬得那苍白的脸色愈发明显。浅得如春日嫩芽般淡绿的长裙洗得泛白。她长得并不漂亮,甚至可以说是很普通,但是那一双流光璀璨的眼睛却让人移不开目光。她的目光缓缓地移过来与我交汇,这让我一凛,一股恶寒爬满我的背脊,让我觉得周围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少女似乎是玩够了我那无甚稀奇的行李,见我不说话,直愣愣地望着一方,她也看了看,再有点不满地来到塌边,大力地拍拍我的肩膀:“你盯着我家公主作何企图?!”
      “…公、公主……?”公主不是你吗?我咽下半句话,望着眼前两人目瞪口呆。
      “图拉。”绿衣的公主轻声唤道,少女便咯噔咯噔地跑到她身边,随后她又冲我说,“公子刚经历生死,现在好生歇息,过几日便叫图拉送公子出去。”
      公主声音清清淡淡很是平和,却听不出有什么感情,我心底皱眉,面上却浮起淡淡笑意:“公主此言差矣,在下此番历经生死正是受鄯善王所托专为公主而来。”
      图拉一脸惊讶:“你是大夫?”
      ……就算我看着确实不像也不至于这样连下巴都要掉下来的样子啊……我觉得极其受挫,便把目光挪到公主脸上。
      公主打量了我几眼,也带着怀疑:“公子擅长医术?”
      我默一默,回:“医术之流,在下略懂。”眼睛一瞟,图拉整张脸都垮了,就剩没有在脸上写“滚”这个字。我心底默默念叨了一句,这孩子怎么啥都往脸上弄呢?还是公主涵养好。
      又笑了笑:“在下确实不擅医术,不过公主的病,怕是不是医术就治得好的。天下第一名医皇甫释都没办法,这病除了不是病之外,就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图拉一听脸都绿了:“那皇甫释就单单看了公主一眼就夹着尾巴回了中原,那算什么名医?你们中原人真是一群瞎子!”
      “图拉。”公主出声呵斥,图拉吐吐舌头作罢。
      我笑而不语,皇甫释要是听到这话,非发狠不可。而且公主身上必定有中原血统,图拉这么说不就污了王后么,哎,太会触霉头了,也活该小小年纪就陪着公主到这暗无天日之所。我叹着气,表示同情。
      “公子既然知道这病连皇甫先生也是没办法,也就不该再来。”
      我看公主是打算逐客到底,便说:“在下并不打算治病,听闻楼兰巫女不是什么一般的身份,本就是想来看看,公主既然这么说,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话一出,图拉的绿脸变成了白脸,公主的脸就更白了一分。嗯,效果奇佳。
      我看到公主的眸子闪过一丝波动,只听她缓缓地说:“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巫尧。”
      公主微微颔首:“便屈就公子在此住下了。”
      “无妨无妨。”我笑得深了些。说实话我压根就不想来西域,要不是为了逃命……人生真是几多无奈几多愁啊…我估摸着再这么想下去我的笑就变成哭了,赶紧收住,顺便客套了几句。
      于是公主吩咐图拉:“你帮巫公子收拾了,便带公子熟悉熟悉地宫。”
      图拉撅嘴,很不情愿地应了。
      “算你运气好,公主竟然会把你留下来,要是我就轰你出去!”图拉恶狠狠地踢着地,带着我在幽深的地宫里乱转——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回廊曲折,石壁上的夜明珠发出冷色的光,让人不由的晕眩。再加上这里本身是地下,让人分不清日夜,就更让人觉得封闭压抑头昏脑涨。长期生活在这里容易产生精神方面的问题,但是神秘的环境是古巫术施展的条件之一,所以这里就是一个延续了千年的庞大巫术系统的容器。
      “我也觉得很幸运。”我笑眯眯地望着走在我斜前方的图拉,她的步伐轻快,但是一方面为了配合我的步调,一方面为了踢墙泄愤,不得不走一会儿停一会儿,看起来不怎么自在。不过她不自在就是我的自在,我承认在这些方面我有些变态,不过我一直不觉得这是个大问题。“我被卷进流沙而大难不死,可是若没有流沙,我也只有死在上头。我一睁眼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几乎抵着我的鼻子,也快给吓死了。不过现在我还活生生地跟在你后头,不得不说阎王爷都不愿意要我啊。”
      图拉一听,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没有让阎王爷对你多点青睐的我真是罪无可恕啊!”
      我拿着扇子敲敲她的头:“你说吐火罗语我也听得懂,倒是你那蹩脚的汉语才让人笑得要死。”随后我脚背上狠狠一痛,图拉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似乎真被我气着了,接着便冒出一咕噜连我也听不得的大概是骂人的话,我便权当洗耳朵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趁图拉骂得酣畅淋漓,我细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小细节,砖墙微潮,比起一般的土坯要精细古老得多。我忽的想起了带我来这里的流沙,我手抚过墙壁,捻了捻,插口问道:“这附近有水源吗?”
      “喂……”亘古一骂戛然而止,图拉显然是被噎着了,过了一会儿见我没就此行为搭理她,才不满地说:“有倒是有,盐泽还没有移走,水源倒是丰富,不过不能喝。”
      “是这样。”看来游移的盐泽确有其事。我眨眨眼继续道,“既然你告诉了我这么多,我似乎不能亏欠你才是,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欠人情,这回我就告诉你中原人看病的道理作为回报怎么样?”
      图拉保持着她对我一贯的鄙视,撅嘴:“爱说就说呗。”
      “呵呵。”我笑笑,清了清嗓子,“你知道我们汉人看病的步骤吗?”
      “这个自然,不就是望闻问切么。”
      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前进:“不错。而整个过程中,‘望’显得尤为重要,更是玄妙。一个好大夫可以从病人的气色、行为举止就看出病理。皇甫释作为名医,当世无出其右,若是说这世上有什么是他不能治的,要么是生死人肉白骨这种事,要么就是病情不在医道可及范围。我虽然不清楚巫女一职究竟有何用,倒也可以猜得出两分,你说对否?”
      图拉咂咂嘴:“算你们汉人厉害。”说罢就停住了脚步,但是我还在往前走。
      “喂喂喂,前面你不能去!”图拉扯住我的袖子。
      “为何?”我不觉得前面和我走过的路有任何区别。
      “那里是禁地,你不想死就不要去。”图拉皱起眉头,我注意到她的眉色很淡。
      “哦?我觉得我应该死不了。”我笑。
      图拉咬咬牙一脸要碾碎我的表情,我只有见好就收:“好吧小姑奶奶,我不去行了吧。”没关系,我哪天自己来就可以了。
      【三】
      皇甫释给我下的定义是“既游手好闲,又极愿意身体力行,大多数时候都思维缜密但偶尔也会犯傻,一旦时运背起来就什么倒霉事都可能发生;什么都知道,不知道也装知道,让人搞不清到底有没有在犯傻的笨蛋”。我看他用了那么长的定语却把中心语放在“笨蛋”二字上,便伸出小指掏掏耳朵,表示我及其不赞同。于是他便换成了“见风使舵的混蛋”。我便只好告诉这位单纯的小医仙,吃我这行饭的人,不存在“见风使舵”这个问题,就像他行医,只要有钱就可以治病,而我就是只要别人给我好处我就认他为雇主,替他办事。收了人家钱当然要帮人家了,这是人之常情。于是皇甫释就没有一点爱心地狠心地把上药上了一半的我给丢出门外。
      我承认他偶尔说的话并不符合他那白痴一样的性格,比如对我的那番评价就相当有理。他看人就像看草药,所以说天下人还把他当半个算命先生。皇甫家倒是个大家族,出了几个大官和一堆郎中。皇甫释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皇甫谧,开发了一种医术,叫做针灸,大概就是拿着针在各个穴位扎啊扎啊扎……皇甫释曾经很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过,但我兴趣缺缺。可是呢,不得不说他们一族的人都是天才,他就讲了这么几次我居然都学会了。等等,这不是说明我才是天才么!好吧,扯远了。皇甫释不但救人在行,而且害人更在行,这家伙绝对是天煞孤星!每每我面临危境要死不活的时候,都会无一例外地在头一天想起他,我想我这次都将这家伙从头到尾地梳理了一遍,怕是接下来又要遇到什么坏事。
      这头才这么想,那头便迷了路。我看着墙头上有鹅蛋大小的青色夜明珠,脑袋飞速地运作。昨儿个似乎没有到这里,我又忘记我开始究竟是如何绕到此处。图拉那些“这里不能来、那里不能来”我早就忘得精光,万一不小心绕到什么机关阵法里,就算不死估计也会搭上半条命,时遇不济呀!我望着头顶的黄沙无奈地摇摇手中的素面折扇,随意挑了条路便闷头而去。
      幽深的地道因为相距越来越远的两盏照明而显得越发阴暗。这几日除了图拉会送饭取碗,就再没有见过其他人。地宫很大,弯弯曲曲如迷宫一般延伸南北,但是却只有最多三个人。皇甫释说,地宫修了有几百年之久,因楼兰巫女要随盐泽而居,几百年来便不得不依照这湖泊的位置而扩开这地下的建筑群。我不明白这楼兰巫女一职究竟对西域各国有什么意义,总之据我所知,鄯善的古称“楼兰”还是因为第一任巫女名字叫做楼兰而得的。
      随着我渐渐走入地道深处,气温也越来越低,走到尽头处,空气中丝丝凉意萦绕,借着正对面墙上的夜明珠,肉眼依稀可见有缕缕寒气。我取出火折,打算细细看看这堵怪异的墙,估计着那背后有冰室之类,或者找得到机关就进去一探究竟……
      “巫公子。”
      背后传来突兀的一唤,声音柔柔的,却没有什么温度,连身前丝缕的雾气也未曾催生的寒意又一次爬满了背脊,我一僵,随后立刻调整好心情转过身,对上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微笑着说:“公主为何在此?”我随手灭了火折,却发现它已经熄了,而且明显比我印象中要短,但是我无暇顾及便将它收入怀中。
      公主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然而这问题也不过是我的客套话,我心下疑惑她什么时候来的,竟丝毫没叫我察觉。突然觉得公主这个神技及其适合暗杀。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公子这是迷路了么?”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
      对我模棱两可的回答,公主竟点点头:“地宫处处都有危险,里面四处都是巫术的痕迹,印痕虽淡,却至少有着百年历史,抗魔性也足以抗衡公子身负的秘术,若无必要,公子还是少去图拉所说的那些地方才好。”
      我当然知道这些。巫术的效果是随着时间的叠加而愈发明显的,越古老的巫术往往越能制人于不察中。最重要的还是巫术的发展是逆着时间的,意思是说,越古老的年代,巫术就越繁盛,效力也越强。到现在这个年代,其实巫术都开始渐渐没落,全天下数得出来的巫术师也不过这么几个而已。
      我内心叹着气,这公主说这些还不是为了警告我,不过想要做得温和一点,我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出呢?一个身居地宫从不出去的公主,和一个成天摸爬滚打的流落江湖的秘术师相比,这些手段简直就是才出生的婴儿才会有的。可是我不能对她要求太高。于是我说:“多谢公主提醒了。”
      “公子不必客气。”好吧,我觉得这种各自装傻的行为真的让我颇为无奈,但是却又逼不得已。我注视着公主一直以来都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突然发现那面上的一点波动。有什么情况?“请随我来。”
      依旧一身绿衣的公主转身,整个人就像是在往前飘,我不觉一阵毛骨悚然,但细看地下的细沙被踏出浅浅的印子,较之前那种悄无声息的出现多了裙裾摩擦声,我悬起来的心才落回去。为什么我连有人靠近都未曾察觉?凭我的体质,一但有能量的波动也不会不知道,作为人类,不可能无声无息呀。我捏着扇柄敲敲下巴,不得其解。
      一路上的沉默,我随公主来到一间貌似是厨房的地方,灶台旁边的木桌上摆着一碗浇着不知什么红色液体的饭——大概是饭吧,我想。另外还有一杯清茶和一张馕饼。
      “这是?……”我疑惑地用食指和中指轮流敲着这张略显陈旧的木桌。
      公主这回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抬头看我,而是走到了清茶之前,说道:“今日图拉回国都去取粮,公子就只得凑合这顿饭了。”
      午饭?!我记得我是吃过早饭就去溜达了,距我到那处极阴之地不过也就半个时辰啊,这怎么便午时了?不自觉皱起眉,却不料引起了对面人的误会,只听公主有点僵硬的声音道:“小女不才……但这饭确实是毒不死人的。”
      “……”我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出来。
      然后对面的公主更加僵硬:“我……我只会蒸饭……若是不合公子口味…那便……”
      “便如何?”我看着原本该由自己吃下的那碗触目惊心的“满江红”笑得肚子疼,有点不稳地坐下,握着桌角,尽量稳住脸上的表情摆上儒雅的微笑。
      公主苍白的脸奇迹般地浮上一丝微红,看起来真实了许多,她有点无措地睁着眼,亚麻色的头发笼住了侧脸,虽然依旧正襟危坐,但可以想见是克服了多大的尴尬。想到这里,我不禁加深了笑意:“在下还想请教一下公主,这份酱汁是用何物做成?”
      “……辣椒和盐…还有图拉做的酱菜。”公主嗫嚅了一下,声音平静,但是很僵硬。
      这得放多少辣椒才可以做成这样的效果……我忍不住要抽搐。将目光从我的午饭上移开,又落到公主的馕饼之上,我想了想,道:“公主惯吃汉菜吗?”对面的女子一愣,我接着说:“虽然听公主的口气,食材不多了,但是清淡的小菜我还是勉强可以做些,女孩子不要吃那么多辣椒。”
      “这个……”
      “唔,至少我做的东西不只是能吃的程度。”放下扇子,将袖子挽起来,冲公主温和一笑,随后便挑了几样已经干得差不多的白菜和山菌,看来图拉很少用这些东西。架起锅子烧水,我的手轻轻一抖,一粒小小的白丸落入水中化开。
      因为长时间在外风餐露宿,生火做饭倒是都会,不过真正练出技艺却仍是因为我的扫把星皇甫释。这小子毫无医者仁心,我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宁死不屈不愿为我疗伤,只是因为我身上没有哪怕一钱银子。到最后见我快死了,这才要我给他做半年仆从以作回报。世人都知道皇甫释性格乖戾喜怒无常爱财如命,我心想绝不要落到他手里,咬牙不应,只想死了便死了,但当时伤口一痛,身体一抽……一点头成千古恨,皇甫释屁颠儿屁颠儿地将我医好了,我就不得不履行那个所谓“承诺”。这小子料定了我会逃跑,我虽然不会武功,但是既然身负秘术,逃跑的能耐好歹还是有的,这下好,他竟给我下药,后来虽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我才想到世人所传并不都是假的。
      皇甫释最为刁钻古怪的就是他那张嘴,他的性格同他的口味比起来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半年的日子硬是将我那半斤八两的手艺磨练得像临渊阁的大厨。我既受得了他那张嘴,那种小孩子般的性格就很容易地接受了。后来我回想起那段时间便觉得并非是人铸就了流言,而是流言铸就了人。皇甫释一直觉得他跟外人没什么好交流的,别人这般说他倒让他清静得很,尝到了甜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对外人愈发严苛。大概他不当我是外人了,所以相处也好得多。日后一旦有什么麻烦,我就躲到他的竹林里头图个清静。
      一番捣鼓之后,两道小菜完工。山菌火锅和油辣子白菜。那些菌类虽因久置而失水,但一番浸泡已喝足,这山菌火锅看似清淡,但因泥锅的烹煮炖出了原本的鲜味,越熬越香;而油辣子白菜也是先泡了白菜一阵,用红油焯一遍,再加了香料烤至入味,最后浇上了酱汁。
      将饭端上桌,取了一双筷子递给她,自己则坐到对面,说:“尝尝吧,吃不死人的。”面对我刻意的调侃,公主的脸仿佛又笼上了一层淡红。齐了齐筷子,只见她小心翼翼地从汤锅里夹出一块香菇,虽仍有些皱巴巴的,但上面裹着相当浓度的浓汤,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香气,让人垂涎。我对自己的厨艺还是蛮自信的,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我现在只是食材不足而已,所以技术便更显其精。我笑眯眯地看着公主将香菇放入口中咀嚼后咽下去,她头垂得有些低,头发投下的阴影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没有什么血色的脸颊微微动着,淡色的嘴唇因为沾了油像是抹上了口脂,整个人显得很可爱。
      等待着公主的回应,但对方半天没有出声。不会呀,再怎么也不至于这么难吃吧!我疑惑地自己也尝了口,除了口感差了点,味道没差啊。公主这反映不是打击我信心么。还是……她尝出了什么……
      “……巫公子。”对面的人小声唤道。
      “是?”
      “好吃……”
      “……”拜托,那眼中闪耀过分的感动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这都能感动到这份上,那不是明显歧视我练就的神技吗?!我挑了挑眉。
      “真的很美味。”那明显上扬的音调让我瞬间的喜悦盖过了怀疑,成果被认可,不得不说还是很让人幸福的。
      我微微颔首,去过汤匙往公主碗里添了些汤:“好吃就多吃点吧。”怕是吃不了多久了。不知怎的,我突然生出了一丝愧疚和不安。
      即使遇到了美味,公主依旧吃得很文雅,这不禁让我想起了皇甫释那种不顾一切的狰狞吃相,果然还是有教养的人比较养眼,我私底下这么肯定道。公主虽没什么表情,但实际真的很可爱。
      将视线放回面目全非的浇汁饭,我踌躇了一会儿,觉得资源不能浪费,索性取出筷子尝一口。嗯?我奇怪地咂咂嘴,再尝一口……意外地好吃。虽然辣了点,可正因如此中和了腌菜的咸味和酸味,让人满口生津。我想想,若是能将这酱菜推广到中原大地,指不定会引起一场新式食风。到时若是做成一个品牌,估摸钱财便会滚滚如流水般流入皇甫释的小茅草屋……我微不可查地奸诈一笑,抬眼一看便发现公主正迎上我的目光,难不成她这就看透了我的算盘?
      “巫公子。”
      “公主可唤在下复曦,重复的复,晨曦的曦。”我放下筷子,左手支颐,笑着说。
      “……复曦公子,你可以再多做几次吗?”
      说实话要是皇甫释说出这句话,我绝对会一脚踹过去。不要以为擅长的就一定喜欢,毕竟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临着喜欢的不擅长,擅长的不喜欢这种尴尬境地。比如我,从来不喜欢那些大多用来杀人的秘术,但是我确实是靠着它们才活下来,虽然杀了人也被人追杀,但不杀别人我就会饿死。在这乱世,谁都有谁的无奈,各人都有各人的背负。像皇甫释那样的世家子弟自然不用担心生计问题,这才有空研究家传的医术。而我这样的平民,也只能在刀口上舔血,为着生存而奔波。我的一切都是被逼的,而世上就没人喜欢被逼无奈,所以对于我不愿做的事情,若不涉及性命,我断断不会做。可现在我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个“不”字,一是因为我此行的目的着实不光明,二是因为,我大概不忍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恳求,三嘛,也许是厨艺已经成了我的爱好了吧。我斟酌了会儿措辞,说:“除非公主赶走在下,这些机会大概要多少有多少。”
      “太好了。”伴随着这声感慨,漾在唇角的事一抹淡淡的如同雨后初荷般的笑容。大概是因着太久时间保持着面无表情,笑得有些不自然,可是却如一抹阳光般点亮了这只有夜明珠的空间。后来我再回忆起的时候,这似乎是我许下的唯一一个承诺,一个苍白得近乎戏言的承诺。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我希望公主是这样理解的,而不是看出我那时的真意。如果我能够早一点预料到后来,兴许我会早一点说,一辈子都可以。
      【四】
      我做了一个梦。
      一柱清水从天而降,像是凝在了半空,水中似开了一朵青花般漂浮着一道影子。那影子有像水藻般漂浮的亚麻色头发,青色的衣裙如灌入了风一般猎猎鼓动,秀气的手足若隐若现,如同江南春日初开的白玉兰,脸有些模糊,毫无血色,依稀可见紧闭的眼和紧抿的唇。冰一样的空间,冰一样的女子。我站在一片乳白色之上,仰着头,望着她,心中莫名。随后我见到她忽的睁开了眼,湛蓝的眸子格外清晰……随后我便醒了。
      呆呆地望着泥质的墙顶,我感到身体不寻常的温度和让人直不起身的疲软,脑子昏昏沉沉如浆糊一样,眼前是梦中青花般的影子,久久不散。抬起手捂了额,几次绵长的吐息间,我已知晓一个让我有点惊讶的事实,确实是发烧了。
      多少年没有生病,这么病来如山倒倒还真让人猝不及防,我有点迟钝地思考着原因。想来是因为前日进去了那处冰洞,耗了大量精神力不说,还损了件神器,受了巫术影响,冻得着了凉。按着发疼的太阳穴,我想我居然还活回去了不成?这际遇倒和我刚出师时别无二致。
      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扯扯被子,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又是一个格外绵长的梦。人在精神脆弱的时候总喜欢做梦。梦里面我身处一片火海,就仿若我被师傅救起的那晚。战火终究是蔓延到了那个小山村,大家死的死,逃的逃,最后只余下一片焦土,多年后会是一片樱林。而那漫天的樱花像是滚滚烈火将人狠狠地灼伤,从此以后我最厌恶的植物便是樱花。
      指尖似被包裹在烈火中,像是要被剥掉一层皮。空气中漂浮的是带着火的樱花瓣,如梦似幻却足够残忍。师傅冰凉如玉的手牵着我,我们站在山腰上,我看着自己曾经的家,耳边只有师傅的声音:“你从今以后便不再是这山村的人,而是我谢幽彻的弟子,巫尧。”
      “巫尧?”
      “巫尧,字复曦。从今以后跟着我学秘术,日后要报仇要济世都由你自己。”师傅的声音清冷,却奇迹般地抚平了我心中的不安。
      “为什么要报仇?杀了那些人,村子里的人也回不来了。”
      “倒是个有趣的小子。若这世间的人都作你这般想,天下大概也就太平了。”
      “师傅?”我侧头仰望着他的脸。
      “记住,复曦,世间没有什么是值得在意的,包括自己。若是什么也不在意,那么便不会再受伤了。”师傅的声音被山风吹散,像是燃烧殆尽的樱花瓣似的,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意识恢复过来,我无力地睁开眼睛。师傅告诉我不要在意任何事情,可是……我始终还是在意自己。所以我做不到师傅那般,能够在山里隐居一辈子,与世无争,心如止水。我想要的太多。
      手中依然是凉的,依稀像是师傅的手,那样舒服的温度。可眼前并不是小时候的竹屋,而是土制的平顶。渐渐清醒,身上的温度退了不少。看来病也快好了。
      “复曦公子。”柔柔的淡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浅绿的广袖拂到颊边,额上冰凉,公主在用手试我的体温,一会儿便离开。“烧已经退了。公子想喝水吗?”
      我早就烧得喉咙发干,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便点头。公主立即起身,听到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便知道她已取了水来。撑起半个身子,公主没有避讳地从背后托住我,那冰凉的体温让我觉得很舒服。接过那杯茶水,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喝了整整一壶才缓过劲,放下杯子,靠在墙上,我说:“公主的茶艺真是一绝,这种劣质的茶叶竟可以冲出如此滋味,倒是图拉没学到一点。”我依旧记得那杯黑黝黝的东西……
      公主的手一顿:“我的母妃是汉人,这些都是她教我的。我五岁之前都在王宫里,母妃教了我许多汉家姑娘会的手艺。”
      “公主是五岁到的地宫?”我问。
      “嗯。”公主应了一声,“公子身体不适,还是快躺下吧。”
      我侧过头去看她,发现公主的眼眶微微泛青,较之前又苍白了不少,有些在意地旁敲侧击:“敢问公主,在下躺了有几日?”
      公主湛蓝的眸子扫过来:“今日是第三日。”
      听了这话,我心中有些过意不去:“这几日劳烦公主了。”估计公主从那个冰洞出来自己都没休息就照顾我,看我这无意识的两天真的病得不轻,而公主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居然没被我给折腾死,老天爷还是打了瞌睡了。不过还真有点为难她,身体本来就够虚弱了,还劳累了两天,我心中不知是感激还是什么,只望着公主有些虚浮的背影。待公主离开,我又重新躺下,鼻腔里忽然捕捉到一股隐隐的血腥味,但我也权当是幻觉忽略掉了。
      身体一日日恢复过来,但公主的身子依旧虚弱,整个一副快要消失的惊悚。算起来图拉去取食材一去就是半月,所幸这半个月来我和公主病的病、闭关的闭关,她临走时留下的白菜蘑菇到现在都没有吃完,但如何变着法做翻来覆去也还是这几个菜,叫我好不腻烦,可公主吃得倒挺开心,连皇甫释也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堂堂一个公主居然很享受……这是活得太艰苦还是要求太低?但总归还是努力将菜做的好吃。
      那日傍晚,我正在烦恼做什么菜色,公主坐在一旁捧了本书,空气里一片安宁,随后地宫深处一声闷响,我正奇怪呢,手中的菜刀悬在半空还未落下,公主的声音便传来:“流沙开启了,大概是图拉回来了。”
      我“哦”了声,心想这地宫入口竟在流沙处,真叫人……难以消受。又看了看手中的刀子,图拉带回新鲜食材,这些干货就赶紧丢掉吧!
      地道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我奇怪怎么图拉这么一趟回来就长了四条腿了,而后却听一声大呼:“复曦!——”
      浑身一凛,不祥的预感漫上来,全天下会这么叫我的到现在也只有一个——饿肚子的皇甫释。一个蓝色的影子像一阵风般卷起小小的浮尘从门口蹿进飞扑了过来,我抬脚踹上去。“唔——”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孩子背着个有他高的巨大包裹,一张小脸直直地撞上我的脚心,发出惨叫。那小孩捂着脸蹲下,相当痛苦地抖着肩膀,而后图拉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躲过桌上的清茶一番牛饮:“这家伙跟找到主人的狗一样,跑得飞快!”
      我挑挑眉,这话里带的刺哟……低头看着小小的影子,却没见他有什么反应。哦,图拉说的吐火罗语,估摸着他也听不懂。
      奇了怪了,这孩子谁呀?复曦复曦的叫得挺顺口。一手将他拎起来凑到近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眉目,活脱脱的一个缩小版皇甫释。我就离开了一个月,这小子行动怎地这般快,眼下便有了个儿子?!将手中的小少年晃悠了晃悠,哎,没耍什么把戏,回头我要好好研究一下那小子的构造了……
      “……巫复曦,你给老子停下!老子就是货真价实的皇甫惊空!”试想糯糯的童音放出这种话有多么叫人惊魂,何况他接下来还说,“你要是再这么继续想着要把老子解剖了,回头老子药死你!!”说罢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咬牙切齿地挣扎。
      “……”愣了半晌,我扑哧一下喷笑,“喂喂,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一副模样了?”松开手,皇甫释跌到地上,背后那个大包袱让他像只乌龟似的仰面朝天。顺手拨正,我望着他一脸哀怨地整理自己小小的衣裳。
      撅着嘴:“上次弄了些药出来,我尝了尝就成这样了。”
      “不是吧?”
      “我干嘛拿自己开玩笑。”
      “你出现在这儿本身就是个玩笑。从二十好几的贵族公子缩水成这个小不点儿,天下怕也只有你一个了。”我伸手比划比划,将他搞得恼羞成怒。
      皇甫释甩开包袱踹了我一脚,不痛不痒,他自己倒很泄愤:“因为我是天才!”
      我撅撅嘴,无言以对。根据以往经验,接话的后果就是我被药倒,于是果断选择转移话题:“说吧,你变成这个样子了还跑来干什么?”
      皇甫释斜睨我一眼,让我眼皮一跳,随后腿上多了个蓝幽幽的丸子:“我饿……”
      “……”
      “复曦,我太想念你的手艺了!”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只萌物横空出世。我觉得我早已止不住眼角的抽搐。
      “我要吃水煮鱼、水晶虾饺、酒酿圆子、粉蒸牛肉、油炸鲜虾、八宝山鸡、百合烩笋……”
      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皮笑肉不笑:“你不妨再得寸进尺点儿。”
      于是那双眼睛又亮了:“那我还要清蒸鲈鱼、蒌蒿河豚!”
      我弯下腰,将皇甫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提着他的后领将他拎到眼前:“你倒是越来越有想象力了。”
      “没关系,我带了不少东西,你需要的都有。”
      “……”这才又注意到他带来的大包,图拉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便已开始收拾,公主也蹲在一旁好奇地戳戳。
      ……无言以对……我感到头上的青筋跳得欢快,瞪着缩小版的皇甫释,心底的无名之火噌噌地往上冒,最终燎原……把他往墙上狠狠一丢:“去死吧你!”
      “哇!——”皇甫释小小的身子像是被黏在墙上,缓缓地滑下,最后跌在地上化作了蚊香眼。
      我狠狠地吐了一口气,相当解气地转过身,正撞上公主灼灼的目光:“复曦公子……”
      “……”
      “唉……”图拉同情地望了我一眼,摇摇头。
      “……”
      【五】
      说实话,我突然涌出了一股对皇甫释的崇拜感,从江南千里迢迢地背了这么一大堆东西来到西域,还伴着自己做的药让自己不停地变小,承受这样的缩骨之痛,更让我惊奇的事那一包丰富到令人乍舌的食材竟丝毫没有坏掉,我深深怀疑他是不是在里面放了什么新药,但他拍着小胸脯的样子让我无奈地扶额选择相信。
      在皇甫释的强烈要求以及公主无声的赞同下,我只得挑了几样最复杂的菜,蒌蒿河豚,水晶虾饺,油泼赖子,蜜汁鲜笋外加百合丸子荷叶汤。这下图拉就完全帮不上什么忙,我便只好差使她去做甜点,而我独自忙里忙外。
      河豚上桌之后,便只差油泼赖子最后一道泼油工序了。皇甫释和公主两人将下巴磕在桌沿上,一人早已口水滴答,一人眼睛亮得不像话。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惊空,擦擦口水。”于是直流三千尺的口水断掉半截又继续不依不挠地飞流直下。
      “……”果断将他拖开,放了个碗接着。
      一桌丰盛的菜,四人围坐桌边,就像家庭聚餐似的。但是我仍旧有点不放心,河豚本是剧毒,中原有专门的厨师负责去毒,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死于此物。我既不是专门的厨师,又不知河豚毒的解法,在竹林那时吃河豚往往都是皇甫释自个儿配些药教我放在锅里煮,但常常还是会中毒,今日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解药你配了没?”我接住皇甫释的筷子担心地问。
      “做了做了。”
      我叹口气,这家伙还真是不要命。“公主还是小心点吃为好。”转而提醒一句,但等我这一口气叹完,将视线转回盘子时,那道河豚已去了一半……
      “好吃!——”皇甫释开心得手舞足蹈,公主明显也很享受地捧着碗,就只有图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筷子夹的嫩肉,犹豫间还是放入口中。我正想说他不要兴奋过头了,却见皇甫释手脚一僵,两眼一翻,直挺挺地丢了筷子噗的一声仰面倒地。
      “皇甫先生!”
      我有点无奈地摇摇头,轻车熟路地从他的衣服里找出一个小药包,捏住他的下巴将粉末倒进去,取了白水就着喂他咽下。
      公主有点惊恐地跪在他的身旁——这惊恐倒是我的猜测,那张白得吓人的脸基本看不出波动,活脱脱一个面瘫。我只能从她的声音判断出她有点担心:“没事吧?”
      我摇头:“比起他,公主和图拉有大碍么?”
      公主微微一怔,图拉此时插口:“我和公主都有巫术护体,自然没有事。”
      巫术护体?怪不得……有“净化”的能力,我下的药自然奈何她不得,只是不知她有没有察觉。不过如果真的察觉了,大概也不会这么心无芥蒂地吃这些菜,大概还是没有被看穿。我心底这便有了新的打算,我还想快快卷着铺盖回家啊。
      只听图拉用筷子敲了敲碗问:“他怎么不直接把河豚的毒去了,偏偏要等到毒发再吃解药呢?”
      我将皇甫释抱起来,小小的一团,很轻,顺便解答了人家的疑问:“这药煮太久是会失效的。”看图拉皱皱眉,公主也有些不放心,我只好继续说:“这小子好歹是‘小医仙’,要是连自己都保不住,还要怎么去济世?你们还是先吃饭吧,我将他安顿好之后再过来。”
      “那公子你为什么不吃一点呢?”公主在我临出门时突兀一问。
      我脚步蓦地一顿,这又是什么意思?怀疑我是要用这个菜毒死人?笑话!还用得着我动手?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我只是加把手帮着命运推了一把,正好也帮帮我自己早日离开这鬼地方。我突然觉得有些生气,这还是以前没有过的,但是我的道行已经到了一定地步,所以我还忍得住,甚至浅笑着回:“在下不喜欢而已,公主难不成对在下的口味也要追根究底么?”看得出她的怀疑并没有打消,但是我已经懒得多费口舌,打算赶紧离开她们的视线范围。
      “复曦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那又是什么意思?”
      “……”
      “公主还是不必说了。在下不喜欢河豚,就像你们有些西域人也不喜欢胡萝卜,即便再美味,在下都提不起兴趣。我是个不喜欢勉强的人,不喜欢勉强自己,当然也不喜欢勉强他人。这世上,我喜欢的东西,就算是致命的毒药我也会甘之如饴;我讨厌的,全天下都趋之若鹜,在我手上也比不过粪土。”
      我想,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把自己看得那么清楚,却看不透这命运。
      将皇甫释丢在床上,他现今已无大碍,睡得正熟。我觉得我有点不对劲,居然为了这种事就生气,师傅当年一度很赞赏我的心境,同他相似的心如止水少有波澜。平日里我会喜会怒,但是这些情绪都是到不了心底的,可今次的怒火可是从心尖尖一直烧到了脑子深处。立在桌边,我望着一壶清茶,有股将它泼在地上的冲动,最终还是作罢,索性坐下了取了杯子,一杯一杯地喝了一晚上。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恍惚地喝茶,眼前竟飘过那朵青花。
      “你在生气。”皇甫释第二日清早恢复了精神,他同我坐在厨房吃早饭。我做了点桃花羹,他喝得不亦乐乎,吃到一半,他总觉得我有什么不正常,于是便开口,一股子桃花味儿。
      我发觉我的心境有些微妙,放下手中的《周易》,转过头看着他:“哦?”
      “别反应得好像说的不是你似的。”皇甫释舔舔嘴角,将空碗递给我,示意再给他舀一碗。
      我又将视线转回书上,淡淡道:“自个儿去。”
      皇甫释委屈地看着我:“够不着。”
      我看了看他的小豆丁身高,比比那灶台,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便不吃了。”
      “复曦……”
      皇甫释最终多吃了将近三碗桃花羹,因为我干脆取了砂锅叫他抱着喝,他没拒绝,反而将锅底刮了个干净,倒让我疑惑他怎么人变小了胃口还是一样?
      图拉和公主齐齐不见,皇甫释以消食为由拖着我去逛地宫,正好我也有问题要问他,便应了。
      他像一只苍蝇似的拉着我到处跑,我走在他身后也只是跟着,问:“你不是来过吗?”
      “哦,我就只看了公主而已,相当于没来。对了,公主和图拉呢?”
      我捏着扇柄敲敲下巴:“公主大概到冰洞去了,至于图拉,我也不清楚。”
      “冰洞?”皇甫释疑惑地回过头来。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以后再告诉他:“等过几天挑个日子再和你细说,你先跟我说说公主的状况。”
      只见他睨了我一眼:“又开始卖关子了。”
      我敲敲他的头,觉得颇为顺手,便又多敲了几下,搞得他狠狠地瞪我一眼,可惜毫无杀伤力。我笑:“我需要你那里得来的信息来确认我的猜想。”
      皇甫释奸猾一笑:“那到你挑的那个日子我再告诉你。”
      我一愣,眯起了眼睛:“你倒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那是自然。”他骄傲地翘起鼻子,活像一只孔雀。
      “那今儿晚上你就喝凉开水如何?”我展开扇面轻描淡写地说,想着要画点什么上去。这个问题我思考了二十几年都没有定论。
      一阵沉默过后,我觉得衣摆一紧,低头,皇甫释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小声说:“我错了。”
      我心情大好地摸摸他的头,满意地拎着他回了房间。
      四天后的晚上,我将趴在我床上睡得跟猪没两样的皇甫释叫醒,他怨怼地揉着眼睛:“大半夜的你干啥呀?”
      我抚着折扇:“你不是早跟我说你想看流火么,今日恰有一场,你便说要不要去吧。出这个地宫麻烦得很,我好不容易搞清楚了,你若不去,我倒省了……”
      “要去要去,我要去!”猛扑上来的皇甫释像小狗似地瞪着眼睛,就差两只耳朵。在夜明珠的映衬下显得颇为璀璨,但还是比不上公主。我这才想起公主去冰洞的时间比任何一次都要长,这也印证了我的猜想,净化之力在慢慢地消退,公主果真命不久矣。
      我扒开他的手:“虽说你看起来只有三四岁,但毕竟还是二十多岁的人,别弄得真当自己是个孩子。”
      说话间皇甫释已经迅速地套上他的小衣服,这段时间,他已经从五六岁的模样缩水至三四岁,衣服都是图拉重新做的,我担心他要是哪天缩成了婴儿,难不成我还要一把屎一把尿地再拉扯他长大一回?有些郁闷地捏着杯子,我转念又想要催着他赶紧弄出解药来。
      皇甫释煞有介事地取了一壶酒,几碟晚饭时候剩的小菜,我说:“这是在沙漠里头,风一吹,你这些都没法吃了。”
      “有什么关系,没吹风的时候好好享受不就得了?绝对不能亏待自己。”
      好吧,各人有各人的理念,我尊重他的“及时行乐说”,可这似乎并不独属于他,整个上流社会都差不多这一情况。这是什么世道?一个危机四伏硝烟四起的乱世,前朝因清谈误国,衣冠南渡之后偏安守成,整个国家也只能这样了。及时行乐,怕也只可以这么办了。我不由得有些同情。
      流火未至,我和皇甫释两人坐在沙丘上看星星。漫天繁星闪烁,天地浩渺,人却如我身下的层层黄沙,不过沧海一粟,风一吹便只得随风而远,就像这乱世的飘零。而人命也同草芥没什么分别,沙砾一般,任由叱咤一时的强者踩在脚下践踏,而那些所谓强者,也只是留下了浅浅的印,然后便消失在了茫茫青史中。我们这种小人物活在这世上有何用呢?难不成就是用鲜血填补这流沙般的历史么?
      “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公主并不是生病,而是整个人的生命力像是被抽离了似的,被架成了一具空壳。一般人的生命力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到年老时才消散干净,但她却被完全剥离了生命力。别看她年轻,其实跟垂暮之人没有什么分别,都是风烛残年。我一看见她就知道了,所以坐了一刻钟都没有就回去了。那你在这里有什么发现?”皇甫释在一番长长的沉默后开口。
      我双手叠在脑后仰躺着,说:“这就没错了,这地宫建来就是为了抽离楼兰巫女的生命力再混合巫力不知流向了何处。那日我进到了一个冰洞里探查了一番,却只推出这么个结论。”
      皇甫释有点疑惑:“既然是他们自己要杀死巫女,为什么还要诏告天下医者来为她治病呢?”
      我想想:“大概是没有人能够担当这个职位了吧。”
      “复曦,你为什么就不再多问问我为什么要来?你知道我不可能真为你几顿饭就来了。”
      “是啊,皇甫惊空都没饭吃了,天下人还有谁吃得饱。”
      往嘴里塞了几粒盐焗无花果,皇甫释说:“是鄯善王。上次给了我一堆上好的夜明珠,我卖了几颗换了不少钱,这次是他请我我才又来的。”
      “没说实话。”但我对鄯善王的行为表示赞赏,他倒是摸清了皇甫释的脾性,用一堆宝物收买了他。
      “……你先听我说完假话吧就。鄯善城出了瘟疫。”
      我表示很惊讶。
      “先是王宫里的几个宫人,后来是后妃,人虽然不多,可毕竟是瘟疫,一旦扩散开来便不可收拾。我在宫里为她们治病的时候遇见了图拉,她因为后妃们的病情和王宫里宫女的紧缺而留下了半个月。而后我发现王宫里的疫情控制住了,但是民间隐隐有蔓延开的迹象。”
      “所以你就跟着图拉逃跑了?”
      “难不成我还要待在那要命的地方为一群蛮子拼命不成?我虽然是名医,却决不能为一群西域人冒险。”
      我默然,果然因为胡人在中原的胡作非为造成了尖锐的民族矛盾,连医药不分国界的大夫们也不肯救治异族人。
      “还有,刘裕让我叫你回去。他要我转告你,不必躲在西域,只要你回去帮他,他必然会保护你。”皇甫释结束了民族话题转而纠缠我的个人问题。
      我冷笑:“说的倒是好听,我不过就是个秘术师,可有可无,他成就霸业哪里需要我回去辅助?他不就是因为刘穆之死了所以需要个可以帮他在他征战的时候坐镇朝廷的人吗?他倒是自信我不会掣肘帮着其他人。”
      “你这么个可有可无的秘术师居然可以引得‘天下第一才子’的千里追杀,真是不容易呀。”皇甫释讽刺地说。
      “说起崔浩我就头疼,我究竟是哪里招惹他了,不就是在北魏待了那么一会儿么,敢情他就因为这个非逼得我千里走单骑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呆着?!”我痛苦地绞着眉头。
      “人家可是放话了啊,天下可以同他一较高低的只有你呀。”
      “我看他是闲的慌找我消遣!”
      天边划过一颗拖着尾巴的星星,随后无数寂寂的流火接踵而至,拖着明亮的尾巴从天空中陨落。我想起师傅所说,天上的日月星辰无不对应现世的情境。若这流火满天,天下难保又要一片混乱,只是不知道哪里又要死多少人去膏锋锷填沟壑。
      “我发觉你怎么现在就跟个老头子似的,连没什么实权被刘裕吃得死死的司马德宗都暗地里下狠心要夺权,你现在完全是要什么有什么,可以开创一番霸业,干嘛这么消沉地躲在西域看星星。难不成堂堂的大晋还怕了那小小的北魏不成?他一个崔浩还能干得过刘裕吗?”皇甫释有些激愤。
      我苦笑:“我为了你说的那些奔波了这么多年,已经累了。我现在的愿望就是趁崔浩还没把我怎么,就赶紧好好歇一歇,享受享受生活。”
      “……复曦,你变了。”
      “我确实变了,你要是经历了我这么多,你也会变。我经历了太多生生死死,别人的血,我的血,还有天下人的血……我杀了那么多人,有什么意义呢?这些生死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就是为了满足上位者的野心,满足刘裕的野心。他们视人命如草芥,我又何尝不是他们眼中的草芥?现今我不过只希望有一时半刻安宁的生活,结果还有两个人不肯放过我,还都是我惹不起的人。我厌倦了杀人、被人追杀、被秘术反噬、被你救起这样螺旋样的生活,我真的累了。”银亮的流火如同壮烈的闭幕一般铺满了整个天空,映得夜幕如同白天。每一颗星星的坠落都伴着流光,虽化作灰烬却也留下了惊心动魄的壮丽,可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看不出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以前是没有想太多,但正因为想要便会注定失去,我背负不起那种后果。而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要,虽什么都没得到,便也不会害怕失去,想想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不明白。”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而后补充,“上了年纪的人,大概都会有这种想法,看来你确实年轻。”随手拿起了葫芦就往嘴里灌。
      皇甫释见我霸占了酒壶,扯扯我的衣袖:“复曦,我也要喝。”
      我斜睨他一眼:“你还是小孩子。”
      “我二十二了。”
      “这小身板受不了。”
      “我是名医。”
      “那名医大人,你要是喝醉了就在这沙漠中躺一天如何?我可不管你。”
      “……”一番权衡,他悻悻地缩回了手。
      不知过了多久,流火渐歇,天已开始蒙蒙亮,东方露出浅紫色,极其瑰丽,看着像柔软的丝绒,传来一股沁入人心的清凉,挠得人心上似有似无的甜蜜。沙漠中泛起了薄薄的晨雾,似乎有一股青草的味道。我和皇甫释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地宫,然而他忽道:“复曦你看那边,有个人影!”
      我眯起眼睛,橙黄色淡雅的乳光中确实有影影绰绰的影子,正款步向我们这方移动,耳边还有细细的铃铛声,添了一分悠远神秘,像是远古传来的讯息。
      “哦——感觉好有意境!难不成是沙漠白狐幻化成的妖怪?!”皇甫释不知何时攀上了我的脖子,像骑马似的骑坐在我的肩头,抱着我的头。
      “……你是猴子变的吗?”我忍住扔开他的冲动开口。
      “说了我是天才。”他满不在乎地说。
      “……皇甫释,给我滚下去!”
      “复曦,那好像是公主。”他伸出手臂指着那方。
      皇甫释目力极好,若他说是,那便八九不离十。我凝神望去,那身形真是颇像。我疑惑,公主难道不该在冰洞里吗?怎么到了沙漠中?
      沙漠中罕见的温柔的阳光将周围的一起来都照得明晰起来,远方的沙丘泛着稀疏的金光,像是散落一地的砂金。浅浅的青花悠然地飘近,是沙漠中唯一的异色。
      “复曦公子,皇甫先生。”公主头上戴着白色的纱笠,柔软的白纱笼在她身侧,轻柔的晨风时不时地掀起一角,露出里面一袭青衣。亚麻色的卷发柔顺地披在身后,没有挽起,垂到腰际。她提着流光溢彩的琉璃壶,乖巧地站在我的跟前,抬起流转的眼波,仿佛要把我吸进去。真是双绝美的眼睛。我平复了心跳,再次肯定。
      “公主手里拿的是什么?”皇甫释仍坐在我的肩头,显得有些好奇。
      公主将那琉璃罐提起来,展示给我们看。工艺还算精致,比中原的工艺好,毕竟琉璃是从西域传入中原的。它只有普通茶壶的大小,两边挂着铃铛,雕花的双耳,花瓣状的口,雕饰的纹路清晰可见,生动又逼真。
      “这是今晨的露水。”公主答道、
      “露水?”我和皇甫释异口同声。
      公主以为我们没听清,再次说:“是露水。”
      “公主你集露水干什么?”
      听皇甫释这么一问,我突地就想起了我喝过的茶,茶叶虽不好,可是茶水味道却十分绵软爽口。我看向公主,她也正回望着我,一时间我竟凝住嗓子说不出话来。
      “想必复曦公子已经知道了。”公主眼里有盈盈的笑意,但是脸上依旧没有波动。
      “诶?”皇甫释扯扯我的头发催我告诉他。
      “……是泡茶。”
      头顶的小人简直要跌下去:“集朝露泡茶?!”虽说这露水比不得压梅雪水,但却也比得那雨水,泡出的茶水轻浮雅致,适才将地宫里那种挫劣的茶叶泡出那股滋味,我竟一直未察觉。集露水也是相当麻烦,皇甫释那片竹林本是上好的集水之地,但他懒我也懒,只集了一回喝了从此便不再行动,想必他见公主竟然比他还要风雅,所以大吃了一惊。
      “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不不不……”他晃得连带我也难受。
      我又看了公主一会儿,说:“公主不必如此麻烦,更不必如此待在下,在下无以为报。”
      “公子这是何意?”公主偏着头很疑惑地问。
      “公主的优待,在下实在难以承受。”
      “……我觉得对一个人好是不需要理由的。我对你好是我自己的事,公子不需要回报我,又哪里来的难以承受呢?”
      面对公主纯净灵动的双眼,我竟再也说不出话,心中被掩藏下去的东西终于不顾我的理智破土而出。
      ——这是个错误,我们都错了,从此万劫不复。
      【五】
      “对一个人好当然是需要理由的,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如此,多半便是把心落在那人身上了。”皇甫释很促狭地冲我笑。我斜睨他一眼,不说话。“哎,你倒是说啊,公主是怎么看上你的?”
      我有些不耐烦地挥开了他的爪子:“你是不是臆想过头了?”
      小小的皇甫释爬上我对面的凳子:“我是在以一个男人的视角看这个问题。”
      “男人?”我停下手中的画笔,扇面上已经用淡青色勾勒出花的轮廓。将视线移到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我没看到有男人,只有个小破孩儿。”皇甫释一张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显然是被气的。
      只听他咬牙道:“巫尧你这个……”
      “这个什么?”我笑,估摸着他词穷了。这就是贵族的悲哀,连骂人都找不出词儿来。
      “你……你这……”细细短短的手僵硬地在我眼前抖啊抖。
      皇甫释的表情扭曲到了一定境界,我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手中的画笔往扇面上涂涂抹抹,欢快地哼起歌来。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皇甫释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他皱皱眉:“你念这个做什么?你家又没死老婆。”
      “我师傅教我的时候就告诉我这首诗是哀悼世间世风日下、君子不复的。我觉得也对,恰恰契合了这乱世之意呀。”
      “啊,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而且谢先生居然会看这些儒家的东西,你骗我呢吧?!”他眉尖一垮,相当讶异。
      “师傅是杂家,又不是真的道家人物。再说了,我一向觉得我们是阴阳家。”
      “哦……难怪谢先生是世家大族,却一直为本家所疏远。”
      看看师傅的姓就可以知道,他的出身是有多高贵。谢家,天下第一士族,而师傅他恰恰又是本家一脉,贵不可言。我觉得师傅的状态有点像出山前的谢安,而他注定要当一辈子的山中谢安。
      “记得曹操所咏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曹孟德用这句话来表达君子之思,《绿衣》又何尝不能用了哀叹世道呢?”
      皇甫释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我又接道:“所以呀,这此中真意也只有自己能够理解,别人妄自揣测也只是揣测而已。”抬眼看他,却不见了他脸上的那层恼意。
      只听他说:“可这流言也是世间最可怕的利器,人人都可凭着自己的理解去虚张声势,这天下也不过如此。古来真龙只有一脉,哪儿来的一群自说自话的真龙天子?可是唬着唬着那些愚民不也信了。遗老遗少的不也前赴后继地跟着认定的杂种主子去送死吗?”
      “当皇帝做天子,靠的是人心,又不是血脉。”
      “那是打天下的那个。”
      “那么那些国破家亡宁可跟着昏君死的又作何解释?”
      “亡国被俘是个死,自尽也是死。被杀是耻辱,自尽叫气节。”
      “气节哪里有命重要?孟子说,‘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比命重要的是人心。心之所向。”
      皇甫释一脸复杂地看着我:“所以你会为了你的心放弃一切?”
      我一惊,看过去,他又接着道:“你会因为相信人心而放弃探求事情的本质吗?”
      我一时默然:“你说得太绝对。”
      “你知不知道心有时也是会骗自己的?你就别不承认了!”
      “惊空,你今天是怎么了?”
      “唉,我不就是作为你的挚友来关心关心你的感情生活么。你太会装糊涂,太会骗自己,骗得自己都不知道真心长什么样子。我以前很佩服你,可是对于我来说,我宁肯清醒着痛苦也不愿意要糊涂的幸福。况且我觉得,照你这个状态,糊涂了也不会幸福。这世间的东西已经有太多的假的,你再骗自己,就连最后的真实也没有了。”
      “……以前没发现,你真是个不错的玄学家。”手中的画笔终于停了下来,我惊讶地咂咂嘴。
      “……我说了这么一堆你究竟有没有听啊!!”他抓狂。
      “……”
      我曾不相信一语成谶,因为它并非咒术,是不真实的东西,但皇甫释总是很有妖鬼神说方面的天赋,他说的这一番话以后莫不应验。无论是只相信自己,还是自欺欺人,均是分毫不差。我与公主的相遇,本是末路的相逢。我被追杀险些走投无路,她更是面临着必然的死亡。我不远千里从江南北上,再从北方来到西域,恰恰是像来与她作一次别,从此天人永隔。我不信命,不愿意受命运摆布,却奈何中抗拒不了这一场恢宏的戏,被命运玩得彻底。人究竟有什么筹码去与天抗争?命数?那不也是上天早已预定好的吗?
      人生恰如被上天操纵的剧本,它有心铺开了你的未来,却仍不忘种下磕绊。我们看不到那种子何时发出了芽,只知它茁壮了,便叫人无可奈何。
      【六】
      “你真的不去吗?”
      “我才不要去!我已经受够了那沙漠了!” 皇甫释将自己埋在毛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那好吧。“我合上手中绘了一面的玉骨扇,说完便跟着等在门边的图拉走了。
      半月前公主说起要去盐泽查看水况,我一想自己还从未见过这古书里记载的这片绿洲是个什么样子,油然而生的好奇心让我自告奋勇地要跟着去。公主倒是没什么意见,可图拉却有些不情愿。当然,我是直接忽视了她敌对的目光。
      “盐泽是圣地!怎么可以让他这么一个俗人去!”图拉指着我的鼻子吹胡子瞪眼。
      公主眨眨眼,说:“公子是秘术师,兴许可以找到方法留住这方净土。”
      “我们试了几千年都没有做到,他去了又有什么用?!”
      “死马当活马医吧。”公主垂下眼眸,幽幽地说,语气里尽是无奈何凄凉。我想到楼兰巫女随水而居,大概便是为了守护盐泽。
      盐泽古称蒲昌海,碧波万顷,是西域少见的绿洲,有“塞上江南”之称。《山海经》便有记载,车臣河、孔雀河,均汇入于此,哺育了沿岸的龟兹、车勒、鄯善等国,孕育了灿烂的文明,尤以鄯善为最。鄯善古称楼兰,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汉时因“墙头草”一般在匈奴和大汉之间摇摆不定,最终被汉室颠覆。汉室遴选楼兰王,并且将楼兰迁城,改名鄯善。但始终西域三十六国的命运是同这河水联系在一起的。盐泽据古书称,游移不定,所以两河时不时改道,会对周遭的国家造成一点影响,而这些年却又不同,据龟兹巫祝占卜,今年若盐泽继续游移,来年有大灾。而且孔雀河下游小国干旱已久,巫祝断言是上游的鄯善截流所致,必要先取楼兰巫女性命方可化解此危机,这便有了我逃命途中还顺便做了回生意这种事。可是,我却发现并不需要我怎么动手脚,这楼兰巫女已处在油尽灯枯之际,性命何时殒灭就像天上的流火,不过一瞬。然而,我现在却不想再继续这个生意。
      此时正值秋日,天高云淡,烟波浩渺的盐泽一望无际,重重芦苇里掩映着栖息的水鸟,碧蓝的水面倒映着缕缕白云,清风一扫,刷拉拉地刮起一片苇絮,如一场塞外风雪却不比其烈,似一次春城飞花却更有风骨。苇絮洒落在水面上,若一地玉兰。这景致丝毫不逊于江南水乡,吴越山水。
      “公子上船吧。”公主立在一叶小舟的船头望着我。
      我笑笑,轻踏上那扁舟,而图拉则乘了另外一尾小船。
      “公主可知这盐泽颇似楚地云梦泽?”我摇着折扇,仿若已置身云梦泽中。
      “公子难不成是思念家乡了?”
      我摇头:“我的家乡可不是在水边,而是在深山之中。”
      “哦?”
      “我十几岁便离乡游历,去的也有大半个华夏之地。云梦泽是古时最大的湖泊,到今日比战国时已小了将近一半。史书载屈原所在的屈氏部族曾在那里训练水军。”
      公主微微颔首:“盐泽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鄯善子民太依赖于车臣河和孔雀河,它们都快被抽干,周遭的林木也成片成片地消失……近几年风沙渐大,鄯善王城十日有三日黄沙漫天。”
      我不置一词,只沉默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过水面。一股酥麻的触感让我一凛——太熟悉了,冰洞流水里的能量波动同它一模一样。我笑着望着公主:“这大概就是上天的惩罚吧,我们都太过于索取了。”
      公主睫毛轻颤:“自作孽,不可活。公子是这个意思吧?”
      我也不说话,不动声色地将玉骨扇没入水中,想了想,说:“佛家最讲究的便是因果,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上天最看重的便是这因果循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将以另一种形式返还给我们。”玉骨放出的游丝迅速地扩散开,顺着巫力溯源……尽头在河流的某处。难不成,这群西域人在以人命养着这河流?我眼神微微一闪,为何这千百万人的错,需要由一个弱女子去承担呢?
      却未想公主竟是微微一笑:“我的母妃也曾这么说。”
      ……不知不觉竟扮演了一回母亲的角色。我脸僵了僵:“原来王后也有这样的认识,不知王后是怎样的人?”
      公主摇摇头:“其实我对于我母妃的印象已经几乎没有了。我只记得,宫里的人都说,我的母妃是鄯善王宫最有风仪的人。”
      “也只有最有风仪的人才能教导出这样的公主吧。”我点头。
      “公子谬赞。母妃虽然在我年幼时曾经教导过我,但是五岁之后我都是跟着姑姑。母妃的风仪,我学来的不过十一。”
      我心下揣测着王后究竟是何种优雅,听了公主的话又想到另外的事:“公主的姑姑?”
      公主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说:“姑姑便是前任的巫女。我的巫女之名就是从姑姑那里传承而来的。”
      “自古巫女便是由王室的成员担当吗?”我将扇子握在手中,拭去残留的水珠,白玉染上了凝脂般的淡色。皱眉,玉骨扇是上古神物,能够将它染色,看来这巫力和生命力已经到了它无法净化的地步。——这其中究竟有多少人命呢?
      “王室坐拥一方江山,受人民供养,便应当为他们做事,这个事自然的。”
      我听了微微一笑,不觉涌上了对公主的敬佩:“汉人都视外族为蛮人,可现在看来,野蛮的其实是我们中原人啊。”
      公主听了却露出一种甚似悲伤的表情,转瞬即逝。察觉到她心情低落,我说:“等有时间了,我就带公主去看看江南的河山吧,云梦之地,吴越山水,南溟巨海……”
      “多谢公子了。”
      随后我们便没有再说话。我也恰好趁这个时间理理思路。楼兰巫女,由王室担任,守护水源,利用古来已有的巫术系统抽取巫女的生命力——如此简单的关系却耗费了我那么久的时间。我抬起头看看这悠悠碧空,有那么多简单的事,却被人搞得那么复杂。人啊,就那么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耳边闻着一丝轻柔的歌声,似婉转的莺啼,又似飘渺的咏叹,细腻又悠扬,有古来环佩的悠远,似江南烟雨的迷蒙,我竟不知公主的嗓音如此优美。凝神细听,却听不出是什么语,像是吐火罗语,却又像是江南一带的方言,可又辨识不出。我想来应是公主母亲,鄯善王后的家乡话吧。音乐是共通的,语言并不是障碍。那歌唱带了点羞怯和遗憾,和着清越的嗓音,让人很是享受。那曲子相当熟悉,我却想不起是究竟是什么曲。师傅当初教我琴棋书画医射御术,一切文人会的我都会,文人们不会的有些我也会,但我似乎天生音乐方面不足,琴筝我都学得不算好,至少师傅一直对我的琴艺不算满意,可是我在外游历的时候人们都交口称赞,这让我有点奇怪。我的棋艺甚至可以打败师傅,可在外没有什么名气。很久之后我才明白,神技是无法让普通人领悟的,这恰似扁鹊和他哥哥们的故事。人们只会记住危机时的力挽狂澜,而不得潜伏时的防患未然。
      一曲歌罢,小船已驶入盐泽中心,放眼四望一片茫茫苇海,隐隐露出碧玉般的色泽,忽起忽落的白色水鸟偶尔的鸣叫打破了周遭规律的浪泽起伏声。公主立在船头,依旧是一身素青,浑身不加一丝修饰,亚麻色的头发如缎。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古人的心理大概也与今人别无二致……我有点无奈地摇摇头,自嘲地笑笑,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埙,放到唇边,吹响了一首古曲。埙带点古朴醇厚的音色将这首原本热烈的曲子吹出了一点苍凉。这是我从故乡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是证明我曾是普通人的唯一一件东西。我也有过平静幸福的生活,没有纷纷扰扰,只有炊烟斜阳明月。那山谷里的樱花今年也依旧明媚吧?来年也会如此吧?
      莫名地想起了师傅的话:看起来什么都可以放下的人其实最放不下。复曦,生命也是需要支点的,你以后打算靠着什么活下去呢?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而现在我虽然找到了,也只有选择放开。
      “复曦公子,敢问这是什么曲子?”公主的脸有点微红。
      我轻轻笑了笑,放下了有点古旧的乐器:“这首曲子……是《凤求凰》。”
      她微微一愣,红晕从脖颈漫上来,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红彤彤的苹果。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公主理解的意思。”
      “……”
      “这个。”我从怀里掏出了玉骨扇,叩开了机关,从里面取出一枚玉佩。那玉佩通体白色,纯净得没有一点杂质,温润沁凉,雕饰了复杂的纹路。师傅说这是巫族的镇族之宝,并且在我出山游历的时候交给了我,虽然我完全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今天就送给你了。”
      “?!”公主惊讶,又有点害羞地接过,如获至宝。我坐在对面托着脑袋看着她,其实她才应该受到呵护,但是却背负了那么多,被保护者变成了保护者,真是讽刺。
      不自觉地将眼波放得温柔,我希望将眼前明媚的笑容永远留住。这一年的西域反常地温润,仿若我曾驻足的江南,像是要把那空气里的柔软藏进寒玉的扇面,化了那一袭冰凉。扁舟一叶,薄酒一樽,芦苇满塘,一曲婉歌平抚了一颗漂泊的心,一番埙调温暖了一段冰凉的死亡之幕。回忆里有伊人青衣未敛,青丝未挽,笑若这十月的飞絮,洋洋洒洒地盖过了应有的悲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漠上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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