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莲心》月落声息

30、前来解围的皇子

　　离开藏书阁的顾枝莲并未回房，向着东院而去，今晚院首朱渝在东院大厅接待秦国来的友人。

　　刘子聪的计绝不会仅此结束，先前她并不知晓暗阁是冰窖的入口，冰块是留给贵族王室之物，寻常人家哪里能用得起。即使她从暗阁逃脱出，刘子聪大可在她头上安一个盗窃冰窖的罪名，到时候可不单是逐出书院如此简单，怕是要把一颗脑袋也搭上了。如今，也唯有向着那爱装正经的师傅负荆请罪。

　　她双手攥成拳，硬生生将指甲嵌入掌心，留下深深的刻痕。罢了罢了，说到底还是她小看了人心，缓缓牵起嘴角，推门而入，见朱渝立在墙角，状似看着壁上的画卷，就连门发出吱呀声，也不回头。

　　顾枝莲双脚迈进，什么也不说，先扑通跪倒在地，低垂着脑袋。

　　“当真是好画，只是可惜了，满园百花，唯独这朵牡丹最为夺目，爱花之人心中怜惜，自会小心呵护，可要是那不懂之人，瞧着花儿美艳，定会折了去。断了根茎的牡丹，又能绽开几日呢？”

　　良久，朱渝啧啧感叹道，转过身来，看到跪倒在地的顾枝莲状为惊呼道，“九如，你这是作甚？好端端的怎么跪下了？天也不暖和，地上寒凉，可不要冻坏身子了，快快起来。”

　　顾枝莲抬眸，朱渝神色不解，然眼底染上了浅浅的笑意。这个老狐狸，这书院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分明知晓还要装模作样，哪有师傅喜欢见自个儿徒弟出丑的，她心中暗骂，面上却是做足了样子，恭敬地俯下身，光洁的额头离地面不过一寸之距，愧疚道，“九如愚钝，做了糊涂之事，师傅责罚徒儿吧？”

　　“九如，画署十个学生里就属你最为稳当，为师才会收你为徒，这些日子下来，为师瞧你是一本正经，小心翼翼，就算是犯了错，也定是鸡毛蒜皮之事，何须为师责罚。”

　　顾枝莲心中哀叹，院首不拿她出出气，是不打算绕过她了。不过是三日前，登门拜访时，蹭了一顿晚饭，多吃了几个鸡爪，又在梅与莲孰美上争执了一番，院首今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还不好好逗弄戏耍。

　　“师傅，徒儿的那位友人过不上几日又要来平阳城采购布匹，徒儿前些日子提及腌鸡爪子极为美味，想来他又带了不少。那一日我与师傅争执梅花美还是莲花美，徒儿回去思来想去，觉得二者有许多相似之处。仕途险恶，官场黑暗，想要在江湖之时的潇洒自在，却又丢不下庙堂之上指点江山的壮志豪情，屡屡犹豫又屡屡绝望，所以自古便有诗人借着梅花，来感概才华一身却是报国无门的惆怅之心以及无论如何坚守自贞洁的人格。”

　　“而莲花也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二者极为相似，梅花选在寒冬冒大雪独自开。陆上百花竞芬芳，碧水潭泮默默香，不与桃李争春风，七月流火送清凉。梅花一身傲骨，莲花清净高洁，都是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就好比前朝两位侍郎。虽说性格南辕北辙，说到底都是心系百姓的好官。”

　　“既是一样，徒儿又为何偏好莲花？”朱渝不依不饶地问着，细眼斜睨。

　　顾枝莲眉一挑，老头没完没了，她都退了好几部，怎么个还步步紧逼。她低眉敛目，缓缓答道，“师傅，徒儿更偏爱莲，只是因为过世的娘亲信仰佛教，后堂摆着一尊玉观音，自娘亲过世后，家中由姨娘掌管，有苦闷之事，便常跑去后堂，每每看着玉观音的莲花座，总觉得心就平静了许多，莲花与徒儿而言远不是一朵花，一种高尚品性，更是对娘亲的思念。”

　　“谁要听你的那些琐碎往事，老头我才不管你想不想你娘。”朱渝嘴上那么说着，眼底却多了些对顾枝莲的怜惜。

　　看惯了宫中争宠暗斗的他岂会不知她一句苦闷之事带过的却远远不是三言两语的委屈，朱渝叹了口气，扶起顾枝莲，神色柔和了不少，“刘子聪把你骗去暗阁定是做了万全准备，我能保你周全，但少不了皮肉之苦。你可是我朱渝的徒弟，到时候给我忍着，切不可因为疼痛屈打成招。”

　　“徒儿谢过师傅。”

　　“好了没事就先回去歇着吧。”朱渝挥了挥手，喃喃自语道，“再不走，怕是要被让那怪老头瞧见抢走了。”

　　“朱渝，你说谁是怪老头？”门再次被推开，门外站立之人约莫五十上下，一身墨绿色布袄外罩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头发乌黑漆亮，唯有那胡子白如雪，他笑意满满捋着胡须，一双眼透着精光。

　　“你偷听多久了？”朱渝瞪着眼吹着胡子不满道。

　　来的人并不理会，径直走向顾枝莲，上下打量，也不避讳拉过她的手，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线，“方才在门外听你一番梅花莲花论，倒是见解独到，你说你娘亲是个信佛之人，老头我也信佛，我家中也有许多玉佛像，你要不要去瞧上一瞧？”

　　“我说郭老头，我的徒儿你也敢抢。”朱渝一把拽过顾枝莲，护在身后。

　　“朱渝，我也知道你爱徒心切，不过我记得这天下哪一国都没有订下不可多拜几个师傅的规矩吧？”

　　“郭子清，你想都别想，你肚子里打得什么主意我会不知道，你就是颤一根睫毛，我也看得一清二楚。”

　　朱渝此话一出，顾枝莲心中惊骇，没想到眼前的怪老头就是大秦前礼部尚书郭子清。说到此人，也颇为传奇，年仅十二科举第一，二十礼部侍郎，二十五礼部尚书，官场得意时辞官回乡。一篇归故里广为流传，又写得一手好字，就连大秦第一书法世家的曹鸿也夸赞有加，顾枝莲早就想一睹郭子清的风采。

　　“早听闻大人写得一手好字，今日一见果真风姿不凡。”顾枝莲双手握拳，行了个礼，难掩仰慕之色。

　　“那都是世人吹捧出来的，不提也罢。”郭子清一脸笑眯眯，“你这玲珑心思比之老夫也不为过，倒是让我想到一个人，几年前我曾去过文书顾大人府一次，那嫡出的姐儿倒是有几分像你，府上人人都以为那姐儿是个没心眼的傻姑娘，我瞧着这府上最精明的就属她了。”

　　顾枝莲面色不改，“大人谬赞了，九如不过是有点小聪明，难登大雅之堂，又如何能与大人同言而论。”

　　“秦九如。”郭子清眸陡然一闪，笑容越发深沉，“原来如此，我说怎么可能，若是他的话一切就说通了。”

　　“你这怪老头说着什么胡话，九如，你退下吧。”朱渝教了那么多的学生，熟知人心，眼看着郭子清与顾枝莲两人眉目间一来一往，早就揣测到了一些，见老头刁难护徒心起，急急开口道。

　　“等等，秦九如。”郭子清浅笑看着顾枝莲，神情甚是满意，背对着朱渝，将袖中之物塞入顾枝莲掌心。

　　她微微一愣，随即行了个礼，从屋中退出，心中如雷鼓动，她深怕郭子清认出她，会当面揭穿她的身份。

　　低下头，摊开掌心，一块精致的木牌，郭子清又为何要帮她？他又为何断定她会去考科举？顾枝莲黑眸半眯，方才他无声张合着嘴，分明说得是，考取科举之后，去找他。

　　晃了晃脑袋，将杂乱无章的思绪赶出，她伸了个懒腰，心道，没心思想这些了，明日还有一场
　　责罚等着，既然如此，就好好睡一觉。

　　第二日一大早，顾枝莲就被人从床上拉了起来，她睡眼惺忪，还未与周公相约中缓过神来。

　　“秦九如，你还敢睡，你可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错，管事要我领你前去学堂前问话。”明钰见她衣着整齐，却又有倒下之势，一把抓起她的领子，往门外拖去。

　　屋外风一吹，顾枝莲一个哆嗦立刻清醒了不少，忙让明钰松手，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学堂，管事站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一众学生，骗她进暗阁的刘子聪躲在人群中，冷笑着。

　　“秦九如，你可知道你犯了何错？”管事手握戒尺，眉头紧锁。

　　顾枝莲跪倒在地，双眼一片坦然，“学生知错。”

　　“好好好，既然你肯认错，那就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让他们听听，莫让人以为是我误怪了你。”

　　她抬眸，看着管事怒气腾腾地连，说道，“学生一犯多管闲事之错，学生不该答应他人替他讲解书中的习题。学生二犯轻信他人之错，以为同是学子疏于防范，他人说什么，学生就信什么，才会落入圈套。学生三犯心胸狭隘之错，书中常言，读书之人应该有气度，不可抓着他人错误不放，然学生心胸狭隘，不愿一人领责，只好让学生犯了三错的人作陪。”

　　她目光如炬，眉梢一挑，双眼炯炯有神越过神色略有慌张的刘子聪，落在了太仆寺卿之子项少初身上，若不是明钰提醒，她怎么也料不到平日里待人和善亲切的项少初竟然会想出如此歹毒的主意。

　　“九如，你看着我作甚？”项少初笑容温和问道，眸中暗藏寒意。

　　“秦九如，你非但不反思，还妄图狡辩，今日我就代院首逐了你，三闻书院容不下你此等人。”

　　管事话刚说完，顾枝莲余光扫过藏在暗处的朱渝，心道戏都唱到这会了，总该出来解围了吧？朱渝刚迈出一步，却先有人跨步而来。

　　顾枝莲还未来得及猜透眼前一众人为何露出惊奇的模样，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从冰冷的雪地扶起。

　　“清早就如此大火气，可是对身子不好。”

　　“见过三殿下。”

　　众人弯着身子，面色恭敬，唯有她扭过头，看着来的三皇子，不惊不喜，云淡风轻。

　　他身着一件紫色直襟丝绣长袍，衣襟袖口都绣上了祥云，腰间束着青色宽边腰带，其上挂着一块白玉，乌黑的头发没有玉冠，也没有玉簪，仅用一根丝带随意绑着，额前几缕碎发垂着，风一吹与那丝带一块飞舞，颇有几分飘逸。身形颀长挺拔，绝代风华，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搜遍脑中所有的诗句，却也描绘不出眼前人的风姿。

　　“亲亲，我答应过你，会护你周全。”

　　“殿下怎么会来书院？”平日里见一面都难的三皇子竟然亲临书院，管事心有疑惑，开口问道。

　　“我来找她。”楚昭南坐到护卫为他备上的木椅上，斜眼看着项少初，淡笑道，“我怕吴管事错判，所以亲自来瞧一瞧。”

　　项少初触到那寒冷彻骨的目光，不由浑身一颤，咬着下唇，依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楚昭南也不急着揭穿，对着吴管事笑道，“父皇常说三闻书院的藏书阁藏着不少宝贝，有些书怕是宫中没有，本王不信，昨儿个趁着夜黑亲自来瞧瞧，正好撞上了有趣的一幕，吴管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吴管事听到这一片了然，又见楚昭南对顾枝莲态度不同一般人，立刻躬身道，“幸好殿下指点，否则我草率判了秦九如的罪责，既是冤枉了她，又放过了真正该接受惩罚之人。”

　　“刘子聪，你还不站出来，是等着本王去揪你吗？”楚昭南笑容明媚，难辨情绪。

　　刘子聪本就吓得不轻，如今一喝，立即跪下求饶，“殿下，这一切都是项少初出的主意，我不过是骗她进了暗阁，将她锁到里头。”

　　众人一听，皆是倒抽了口冷气，一惊平日看似温和的项少初却藏着祸心，二惊顾枝莲的好运，那暗阁是冰窖入口，若是呆上一晚上，怕是活不成了。

　　“本王还赶着去世子府看西洋来的公主，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吴管事，你可要好好想想如何惩罚。”楚昭南拂袖离去，再未瞧她一眼。

　　“我倒还以为三殿下与秦九如会有什么，不过，你瞧殿下除了刚进书院那会，可不曾多瞧她一眼，想来是项少初惹得殿下不快了。”

　　一切挑明，吴管事领着刘子聪与项少初去了院首处，顾枝莲听着身后众人不时传来的窃窃私语，轻声叹息，心中有什么缓缓流过，暖得她一个激灵，却又立刻攥紧了拳头，目光坚决。

　　若他只是什么山大王，哪怕是重臣之子也无事，一定能成为把酒言欢的知己，可如今他揭开了身份，也将她推到了界线之外，楚国皇室，只要沾上一点，就会引来什么，她很清楚，碰不得，也惹不起，只好退避三舍。

　　立在雪中的少女凝眸盯着离开的马车，眉宇间似有层层云雾，散不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