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情》凌纱

5、（五）

　　眼见着时间推移，旅岳战况愈为激烈，扶夷军分三路进攻，独西线临海较易防守，东、北二战线陷入苦战，直隶军奋勇迎战，有死无降，扶夷军日夜攻打，也是伤亡惨重，暂无力再战，双方都达成了心照不宣的休战。只待最后一战，便是死守旅岳。
　　旅岳城中直隶军临时指挥部内，开了几乎一整日的军政会议方才结束，直隶军首要人物已经走了，只剩下段洛一人立在桌前，目光直直盯着战略地图，背脊挺得笔直。这一战，若是不胜，屯守北方将更为艰难，这一路南下再无良好如旅岳的天然防线。旅岳一战，绝不可败！
　　连日高烧不退，段洛的身子本有些虚弱，又执意审理军务，不愿卧床调养，一日下来，已有些吃力。他忽然咳了起来，额上渗出冷汗，踉跄着坐到木椅上，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
　　好容易止住了咳嗽，段洛也不休息，只是一叠声叫着：“甄亦嘉……”
　　会议室外当值的卫戍士兵，忙去传令，甄亦嘉匆匆带上军帽同贾佐正赶来，站在门房一侧，见到段洛，慌忙敬了礼。
　　段洛扫了二人一眼，道：“让你们办的都办妥当了。”甄亦嘉悄悄瞥了贾佐正，略有些支吾地答道：“是，按照总司令吩咐的说了，将军府合家欢腾。”贾佐正也不作声，只是面色有些仓惶。幸亏段洛没有注意，只顾回里院去。

　　那临时指挥部设在段大将在旅岳的一处宅院，前院议事，里院歇息。穿过一个小小的月洞门，便是一个幽静的院落，青石地面上还留有几片枫叶，院子里种着的桂花也已开得差不多了，淡淡清香，远远可闻。
　　段洛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站住。
　　风吹过，卷几一树花瓣，落花满天，层层叠叠仿若一道花幕。戴仪仍是一袭水色衣裙，静静地站在廊下，娴雅的面容丝毫未变，肩头缀满花瓣。
　　只是那么一瞬，却像回到了当年。
　　段洛怔怔地看了她片刻，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呼吸都有些紊乱，暴怒的音节从唇齿间迸发而出：“甄亦嘉！”甄亦嘉慌道：“总司令，你听我解释……”
　　“是我要来的。”
　　不大的声音从面前传来，戴仪迎上了段洛的目光，那双黑眸中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纤瘦的脊背挺得笔直笔直，她也是第一次有如此的勇气。原来爱一个人，会有这么大的勇气。
　　“你又……何必如此……”
　　段洛缓缓闭上双眸，沉声叹息。那一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所有气力，只见他连连向后退去，整个身子倚在了石柱上，忽地又咳了起来，人咳作了一团。戴仪吓了一跳，忙赶上前去扶他：“二哥……”
　　“我没事……”段洛才这样说着，竟咳得喘不过气来，他把头一低，只觉天旋地转，竟一下子晕厥过去，幸亏有戴仪扶着，他才不曾撞在这青石路面上。

　　贾佐正与甄亦嘉将段洛抬回房内歇息，招呼来医生看治。戴仪跟着进去，面色已是惨白一片，双手交叠在身前，死命般地撰住布料，那一块已被她撰得褶皱不堪。
　　德国医生检查过后，留下医嘱并药物，用生硬的中文对在场三人说道：“总司令心力交瘁，过度操劳，如此下去不易退烧，切记多多休息，不可再操神。”
　　贾佐正与甄亦嘉听了医生的言语对视了一眼，有些为难。而今战事紧迫，要教总司令宽心歇息几日，只怕他是不愿意的。
　　“二位歇息去吧，段洛请交给我来看护。”戴仪有些轻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眼瞳温和如水，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
　　“少夫人……”二人呆呆地看着戴仪，只道她是误会了方才的那一眼，“少夫人有所不知，不是我等……”
　　“我知道。不管怎样，这病也得治。几天罢了，不打紧。总司令可是他，段洛啊。我相信他的能力。”戴仪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竟面对着贾佐正与甄亦嘉说出这一席话来。她深知时局的不利，却也深信着，那一仗，直隶军会赢。没理由的坚信。

　　一整夜，戴仪一直守在段洛床边，不时地提拉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拿着个丝绸手绢给躺在床上的他揩虚汗。
　　那时，犹是入秋时节，天气有些凉。戴仪甚至顾不得自己捂个手炉，只是肩上搭了件披风胡乱御寒，偶尔吃上一两口丫鬟递来的热羹，大把大把的时间全都用来照顾段洛。
　　戴仪整日整夜地照看着段洛，眼睛都给熬红了，那双温润的眸子水亮依旧，只是布满了血丝，看去触目惊心。贾佐正、甄亦嘉还有那几个丫鬟连日苦劝戴仪自己休息，无奈她执意不肯。
　　已经是第三日了，段洛却依旧陷于昏迷之中。甄亦嘉眼见戴仪身形也日渐憔悴，便又来劝，只是苦于戴仪只胡乱应付，只得打法千萍、千琴这俩个素日与戴仪较亲的丫鬟再来尝试。
　　“姑娘，这已经第三天了，姑爷仍不见好转，只怕是无救了。再把自己给累坏，又是何苦！”年纪较小的千琴见苦劝无效，不由心急起来。
　　“不得胡说。他会好的。”戴仪微微提高嗓音，喝住千琴，那明珠吊坠不知何时又给捏在了手中。
　　护主心切的千琴也顾不得戴仪的斥责，张开嘴又待劝解，幸亏一旁的千萍眼快，忙拦住了她。千琴越发焦躁，与千萍闹了起来。
　　正折腾间，段洛横在被单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紧接着一叠声咳起。戴仪忙凑进身去，轻轻替段洛捶背，千萍、千琴也是惊得忘记了打闹。
　　段洛眼皮弹跳了几下，继而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一看面前服侍着自己的竟是戴仪，不免有些吃惊，居然还挣扎着要起来。
　　“仪儿……”
　　“快别动，快别动。”
　　戴仪慌忙按住段洛，将他重新按回床上，盖上软软的棉被，一面又吩咐千萍、千琴去把贾佐正、甄亦嘉，还有那德国医师找来。
　　段洛的苏醒与烧退，连那德国医生也有些吃惊。他重新为段洛诊察，留下药物，那依然生硬的语调却难以抑制地上扬：“总司令已无大碍，只需小心调养便可。”

　　又是三两日过去了，那日晚间，戴仪在屋里熨烫着段洛的衬衣，她一处处细致地烫着，烫得极慢，她只烫了半边的衬衣，只听院里当值的卫戍兵整齐响亮地行礼，“总司令”。接着就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戴仪依旧烫着那件衬衣，知道是他回来了。他这几日大病初愈，便挣扎着去开会、布阵，一去又是一天。脚步声愈渐靠近，戴仪微微一笑，这总算是回来了，悬着的心也终于定下。
　　段洛一身风尘而来，肩上罩着的仍是那件不变的黑色大氅，才一走进来，就看见了戴仪劳作的身影，嘴角不由勾出一轮浅笑，面上的疲惫之色也褪去了几分：“还有侍从官呢，这些活你就别忙活了。”
　　戴仪将那件衬衫烫得笔直，转过身去，柔柔一笑：“你就别管了，我愿意做呢。”她的眸子对上了他的眸子，他那双深邃的眼眸还是这般雪亮，仿佛缀满星辰，一如当年。
　　她这么说着，手中的活却不停。段洛轻轻一笑，宠溺地眼神在她的背影上不住打转，好似要将她的模样永远地印在眼中。
　　他用纤长的手指拨开颈项间的扣子，将那件已有些陈旧的大氅就势往衣架上一挂。戴仪搁下熨斗，揉了揉眼睛，看见面前的黑氅，竟是笑了。这番场景是如此熟悉。那年，他们的卧房中，只要他在，那件黑氅也在。也是像今日般，松松地悬挂在墙头的衣架上。
　　戴仪举起熨烫好的衣衫，神色有些自豪。她将那件衬衣交付段洛手中。段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那件衬衣一回，抬手揉了揉戴仪的发丝，滑滑的，顺顺的，很是舒适。他说：“仪儿，这件衬衫我收下了。你看这局势动荡，还是早日会燕平城中的好。”
　　戴仪悬在半空中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间尴尬地顿了顿，她慢慢收回手，缓缓道：“无论走到哪一步，我都陪着你，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
　　段洛的身形一僵，他看着她的样子，目光沉静，却隐隐透露出悲凉，半响微微一笑：“好，都听你的。”

　　一时间，侍从官端着一个餐盘走进来，餐盘上放着两碗刚煮好的酒酿圆子，还有些小吃。戴仪看时，竟有些愣住。那都是江南的点心，全是她爱吃的。
　　戴仪忍不住看向段洛，他微微一笑：“知道你爱吃，特意让厨子做的。”
　　戴仪柔柔地一笑，眼瞳如水，水波荡漾，段洛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其中。她端过酒酿圆子到面前，香香的热气迎面扑来，低头看时，那汤面上漂浮着的，竟是梅花瓣。她有些惊疑：“你这酒酿圆子怎么撒起了梅花？”
　　段洛微微笑着，也不答，只是催促着她品尝汤圆。他就那样默默地看着她，眼里满是柔和的光芒，如此专注的眼神好似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一般。
　　“你这是怎么了？”她说。
　　她把汤圆给吃完了，才问得这一句，忽然看见他举起了手，打着什么暗号，好像是在招呼人一般。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只觉得身子像是飘了起来，脚尖半悬着，距离地面不过一寸，却好像再也触碰不到。这么近，那么远。
　　她愣了半响，重新看时，原来她没有飘起，是有人把她给架了起来。一左一右，不知何时，多出两个人来。左边站着贾佐正，右边立着甄亦嘉。她心中顿时明白，用力挣扎，却也进不得段洛半分。他就站在她面前，就在咫尺之间，而她却只能这样地，看着他。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还是要她走。
　　所以在那碗汤圆里撒满了红梅花。
　　滚烫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落下，一滴一滴打在地面上，慢慢地碎裂。她哭着，看着，瞪得老大老大的眼睛已是酸疼的不成样，而她却舍不得闭眼，因为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磊落英挺的脸庞生生刻入她的眼中，她颤抖着唤了一声：“……二哥……”
　　他伸出手来，抚摸上她的脸颊，有些粗糙的指腹为她拭去了泪水。他竟是微微笑着，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说：“仪儿，用不着担心。你记住，只要你在，城在，我也会在！”
　　那一句话，便重如千钧，这与城池共存亡的誓言，这与她相约的守望，直叫人无法呼吸。她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凝视着他平静的容颜，心痛如刀绞，铺天盖地的惜别与悲伤将她整个吞没。泪声泛滥，几乎吞没了她那句话。她说。
　　“二哥……我等着你回来……”
　　她终于被架着离开了，回眸时那一滴泪恰好落在他的掌心，那滴清澈的泪似明珠般晶莹剔透……他看着，竟出了神。恍惚间，他又望见了，在那株红梅树下，那一双如水般温润的眼眸，那一身的水色衣衫，那一个玲珑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