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缝隙》黄元吉

5、第 5 章

　　第五章
　　林其跟成寅从KTV里出来，看不见星星，已经很多年，但林其还是抬头向天上望一望。
　　成寅走向车门，林其埋头开电动车的保险。起身，正好看见成寅边上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KTV的大灯把几十平米的门前照得如同白昼，红色绿色的小点儿在水泥地上溜得飞快，林其看见一抹黄色的灯飞快的从成寅和那个女人的侧脸闪过，又换成通明的绿色，接着是红色。
　　“林其”林其看见成寅大红色的嘴唇把自己彻底暴露在这几十平米的水泥地上，她把右手的钥匙放进口袋，捞捞刘海。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邬棃。”
　　林其冲着那飞快闪烁的五彩灯光露出笑脸。
　　“这是林其。”“嗨”林其点点头。
　　“嗨”林其看着那个叫邬棃的女人用右手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也冲自己点点头。
　　“你们先聊，我先走了啊。”林其把口袋里的钥匙拿出来冲着对面两个人扬了扬，中间隔了几米呢？林其提高音量。“拜！”林其的眼睛已经对上电动自行车的红色仪表盘。
　　“你……慢点儿！”邬棃的声音平稳干燥。林其又挥挥手，蹬上车从两人面前滑向大路。直到开始洗澡才意识到自己的衬衫都湿了。腿又开始疼，无法终止的疼痛和夜一样漫长。
　　新星期和以往的每个星期没有什么不同，学校紧苛的管理让学生都订在桌子上，晃也晃不动。
　　星期一第一节语文课，看着快把头点进桌膛的学生，林其立马把她叫起来回答问题。
　　“田樾”,“到！”田樾一个机灵腾的站起来，撞到桌子把她前头的某人也从周公手里拉回来。这边的动静把全班的眼神儿都吸引来。
　　“你来介绍下鲁迅，”林其扫视一周，班里的椅子声只增不减。
　　“一会儿田樾说完，我再找人补充。”翻书声，窃窃私语声瞬间跟椅子生混在一起。
　　林其看见有学生刚把课本从书立里抽出来，可以想见刚才奋笔疾书的内容，也有学生慌忙把桌子上的书往桌膛里藏，还有在同桌的拍打下瞬间秒醒……窗户外头有些影子。
　　“鲁迅，原名周树人，浙江绍兴人，伟大的文学家革命家，代表作有……”从田樾开口讲话林其的耳朵就尖利起来，轻缓低沉带着青年人的清冽，黑人牙膏。田樾的头藏进课本里，只露出半截头发，念完后把书放下，抬了头盯着林其。好一张有节奏感的脸。
　　“坐下吧”。
　　还有五分钟下课，林其从课本里抽出一张A4纸“月底有个诗歌朗诵比赛……”第一句还没落地，学生们的私语生已经盖过林其的声音。林其不讲话，看着教室后面黑板上的“迎国庆，爱祖国”主题板报，字太丑。眼光返回的时候正好落在田樾眼睛里，林其快速掠过全班同学的眼睛，右手扶扶镜框，班里安静下来。一两个窃窃私语声在安静的背景下像是打碎玻璃杯。
　　“……感兴趣的同学来办公室找我，这张通知先留给班长……”
　　林其走出教室，班主任迎面而来。
　　“林老师，上课的时候对学生再严厉点儿。”班主任的声音里有些调侃的意味，脸上两片儿高原红样的区域，小眼睛已经眯成两弯月亮，嘴微张，像两边翘起。
　　“行。”林其也笑，“我先走了啊”。
　　林其回办公室放下课本和教案，急匆匆往洗手间走。回来，远远的听见师傅的声音“市语文教研组组长，乌黎乌老师……”林其站在门口，师傅和乌黎正好背对着，“大家欢迎乌老师指导工作！”掌声稀稀拉拉。
　　“谢谢大家，这个学期希望跟大家相处愉快！”“这位是……这位是……”
　　“林其，林其呢？”“这儿，”林其两步迈到师傅面前，乌黎转过身，带动起来一阵幽幽的味道，林其觉得本来背阴的办公室更阴沉了。
　　“我是乌黎，你好！”林其看着她递来的右手，缓缓握住，“我是林其，你好！”乌黎的手轻轻的，林其的手只是碰了碰，两人脸上的笑，可能都有点儿勉强。
　　“乌老师就在咱们这个办公室办公，以后大家要积极配合乌老师的调研。”又一波掌声。
　　林其觉得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不，怎么会没有关系？林其突然意识到以后哪怕每天都是晴天，她的腿也要来时刻提醒自己它曾经折断过的事实。林其坐在椅子上望着电脑发呆。几分钟前，师傅已经把乌黎请走。“草”林其心里暗骂一声。
　　中午吃饭碰见老黄，“喂，其其，你听说了没，市里要对我们学校综合测评，市教研组派了可多人来调研，这学期可有的热闹了”。
　　林其嚼着米饭“今天已经见过了。”
　　“我们组也是今天上午，是个帅哥，可年轻，看起来挺温和。”
　　“我们组的那个是个女的，大概三十左右吧。”
　　“我们组的小姑娘们都兴奋得不行不行的，你看都在这儿说他。听说，这次有一个组的还是市教育局长的老婆。其其你说是哪个组的？”
　　“肯定不会是我们这儿的，教育局长至少得四五十了吧。”
　　“那不一定啊，现在流行老夫少妻。”
　　“唉，还有一个大新闻，听说英语组那边来了个新英语老师，上星期五跟她们组长闹了一架……”
　　林其把最后一口饭送进嘴里，“老黄，我先回去午睡了，你慢慢吃。”
　　“其其你怎么了？这么没精神？”
　　林其晃晃头，“不说了啊，先走了。”
　　回去的路上一年级学生刚刚下课，他们健壮瘦弱美丽丑陋的身躯全部被校服掩藏，宽大的校服把一切都藏得严严实实，或者说是空气，空气自动填充起校服与身体之间的空隙，虚无这该死的虚无。它们捧起一张张暴露的脸，把脚踩在地上，这个世界如果脚在上脸在下，会是什么样？脸，虚无中的虚无。
　　林其想起乌黎的脸，那天晚上嘴唇哆嗦着，抛弃自己的脸，不那不是脸，是无耻和绝望；那个上午眼角怂搭，跟自己说对不起的脸，不那也不是脸，是无力和懦弱；那个晚上跟自己打招呼的脸，有各种颜色点缀，虚伪，伪善，放纵，堕落……今天这张，微笑的脸，勉强微笑，有一丝一毫的真诚，但更多的是形式，僵硬的程序，握手和微笑；那张说着点评的严肃的脸，距离，分隔，等级，占有和践踏……没有忏悔，从来没有。
　　它们都是塑料面具吧，林其躺在办公室的躺椅上，在各种情境下运用自如的面具，那心呢，心在哪儿……林其睡过去，窗帘把微弱的光全部挡在外头。
　　“晚上一起去吃个饭，跟乌老师”，师傅干瘪的嘴唇吐出来最平常不过的话。
　　“师傅，我……”
　　“晚自习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不用看班，六点跟我一起，我开车。”
　　林其坐进包间，竟然发现主任和校长都在，打过招呼，跟师傅坐在一起。林其拎着水壶给一旁吞云吐雾的校长主任添水。刚坐下，就瞥见主任把烟灰抖进茶水里。
　　乌黎最后才到，那一瞬间，校长和主任按掉烟头，起身，堆起笑脸。
　　“李校长太客气了，”乌黎微微一笑。
　　“乌老师从市里来指导我们的工作，应该的。”说着把椅子拉好，“乌老师请坐”。
　　师傅起身出去了，再回来不到两分钟，桌子上的菜已经摆满。
　　“乌老师喝点什么？”
　　“明天要开会，我跟林老师喝果汁吧。”
　　林其提起水壶给乌黎添了一杯开水。
　　“谢谢，眼神却停在李校长的脸上。”林其看到乌黎左手无名指上的一道白痕。
　　话题很快就从调研转向其它方向，对乌黎的称呼竟然也变成林夫人，林其脑袋里闪过老黄的话，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