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当年》闻朽

4、第四章

　　旧时的大公主行宫，满满的欢声笑语和画像。
　　那是宫人最瞧不起也最忌讳的地方，因为那里有皇上讨厌的长女与蛮夷质子。
　　我记得教我念书的先生一向不喜欢我，说我资质愚笨，不肯努力认字背书。那先生本是外公从城外请来的，心气极高，瞧不起我。恨不得限定的时辰一到就离开，可那里偏偏多了一个白磐和银珠。
　　胸怀天下，我只能如此形容白磐。
　　一如既往的，我念佛，他念兵法，银珠与他同修，甚的先生的欢心。
　　先生总是有意无意的在我面前夸奖他二人，说必是栋梁之才，如今我是同意的。可唯一不同意的是，他说我是蠢材。外公总是叫我不要将先生的话放在心上，我也如是做到，没有放在心上。
　　只不过是在多年后我掌权西都的某一日，心血来潮的想要见见他，又心血来潮的讥讽哂笑他的穷困潦倒。我是一个很记仇的人。因为我不想让天下知道他居然曾经是我的老师。
　　简直有辱名声。
　　白磐喜欢与我隔桌而坐，桌上常常放着一支银朱清晨从园中折来的荼蘼花，花香正浓，花色正艳。
　　“如果你是我的妻子啊，我父皇肯定会讨厌死你的！因为所有人都讨厌你啊，哈哈哈哈……”白磐常常如此讥笑我，又故意夸奖银朱的聪慧，“你比这个一天死板着脸的臭丫头好多了。”
　　如果这句话我现在听到，最多只是一笑而过，背后捅一刀。可那时我的气量不如现在，看着微笑斟茶的银朱赌气道，“哼！谁要做你的妻子。”
　　而今我当然不会顺理成章的嫁给白磐，只是当年父皇一纸谕令，便将我和白磐的命运连在了一起，如今都纠缠不清，无法分离。
　　但我现在却在大殿之上说了一句我是真心喜欢他的。
　　也许只有不谙世事的宫女才会相信我这番鬼话。偏偏银朱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忽变，像是想哭，紧紧抓着白磐的手，却忍了下来；而那护母心切的小皇子白羽熙也生气了，原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扭曲，随手抓起一只白玉杯子就向我丢来。
　　我心想真是可惜了一代珍品，居然砸到了我的头上来了，还真是浪费啊。当然这绝对不是我所认为的，我觉得这个想法更多是父皇所想。
　　“你个坏女人！勾走我父亲的三魂七魄还不止，弄得母妃如此伤心，可是大不敬之罪！”他吼道。
　　这小皇子还真的当我是勾魂黑白无常啊。
　　以源琛的身手绝对可以稳当接住那只白玉杯子，只要我一声令下。
　　可我没有。
　　顷刻之间白玉杯子在地上碎裂，但碎片又腾空纷飞而来，在我的额角划出一道细长的伤口，鲜血汩汩留下来。我知道我不可以去碰伤口，因为一碰就会弄得满脸是血，更显得我的狼狈不堪。
　　源琛很好的忍了下来，不动声色的站在我的身边。那小皇子白羽熙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弥天大祸，以为我是他太子府上任人欺负的小侍女。也许有时间我应该教他好好想想，他脚下踏的土地是谁的！
　　大殿之上没有宫人阻止他向我扔茶杯，我想也没有人敢制止。
　　我疼得呲牙咧嘴，让源琛叫人去请御医，又用手帕轻轻拭去头上的血，起身凄声道：“你别忘了，白磐从来都是我的夫婿！从来都是！”
　　所有人听到这一句话时，都沉默了，因为我在理。

　　时间在一片寂静中仿佛蔓延到十年前，那年我十四岁，认识白磐刚好一年。
　　深夜里，大雪纷扬，呵气成冰，竹条编成的灯罩子分出和暖的光，照亮了佛龛，也照亮了我的脸。可那光永远照不亮白磐的心，纵然银朱如何想哄白磐开心。可我转头看银朱出来时一脸的强笑比哭了还难看。
　　因为刚刚南溯有人来报，慈音皇后归天。
　　恰逢天下哀霜，惹人落泪。
　　“公子你别这样儿啊，”银朱眼眶都红了，却试图安慰白磐，“皇后娘娘生前最见不得您这样子了。别光喝酒不说话……”
　　烛光下银朱的脸色苍白胜雪，泪痕尤可见。
　　白磐并未因为这番话抬头，依旧故我饮酒。大冬天喝冷酒，他也只是为了麻木自己的神经罢了。窗外呼啸的风不止，鹅毛大雪像是一层浓雾，重重包围着行宫，处处弥漫的阴森寒冷的气息。那微弱的光无法驱散这种痛苦的感觉。
　　他依旧在喝酒，好像不喝死誓不罢休是的，温热的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流了下来，伴着低声的啜泣。
　　——那是我一生唯一一次见到白磐哭。
　　——那也是我一生最后一次见到白磐哭。
　　这种时候我都在佛堂焚香念佛经，祈求内心能够获得一片卑微的安宁，口中呢喃念着心经。我的膝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浓茶，茶香与酒气缭绕不绝。
　　抬头对上佛龛上的菩萨，我佛依旧明亮。
　　灯光泯灭，我低头轻轻喝了一口茶，继续为南溯皇后超度。
　　“铛——”酒瓶应声落地，原本心如止水的我内心忽然一震。我猛然张开双眸，侧头看向那白帐中二人模糊交缠的影子，忽然想笑。
　　我想起母妃过世时，她无力地拉着我的手，泪流满面，欲言还休。
　　她怕我从此在世上了无依靠孤身一人，怕我牢牢记住她生前的每一句话，怕我含恨一生。其实母妃不知道，她那副模样才让人心痛。
　　但我知道，白磐比我更可怜。
　　隔着白罗帐我听见银朱压得低了的呼声，我也猜得出来，白磐这只孤傲的雄鹰从来不会停下。即使他停了，银朱也是他的依靠。
　　可我没有依靠，我御风而行，逆风盘旋夭折。
　　我也不是白磐的依靠。我是那永世置身于十丈红尘之外的念佛之人，浮尘有如我指间沙，留不住，一直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