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情》凌纱

6、（六）

　　三个月后，燕平城中，四处一片鼓舞。
　　府内的窗子关着，却犹能听见街上不时传来的欢呼之声。桌上摆放着一份报纸，报纸上赫然写着最新的战报。
　　段氏一族，时隔多日后再次地合家相聚，却是出乎意料的安静。
　　戴仪的目光落在那页报纸上，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扶夷兵强袭猛攻，直隶军誓死退敌”。最后的结笔只有十六字：段氏少将，敢当天下，直隶军兵，奋勇抗战。
　　报纸上有他的照片，她只默默地把目光停留在那儿，见他仍是一身军装，墨绿色的军装显得有些许大，他果然瘦了，下巴很尖，却衬得那双眼睛越发有力，乌黑雪亮，炯炯有神。
　　“这仗，终于打完了。我们，终于赢了。”
　　段大将大伤初愈，从医院赶回，一身戎装，半世英气。他的手中托着军帽，帽上的徽章已有些陈旧，而那一刻它所闪耀着的光芒，却亮的叫人睁不开眼。因为，它是帽徽。它寄托着身为军人的那份骄傲与自豪。
　　艰苦抗战，终是胜利结束。

　　许久不曾热闹的段府中摆开庆祝筵席，府中子女一同宴饮欢笑。
　　那日，贯穿西式衣裙的戴仪也换上了旗袍。从二夫人到戴仪，段府中四员女子均是一身旗装，色彩由艳而淡。家下各女侍也换上了新制的旗袍，那架势恍若过年一般。
　　这筵席直摆到了晚间，席间戴仪吃众人劝不过，多喝了几杯酒，不多时，已稍感不适，便去院中透风。
　　正直岁末年初的时节，天气有几分寒冷，夜风刮过面颊，犹如刀割，刺刺得疼。戴仪裹进了身上的貂皮大衣，迈开步子，走下门廊，往雪地中去。那雪犹是新堆成的，一脚踩下，松松软软，如同踏入云朵之中，飘飘忽忽，好似飞往紫霞宫殿。
　　她一步步，有些跌撞地循香往前走去，一拐又拐到了那片梅花地中。冷冷暗香夹杂着寒风，袭面而来，那三两株梅花傲然挺立着。那花白里透红，花瓣润滑透明，有点冰清玉洁的雅致。素月清影，寒雪白霜之中，那一抹深红，显得有些鲜丽。
　　她伸出手，轻轻拂上花瓣，冰凉的雪珠擦过指尖，凉意钻心而来。她不在意地笑了。还记得，她出来段府的那夜，也是这样在雪中赏梅。而转眼间，却已是多年。
　　“戴妹妹真个好兴致。”戴仪回头看时，二夫人满脸笑意地走来，身上搭着羽纱氅，“也不知，二公子何时归来啊……”
　　二夫人在戴仪身侧背手而立，仰着头，望那满树寒梅。
　　“总会，回来的……”
　　一曳清风，吹散几片花瓣，沙沙风声，渐次吞没了院落中的几声轻语。

　　一个多月后，前线抗战的将士陆续回城，燕平等各城池街头连日热闹非凡。
　　那日下午，回城不久的贾佐正与甄亦嘉结伴来至段府拜访。
　　午后时分，几缕暖阳洒入室内，爬上了那一张大理石桌。桌上摆放着一套精美的玫瑰红茶壶，红茶的香气袅袅升起，二夫人执起茶杯，轻呡一口。对席的戴仪则安静地翻阅着书籍。
　　“你们这次可是立大功了。”
　　一边的沙发上，段大将翘着腿，有些随意地坐着。紧绷的面部肌肉难得松弛，脸上竟也挂上了极为罕见的笑容。如果不是那一身笔挺的军装，那段大将此刻与慈祥的叔叔并无两样。
　　“将军过奖了，那都是总司令的功劳。”
　　提到“总司令”三字，这原本欢欣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僵持。
　　半响，还是段大将问道：“二公子，可同你二人一起回来？”
　　贾佐正与甄亦嘉对视一眼，迟迟不曾开口，似乎有难言之处。这本满怀期待的一家子，也看出些不对劲，个个神色凝重起来。屋内陷入一阵可怕的寂静。
　　也不知多久后，甄亦嘉向着贾佐正点点头，颇显艰难地转过身，与众人说：“总司令……他……还不曾归来……前方有报……总司令……总司令……失踪了……”
　　一言落定，甄亦嘉别过头去，眼眶似有几分湿润。身后的贾佐正亦是神情伤感。不远处沙发上的段大将双手紧紧握拳，眼神满是悲凉。
　　而那靠窗的大理石桌后，那一精美的玫瑰红茶杯，已然不知所踪，唯二夫人的鞋尖前多出了几片残碎的白瓷。还有那一记清脆的碎裂声，在这沉寂的空间中显得尤为刺耳。
　　啪地一声，泪滴滑落，打湿了一页的白纸黑字。那本不厚的书册也随之滚落到了地上，白花花地纸张染上了些许尘埃。书的主人靠在沙发椅上，手指有些无力地撑着额头。
　　贾佐正看着大家的样子，心中难过，低声道：“总司令失踪，也就是说生死未定……”
　　戴仪慢慢地伸出手指抹去眼角的泪痕，抬起头来望着贾佐正，竟是微微一笑：“他一定好好地活着，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她的语气坚定得近乎偏执。她坚信着他会回来。因为他说过，只要你在，城在，他也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