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漠上舞 ...

  •   【十一】
      我不喜欢无疾而终,所以我打算亲手写上结局。
      四月二十八,我策马穿越大半个中国,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西域。玉门关外,风沙不停,刮得我脸生疼,但我只是不停地挥鞭,催促马儿快跑,也没理会眼睛里不断流下的泪水。好难受,我眨眨眼,沙子和着眼泪流下,沙沙的。可以想见皇甫释的暴怒,身体没好全便这么长途跋涉,估计会跨在半道上,但我却愣是凭着一股贯穿到底的意志咬牙硬撑了下来,人真的太可怕了……
      “嘶——”□□的马儿嘶鸣一声,前蹄一个趔趄便跪在了地上。我赶紧跃向一旁,脚下不稳,险些就这么倒下。
      “巫尧公子如此匆忙是去往何处?可怜了这马儿,千里跋涉,尸埋黄沙……啧啧,真可惜了。”
      我有些无力地抬眼,面前的人一袭黑袍,帽子里露出的头发是深深的蓝色。眯起眼,我扬起一抹浅笑:“龟兹巫祝?”
      “公子好记性。”那人赞道。语气听不出什么波动,自然也没有半点赞许的意思。
      “不知巫祝在半路偶遇在下意欲何为?”我从地上站起来,拍拍沾染的尘土。
      “既是偶遇,何来的‘意欲’?”
      “呵,看来巫祝没有听过那句话了。”
      “哦?还请公子赐教。”
      “世间所有的偶然都是化了装的必然。”我手指抚上玉骨扇。
      巫祝顺着我的手看了一眼,继而笑道:“话倒是句好话,不过公子可介意把扇子从我的脖子上移开?”
      我淡淡地瞥他一眼,移开目光:“本公子……可是相当介意!”扇面展开,我狠狠一划,巫祝的身影早已不在。
      “公子以为凭公子现在的状况能奈我何?”巫祝诡秘地在我耳边轻声说,仿佛恋人间的耳语,那凉薄的气息却让我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我无所谓地晃了晃扇子:“我是不这么觉得,而且我也没打算这么早遇上你……但是送上门的东西,怎么也不能让他跑掉你说是不是?”
      “甚是。”巫祝出现在十步之外,怎么看怎么游刃有余。
      我抬眸打量了他半天,叹了口气:“若不是你非要主动惹我,我倒也懒得理你,国仇家恨什么的我倒也不那么在乎……但是我现在才发现,其实这是个很不错的理由,让我除掉你的完美借口。你既逼得‘返魂’现世,我也不好亏待了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权当是遗言给我先交代了吧,兴许本公子心情好就帮你完成遗愿也说不定。将死之人的话,我一般还是不会忤逆。”
      那巫祝反过来盯了我半天,突的一笑:“公子果然聪明。“
      “能被你称赞,我本该高兴。但是本公子今日心情本就极差,遇上你,就更差了。崔浩有本事耍我,不见得你也有本事耍我。”我笑了笑,将巫力注入了玉骨扇,“今日我便送你一份大礼,你可要接好了!……断魂!”
      当年这个人用这一招灭掉了整个巫家,今日我也用这招做个了结。打得很辛苦,几乎要虚脱,但当他像沙一样消失时,我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这路上最后一块绊脚石除了,大概可以放心地去鄯善了,只希望崔浩那家伙不会又跑来……我靠着歪七扭八的胡杨,喘得厉害,心口作痛,几欲断气。我还是不该这么折腾自己,但若此时不做,以后怕再没有机会。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似乎又回到了我在白龙堆沙漠迷路的那时,带着些许的迷茫,我仰望着渐渐阴沉的天空。天狼星闪亮,主战。连日来天象异变,让人心中着实不安。我看看周围,除了巫祝留下的一袭黑袍和被我活活累死的枣红马,什么也没有。戈壁的气候跟大漠相去无几,我抓过袍子穿上,思索着在此休息一夜,明日再走,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丝火光。
      “巫祝大人,王上请您速速回宫。”
      我无语地看着跪在我身前的侍卫,正欲开口,可一想,龟兹国王不正好要去鄯善吗,我这还白捡了便宜。随手结了个印,用上“幻复”,表面上看去就跟巫祝没两样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状态下与公主相遇,身体里属于公主的血与她产生了感应,似乎要沸腾起来,让我有种莫名其妙的血脉贲张的错觉。遥遥望去,薄薄的沙雾之后出现了红色的身影,单骑红衣,烈烈如火。
      我眯了眯眼睛,扬起下巴,头一次看到公主穿青色以外的衣服,那是西域人典型的传统服饰,缀着亮片的抹胸,臂上一串串金钏臂环闪闪发亮,上面系着的红纱在身畔飞舞,下生是层层叠叠的纱裙。裸足踏着踏环,顶上的头发用簪子束了起来,脸色依旧很差,咬着牙,伏在马背上,拼命的地往这边赶。
      公主翻身下马与鄯善王说了什么,让对面的人都变了脸色。我手指一动,使出“聆远”之术,对面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只听公主说道:“快逃,风沙来了任谁都走不了,快逃啊!”我皱皱眉,极目望去,再加上“望野”的辅助,百里之外已是昏天黑地,遮天的沙幕吞噬了一切。
      该来的还是来了。
      “……巫祝!巫祝!”身边的龟兹王似乎喊了我很多声。
      “怎么了?”我侧头。
      “刚才楼兰巫女派人前来告诉我们风暴要来了,叫我们撤军。”
      我转过头望着那红色的影子,却见那双湛蓝的眸子也看过来,我微微一笑,看到了公主错愕的眼神,我使的这种低等的巫术瞒不过巫女有自然庇护的双眼,可惜这一次是自然要抛弃这里所有的人。
      “撤兵。”我说,见龟兹王犹疑,便接着说:“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哦。”随后率先勒马掉头。
      “是沙暴啊!——”
      “沙暴来了!快走!”
      队伍原本在缓缓地返回,但身后几声凄厉的叫喊后,随此起彼伏的惊呼,整个队伍就全乱了。我回头,只见天边黑压压的一片。
      □□的马很狂躁,大概是如人一样察觉到了危机。我摸摸它黑亮的鬃毛,轻轻安抚它,随即翻身下马放它离开。看着公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她注视着我,嘴唇开合。
      “对、不、起……快逃。”我轻声念出来,不觉一笑,“都到这个时候了,我怎么样也会带着你一起走的,你欠我的,我可是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公主遥遥地抬起了手臂,指尖掐出一个优美的姿势,臂上的红纱飞舞着,腰间弯出柔软的弧线,像一朵花蔓,左臂抬起,轻柔而灵活地舞动着。
      她竟然在这个时候跳起舞来。
      风沙萦绕在她的周围,但是她在我的视野中却愈发清晰。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扭动和跨步,都传达了某种暗示。随着舞蹈的渐入高|潮,周遭的风几乎都停了下来,我望见那风暴的速度渐渐放慢。
      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舞蹈……难道是…镇魂?!
      相传大禹治水时九天仙女瑶姬以一舞镇天下,给大禹争取了宝贵的时间,那舞蹈在后世便被称为“镇魂”。踏出的每一步,挽出的每一个手势都是咒语的具象,是用身体实现的奇迹。镇魂,顾名思义,可安抚一切,让万物寂静,可是效果持续的时间不长,巫族的秘术书上有记载。这个舞只适合女子跳,所以我从来就没细看,却不料真有如此好的效果。但是……公主此时跳了这个舞,自己怕是必死无疑了。她本就同我换血,渡给我生命从而虚弱不堪,恰恰镇魂并不是轻松的术……
      我立在原地,果不其然,公主的嘴角开始渗血,但柔柔的舞姿却丝毫没有停滞……
      她终究是放不下所谓的“责任”,那是埋在骨血里的,意念。至少,我要把她救出来。红衣飘飞的身影刺得我双眼生疼,在此刻,那瘦小的影子显得悲壮又寂寞。脱下黑袍,我手指上下翻飞结着长长印……风越来越大,我脚下竟有些不稳。费力地撑开双目,我锁定公主的所在,结下最后一个手势,全身立刻一阵散架般的疼痛,像要把我绞碎一般。
      转魄!
      “跟我走!”公主早已累得躺在地上,我凭空出现将她抓住,护在怀里,风沙急速掠过,我被呛得呼吸都困难。
      “……复曦…公子……”公主喃喃地说,而她的眼神已经完全涣散了。
      “别说话。”脑海里浮现出玉门关外的景象,我拼命催动巫力,继而浑身又是被打散一般的疼痛,瞬间便消失在沙漠里。
      “哇——”横抱着公主,我跪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努力缓冲着“转魄”带来的沉重负担。魂是精神,魄是身体,若说“返魂”是精神之术的极致,“转魄”便是□□之术的极致。硬是将身体打散,可瞬息转移千里。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得到的效果越好,付出的代价就越昂贵,就像一件重要的东西,其重要程度与它对正常生活的破坏力成正比。比如说我现在找到了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可是我的生活就脱离了正轨。“公主……公主!”
      “……复…曦……”她虚弱地抬起手,伸到腰间,颤抖地要取出一样东西,但是……
      “复曦,好久不见。”
      这个声音……崔浩?!猛地转过头,我又咳出一口鲜血,眼前有些微微模糊,还没缓过劲的身体已经无力支撑我和公主的重量,一下子跌到地上。
      崔浩站在一棵胡杨树下,穿着雪白的袍子,裹着狐裘,玉冠皮靴,玉树临风。
      我抬起眼,笑:“呵,我的面子还真不小,居然让你亲自来了。不过你这么隆重,我可受不起。”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不愧是公子复曦,到这个地步都可以做到如此。”
      “哈,如果不是你旁边这些人,我会很高兴听到你的称赞。”
      崔浩很温和地笑了笑:“我也很荣幸听到你这句话。”
      我把公主搂紧了些,听到她细细的声音:“……复曦…我冷……”
      低下头,我在她耳边说:“一会儿就好了,等一会儿。”
      崔浩就站在不远处,以我为圆心,周围是一圈黑衣的杀手。好个崔浩,居然会带拓跋家的死士来对付我……可是,无论面对的是谁,我都要杀出去!
      “你想怎么样?”我站起来,警惕地看着他,怀中的公主在颤抖,让我心中很不安。
      他如玉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简直可以迷倒整个北方的少女,可是我现在真觉得很厌恶。只听他缓缓道:“聪明如你,不会不知道我想做的事。”胸口突然被什么东西划过,我低下头,发现是公主在我胸口写字,一笔,一划。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崔浩,如果你放了我,我发誓绝对不会再回到刘裕的帐下,你不必担心我会做出什么对你的利益有伤害的事。但是……”崔浩挑了挑眉,示意我继续说。“但是,如果今天我还能活着回到江南,你会后悔一辈子。”
      “相信你听过一句话,真正会信守承诺的,只有死人而已。”
      ……好,所有的退路都没有了,我明白我只能放手一搏,孤注一掷。我不想她死,我要救她,我要带着她活着回家!
      最后当我的玉骨扇终于架上他的脖子的时候,我几乎也就只剩下最后一丝清明,但是崔浩这一边也只剩下最后一个死士用剑抵住我的背心,而此时崔浩也面不改色。其实如果他不是敌人,我肯定会很高兴跟他交个朋友,可惜了……
      他看着我,说:“你这个样子很难看。”
      我冷笑:“谁还顾得了这些。已经这样了,你是要跟我同归于尽,还是放我走?”崔浩肯定不会选择死,因为他还有很多很多事没有做,他也有他的野心,否则不会这么处心积虑地要杀我。
      崔浩凝神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侧过头,笑出一口血:“你还是小看了我,以为就凭手无缚鸡之力的你和这样一群死士就可以困住我?我既然可以这样站在你面前,就肯定有办法保住我,然后杀了你们俩!”玉骨扇放出幽蓝的光,显得很冰冷。
      “大人!”背后的死士看到崔浩的脖子完全笼罩在我的术之中,开始慌乱。
      我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崔浩:“我现在给你选择,可是等我选择了,你就没有权了。”
      他眯起眼睛,看了我一会儿,抬手隔开我的扇面:“好……你赢了。”
      听到他这句话,我知道,我成功了。
      崔浩和黑衣死士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我无力地瘫倒在地,公主软绵绵地躺在我身上,冰冷冰冷。
      “公主?……公主!”我惊恐地将她搂在怀中,可是无论怎样呼唤,她都没有任何反应。“公主!”
      ……怎么会?为什么?!我伸出手摸摸她的脖颈,完全没有了跳动。
      为什么?!
      崔浩!!
      我紧紧贴着公主的头,将她护在怀里:“你醒醒……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傍晚的风很冷,远处是一片昏黄,那是沙暴的余迹。“求求你……”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我才注意到,公主的手,紧紧地抓着一个发着荧光的物体。是什么?我捧起她的手,将她的五指掰开,苍白的掌心里躺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那是…我那时送给她的那一块。
      我忍不住笑起来,但是脸上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滑落……
      “你真傻……”
      公元415年,春夏之交,西域沙暴,诸国俱亡。
      【十二】
      我带回江南的,只有一个青玉小坛,里面,是公主的骨灰。
      皇甫释陪着我将它沉入了云梦泽。
      “你现在还会以为《绿衣》是怀念君子吗?”他将一盅酒倒入湖中,调侃着问我。
      “你对这些细节倒是记得清楚。”我微微一笑。
      “公主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望着烟波浩渺的水泽,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公主给我最后的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呵,大概是像师傅一样,在山里面待完我的后半辈子吧。”
      “你确定?”
      “落红满地春不扫,适合花开的日子也适合凋零。生活就是日复一日的细水长流,再到年复一年的心如止水。我丢掉的太多了,现在不如守着这平静的生活,活过这最后的几年便是。公主当初将大半的生命渡给我,却也只让我能再活三年而已。我用前半辈子的刀光剑影换最后三年的宁静,其实也不算亏。当然,我死时会通知你,我的尸体那时依旧能值不少钱。”
      皇甫释微微一愣,别开头去:“放心,我会把你也烧成灰,让你和她永远沉睡在这里的。”
      我望着他微微一笑:“好。”
      从烟雨到黄沙,从浅碧到湖蓝,从生到死,一切终有一天会归于沉寂。走过了,笑过了,也哭过了,所有的所有都如一场带着痛楚的梦境,有时候我甚至有一种活在梦中的错觉,那短短的一年,却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回忆着那一年的喜悦和痛楚,它们也不过如同我胸口处狭长的伤疤,浓缩成一丝浅浅的留痕,终有一天会消散。
      一场风烟淹没了曾经的一切,而今不过只余下空落落的回忆。关于家国,关于责任,亦或关于爱,只是孔雀河里的一滴水,落入历史的黄沙,终是被烤得一点不剩。
      看见的,终将熄灭;消失的,不一定会被记住。最后只余夜明珠曾照过的光景,扇面上剩下的一曲漠上舞。
      “谁无言将传说空录
      伏案走笔到墨色尽枯
      古来征战地黄沙掩归途
      安危一笑间罔顾

      望不见满盘落子处
      步步为营亦步步自缚
      单骑红衣烈荒烟漠上孤
      千里殊途只为逢于末路

      何以将命数与天谋
      多少虚言存实意隐没于刀锋
      对望诀一眼悲喜俱由衷
      而后昂然错身过千军万马中
      各自从容

      当年碧血抛洒何处
      兵戈声里听旧事荒芜
      身死不相负黄沙埋双骨
      危城之下原许朝朝暮暮

      何以将命数与天谋
      多少虚言化实意铭刻于刀锋
      绝地交一眼悲喜俱由衷
      来生若得再相逢愿同行始终眉目从容”

      【后记:倾尽天下】
      复曦留下一张字条便自作主张地离开了,竹屋空空荡荡,浅蓝色的纱帘在带着竹香味的晨风中飘荡,细碎柔软的阳光落在白色的被单上,夹杂着摇曳的竹影。我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站在屋子中间,无奈地叹气,就知道这事不会轻易地结束。他伤还没好就跑到西域去,果真不要命了,亏我还累死累活地要救他。撇撇嘴将门带上,把手中的药汁随手坡道草丛里,顺手点燃火折子烧了那张“去去就回”的字条。
      去去就回……去了就半死不活地回来……
      不久便听闻西域起了一场亘古未见的大风沙,埋了整个西域,诸国都埋在滚滚黄沙之下,我有了不祥的预感。恰逢此时刘裕从宫里出来,到竹林里闲坐,我知道他大概是想来找复曦,想想这会子他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便下定决心同刘裕磨叽。但是很奇怪的,刘裕居然只是在我这儿喝茶,叨叨了会儿朝野之事,对复曦的事情半个字都没提,我也乐得如此,便由他在竹林坐着。
      复曦回来是在刘裕离开后两日,我一早起,便见他捧着一只青玉坛子立在竹舍外的小桥上。我还以为出现了幻觉,揉了揉眼睛,只听复曦笑出了声,他微微偏着头,左手握着玉骨扇,鬓发拂着额叶:“我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矫情个什么劲。”我愣了愣,随后翻了个白眼,伸了伸懒腰。
      他在晨光中笑得叫一个妖孽,却有一种飘渺的虚无感。我望着他没说话,只听他接道:“陪我去趟云梦泽吧。”
      “你去那里干什么?”我挑眉。
      复曦缓缓地迈出步子,转了转眼眸,像平日里那样说:“去、干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纠结了一小会儿,没怎么弄清楚状况,可最后还是说:“好吧。”
      坛子里是公主的骨灰,她果真还是死了,我见复曦云淡风轻的模样,心知他一如既往将自己埋得深深。那里天朗气清,云梦大泽烟波未散,一叶扁舟落入湖心,四处野望只有浅浅的水陆交界线。白鹭低飞在明镜般的水面上,时不时传来幽幽的低鸣。如诗如画般的景致,却带着抹不去的哀伤。听着复曦事不关己一样地说着自己的生死,我不知心中是心疼还是涩然。
      “你想隐居,就没想过刘裕会不会放过你。”
      “我既这么说,便有万全的把握,这次,他没有理由拒绝。”
      复曦自信地笑着喝下一杯酒,我默然,是了,巫尧打算做的事,无不万全。只是我不知道,他竟会抛出那么大的交易。
      从楚地回到江南,我和复曦便马不停蹄地去了建康皇宫。夏夜的宫里只有夏虫的长鸣,一轮明月高悬,几缕青云浮动。子时,我们应刘裕之邀登上了皇宫最高的崇元殿,他一身玄色衣袍负手立于廊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你头一次主动来找我。”他背对着我们说,当然,这话是说给复曦听的。
      复曦脸上是不变的笑意:“相信这也是最后一次。”
      “哦?”刘裕转过身来,身后是明灭的灯火,繁华的王城。
      “我们做个交易吧。我想要三年与世无争的生活。”复曦罕见地开门见山,丝毫没有绕弯子。
      刘裕静静地注视着倚在大殿门口盘龙柱上的复曦,半晌,这尊黑色雕像才发出声音:“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本跟我交易?”
      我手心有点湿,盯着复曦笑意盈盈的脸。
      只见他眼神一转,道:“你看这天下如何?”
      无人应话。
      “我用这天下,换我最后的三年,如何?”
      复曦说得那么笃定,仿若这天下已在他手中,他竟是那么有底气。
      “哈哈哈哈——”刘裕听完,竟仰天大笑,我第一次见他笑得那样张狂。他是太尉,但却几乎把持了整个朝政,南征北战,晋室的江山才做得勉强。可是他是引而不发的,复曦这番话,算是彻底挑起了他内心的火苗。“好,好一个复曦。你确实有这样的资本,全天下也只有你能许下这样的承诺。我信你!”
      “那成交?”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建康灯火明灭,我望着如星花般的灯,心头有些苦涩,不明所以。我希望复曦可以活下去,七老八十了再死掉,苟延残喘也好,叱咤风云也罢,只要活着。可他却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换取自己短暂的未来。我想要救他,就算把他灌成药罐子我也要救他。
      复曦用一个月的时间写出了详细的计划,白日写卷轴,晚上观天象,几乎不眠不休。而我恰好又在此时发病,身子渐渐缩小,帮不上忙。
      将一尺厚的卷轴交给刘裕,复曦便彻底遁世。南方多山,随便挑个偏僻处就可落脚,他特特挑了大山深处,深得我要花几天时间才找得到他的竹篱茅舍。复曦是个天才,自个儿捣鼓出一篱青花,绕着竹舍,像一座花冢。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倒是过得潇洒。我打趣他再过几年就活脱脱一个农夫,他只笑着回我,看现在的发展趋势,将来应该可以当个神仙。由仪琴在林间回响着,空灵幽雅,恰如仙乐。他的琴技越发好了。
      刘裕果真按照卷轴上所说马上平天下,击溃卢循,杀了刘毅,灭了司马休之,废了司马德文,建立了他自己的国家,宋。
      可是复曦没能看见。他死在义熙十三年冬。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我有点担心他,要是活生生地给冻死了该怎么办?于是便携了最暖和的大氅上山去寻他。林间雾霭重重,黑压压的树林像张牙舞爪的妖怪,地上铺了一成厚厚的松针。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薄雪上,有些气喘。远远地便闻到了白梅的香气,清淡雅致,颇衬复曦的气质。沉沉的埙声入耳,苍凉又悲壮。
      我从林子里钻出来,便看到复曦裹着狐裘坐在梅树下吹埙,一直有些古旧破损却十分好用的陶埙。应当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他停下动作,浅笑着看过来,待我走近了才道:“你总算来了。”
      “嗨,说得你等了我多久似的。”我寻了个地儿坐下来休息,接过他递来的酒杯,浅浅地呷了一口,却发现装的是茶。
      “味道如何?”他笑盈盈地问。
      我挑挑眉:“不错。”
      “前几日下雪我特意集的,从这些梅花上一点点扫下来,放在瓮里存了两日,今天才泡的。”他有点得意洋洋。
      “唔,倒是风雅了不少。”我品着茶,半眯了眼。复曦清瘦了不少,但精神很好。
      “嗯嗯。”他像从前那样将玉骨扇放在手中敲着,扬起下巴,很高兴的模样。
      他确实很高兴,晚上做了一顿好吃的,有他在山上猎的狍子,有采的野果,还有他自己种的菜,夏天集的干果,我看着满桌的食物,头一次没了胃口。
      “怎么了?不好吃?”复曦对我的反应颇为疑惑。
      我放下筷子:“我总觉得我吃了这顿饭就再也吃不了下顿了。”
      复曦先是一愣,继而笑:“你若不吃,便连这最后一顿都没有了。”
      “……”我担心地看着他。
      “不吃便不吃吧。”复曦无奈地耸耸肩,同我一样放下筷子,于是我们俩在饭桌前大眼瞪小眼……
      “下雪了。”我望向窗外,星星点点的雪花像萤火虫一样。
      “嗯。”复曦倚在桌边懒懒地回答。
      “你说为什么总是找我悲伤的时候下雪?”
      复曦好笑地看我一眼,随手拨了拨灯芯,屋子里忽明忽暗,我发觉地宫里的夜明珠真是好啊,恒定持久还很环保。只听复曦在这摇曳的灯火下说道:“冬天就要过去,留点儿纪念。”
      “为什么每次下雪都是在我不在意的夜晚?”
      “不经意的时候,总会错过许多美丽。”
      “你说,过几天会不会一直下雪?”
      “不要只盯着这个季节,而错过了今冬。”他兴致勃勃地起身,“走,到外头喝酒去。”
      “……哦。”
      我们喝了很多酒,复曦的手艺,三年前酿了埋在梅树下,今日开封。酒香混着梅香,让人更容易醉。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一直不停地说话。复曦变得很温润,像蓝田美玉般的柔和,喜欢笑,不是那种夹杂着凉意的笑容,而是幸福,让人羡慕。复曦,是真的放下了吗?我看着倚在梅树下的他,心想,如果不是那场意外,或许今日会有另外一个人相伴,他会跟开心吧?
      “我谱了支曲子,弹给你听。”不等我回答,复曦已取了由仪,盘膝坐下。清越的调子响起,融入夜色,温柔得让人想哭。我仰头望着天,彤云密布,颇有立体感,飞絮般的雪片纷纷扬扬洒满天际。我想起义熙八年的新年,我们在西域过新年,在沙漠里看雪,看烟花。可惜都已经过了那么久了。整整五年。
      我连我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但醒过来的时候恰好是朝阳初现。暖融融的阳光打在脸上,我觉得很是惬意,便伸手拍拍复曦,却发觉有什么不对,怎么连呼吸声都没有?
      心都凉了,我惊醒,看到复曦安静地靠坐在梅树下,零星的落雪夹杂着梅花花瓣落在他的身上,毛茸茸的狐裘胡乱裹在身上,衣领拂着脖颈,阳光将他的五官映得愈发清秀,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可这家伙今年明明都快二十九了。他嘴角含着笑,定格在那里……
      “复曦……”我的声音有点抖,颤巍巍地伸手过去探他的鼻息。
      “……”
      还好,他去得安详。我闭上眼,感到有泪水滑落,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我最好的兄弟,终是去了。我是天下第一名医,却救不了我在意的人。
      我遵守我的承诺,将复曦的骨灰装在一个紫玉坛里,沉入了云梦泽里。依旧是那时的风景,却有不一样的心情。
      刘裕和我一起看这小小的坛子缓缓消失在那碧水之下,什么也没说。
      两年后,他正式称帝,年号永初。
      【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漠上舞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