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之未央》叶爻

2、少年

　　叶未央比他小三岁，叶父也是一个有功名的举人，但是因为言词不慎惹怒了当时掌权的蔡京，被贬到烟柳繁华的钱塘任其堕落。徐海笙刚看到未央的时候，她正在被叶父逼着画画。那时才三岁的她用沾满墨水的小手抖抖颤颤的在宣纸上小心翼翼的勾画着，眼中委屈的泪水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和着浓浓的墨水，渲染出一朵墨梅，温顺，优雅，和着温热的眼泪，渐渐变冷。徐海笙觉得好好笑，一个连笔都拿不稳的小人儿怎么可以作画？此时六岁的他已有神童之名，他走过去，原本默默垂泪的未央看到他走过来止住了哭泣，瞪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惊恐的看着他，徐海笙走过去想拿她的笔写几个字，却发现她将笔抱的好紧！此时孤身一人在外的小女孩看到一个比她大好多的男孩子走过来下意识的抱住了她手中仅有的东西！尽管那是没有任何倚靠作用的东西！徐海笙站定在安全距离之外，怕吓着了她。
　　“小妹妹，”他开口，“我……”他话还没有说完，未央却已远遁。她是吓坏了。他走上前拿起未央刚才在画的画，宣纸因为眼泪的浸润有点皱，枯瘦的寒枝突兀的在画中横行，然后，那一朵墨梅，飘零在角落，默默无言，貌似温顺的接受着一切的不公平，却在温顺中透着冷漠的气息。大概要它回到繁花盛开的枝头上，它也不会肯吧。徐海笙觉得很可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画出来的画能让他产生这么多的联想？但是他就是觉得他了解她，他知道她就是这样的。
　　第二次看见未央，她拿着针线在刺绣。原本白嫩的小手因着尖利的绣花针而血迹斑斑。徐海笙拿出她上次遗落的墨梅展开在她面前。未央惊讶的抬头，童蒙的眼睛看着自己前几天丢失的画——她还为此挨了父亲的骂，宣纸可是很贵的——旁边空白处题了首诗：墨梅自开无人处，斜枝横行管不住。若要繁花在枝头，梅落桃开妖冶簇。未央眨着有点疲累的眼睛，低低的念着：“什么自开无人处，什么枝什么行什么不住……”徐海笙惊喜的看着未央，说，我来教你识字如何？
　　在这里，徐海笙第一次知道了未央的名字。他轻轻吟着：“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晰晰。君子至止，鸾声哕哕。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煇。君子至止，言观其旗。”未央崇拜的看着他，觉得这位哥哥懂的好多！他会念诗，还会写诗！
　　从此，徐海笙只要有空就会过来教未央念书写字。此后每每叶父要教未央写字之时，未央都骄傲的说，这些我都会！叶父大惊之下，也渐渐知道了海笙与未央之事。他不动声色。若这个徐海笙真的像传说中那么厉害的话，那么，他日高中状元是极有可能的，未央跟着他必定不会受苦，或者更能报当年之仇！他花如此多的心思教未央刺绣作画，甚至念书习字，不就是为了将来未央能凭这些进入官宦之家，以报他被人驱逐之仇？如果未央可以不用嫁给她不喜欢的人也能实现他的愿望，他何苦作践自己的女儿呢？而此时的未央与海笙都不知道叶父的如意算盘，两个人只是沉浸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丝毫不知道“行踪”已经败露。
　　转眼已是五年之后，未央八岁，海笙十一岁了。未央出落的越发美丽，海笙也越来越像个小大人了。他拿出一具瑶琴放在未央面前，然后浅浅的弹了几个调子，未央轻轻的和着，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渴望！她经常看到那些才子们在凉亭里谈诗作画，抚琴而歌，那空灵悠远的声音是多么合她的意！琴声并不尖锐，但是会让人感觉到距离，这样的距离，让她感到安心。她常常很羡慕的看着那些弹琴的士子们，如今，她的小海哥哥居然也会！她太兴奋了！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学！海笙微微一笑，怎么能不知道她的心意呢？每次看到有人在弹琴，她都留恋着不肯走，为了她，他特地去学琴，也特地去为她买了一具琴。如今看着未央掩不住兴奋的眼眸，当初为学琴磨的十指鲜血淋漓的痛苦如今看来都是非常值得的！
　　徐海笙教未央弹的第一首曲子是《清平调》，原来乐府的调名，后来为唐代大诗人李白借作诗题：“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首以牡丹来盛赞杨贵妃美丽的诗此刻真实表达了海笙的眷恋。他真想这一生一世都可以与未央作诗抚琴，悠悠然共度一生。
　　未央是如此的美丽而聪慧啊！她的眼睛虽然常常因为父亲布置下来的沉重的功课而蒙上一层淡淡的忧郁和不以为然的冷漠，但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眼神是活泼的，生动的。海笙相信，只有自己，才可以让她有这样的生动的表情！也只有他，可以让未央真正的撤开心防，全然接受！
　　未央十岁了，十岁的未央更加清秀脱俗了。徐海笙曾戏言：“云想衣裳花想容，飞雪作花映梅红。昂扬闯入未央家，立即一个倒栽葱。”十岁的未央在海笙的悉心教导下，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刺绣女红也难不到她，更为难得的是，未央有一幅美妙的歌喉，能唱到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但是她只在海笙面前唱，每次她唱歌的时候，徐海笙的眼睛里都畜满了眼泪。但是未央家的经济状况也愈加窘迫。叶父是一个有功名的举人，虽然革去了官职，但是身份还在。他又好酒，还喜欢在花楼喝酒。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唯一的谋生技能是卖诗卖画，但往往入不敷出。于是他开始拿未央的刺绣出去卖。未央的刺绣绣工精致，而且往往别出心裁，与常人绣的那些固定的花样很不一样。他也想培养未央的工笔花鸟画，毕竟这是赵佶皇帝喜欢的画，全国上下一致在仿效的画，但是未央画出的泼墨国画却比那些死气沉沉的工笔画更加有神韵。未央在他眼里也越来越像那些泼墨国画了。他感觉自己的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容貌日渐出色，心性日渐聪慧，但是心思却越来越难捉摸了。她还是像以前一向温顺，他说什么她从不反驳抗拒，但是他就是觉得女儿渐渐将自己包裹进自己的世界中，温顺有礼的外表下，是谁也触碰不到的内心。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未央将那些刺绣藏的很好，是要送给谁的礼物吧。还能送给谁，无非是给那个臭小子的。当年才华横溢，传的神乎其神的神童徐海笙，到如今似乎寂寂无闻了。反而自己女儿的文名随着美貌日渐受到众人的重视。时机适当的时候，干脆一脚踢开徐海笙，将女儿嫁给哪个王孙公子也不错。他找出一块雪白的绢布，一朵墨梅安静的开着，离开了那些争先恐后的枝桠，有着温顺的柔和，但是也有着孤绝的静然！旁边的字似乎不像是女儿写的，笔迹稚气未脱，但是有一股风流倜傥的潇洒在里面。不管他，这么特别的刺绣作品，对于那些自诩清高的文人来说一定是非常的贴合心意，连他自己都差点陷进去，这副作品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的！
　　未央去找徐海笙。她想要去买点针线之类的。她知道父亲最近缺钱用，她也知道大家都很喜欢她的刺绣，所以她准备买点材料做点女红补贴一下家用。父亲很久没有从花楼带东西回家给她吃了，即使是他们吃剩的。很快就可以看到小海哥哥了，努力快点走路。小海哥哥为她做了好多事情，教她念书识字，教他抚琴作曲，还带她一起玩，保护她，怜惜她，呵疼她。她的美貌总是引来不怀好意的盯视，也被骚扰过几回——谁让她父亲不争气，总要年纪小小的她出来抛头露面卖东西，但是有小海哥哥在旁边，她就不怕，她亲眼看见小海哥哥把几个凶神恶煞的大块头打跑。她的小海哥哥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哦！不知道他从哪里学到这么多本事，但是，他就是好厉害的！她要送什么给他才好呢？过几天就是他生日了。
　　“未央，闪开！”话音未落，她已被拦腰抱起，一匹马不受控制的冲了过来，而边上一个闪避未及的人当场被疯狂的马踏平，成为一滩肉泥！未央花容失色，头偏在一旁不可抑制的呕吐起来。
　　“未央，你没事吧未央！”徐海笙掩饰不了自己的焦急，他实在无法忍受叶父这样放任自己美丽聪敏的女儿一直在处处充满危机的街上走动，他要把未央娶回家好好的呵护！他不愿意他的未央再受到这样的惊吓！他要马上去跟叶父提亲，他要娶未央，现在！
　　“小海哥哥！”从惊吓中清醒过来的未央只叫了一声便再也不说话了，只紧紧的抱着她的小海哥哥，紧紧的。
　　徐海笙轻声安慰着，一把抱起她，身轻如羽。家境的拮据使得她正在发育的身子得不到充足的营养，瘦小的可怜。徐海笙不由自主的抱的更紧了。
　　迎面走来新科状元的仪仗队，大约就是这些吵闹惊着了马才导致了刚才的惨剧，还甚至差点伤到了他的未央！他的未央啊！他要用一辈子来疼惜的人！
　　未央瞪着一双含泪的眼睛惊愕的看着越来越近的道喜队伍，她的深藏的冷漠又隐隐的笼上她的眼眸了。
　　“小海哥哥，他们好吵啊！刚才那匹马大约是被他们吓倒了才会那样发疯的冲进人群中吧？”
　　“未央，你不喜欢那种荣耀吗？你看到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新科状元好不风光得意的。”
　　未央摇头，“新科状元是很让人羡慕，但是，他们吓倒人就不好了。小海哥哥，你也很厉害的，你也会是今后的状元爷，但是你一定不会像他这样嚣张的对吧？”
　　“那你希望我成为状元吗？”
　　“好像听爹爹说，状元是很威风的，也是将来唯一能配的上我的，也是唯一能改变我们现在这样落魄情况的人。我不知道爹爹的话对不对，但是爹爹要我听他的。”
　　“未央，你喜欢那样的威风吗？”
　　“我……”未央说不清楚。说真的，她并不是很喜欢，现在她的生活也不算太糟糕，至少，靠着自己的双手，她能养活自己和她的父亲，但是父亲经常跟她说，为人要有大志，她的美貌和才华做皇上的娘娘都够格了，不能一辈子安于这样的生活，但是她不明白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像状元爷那样威风是很好的，但是威风背后会是什么？状元的光彩，必定是建立在别人的黯淡基础之上的吧。在京城叱咤风云的蔡京风光更甚眼前的状元，但是她知道他风光的背后，有多少像自己父亲这样的人被压制的无法动弹。这样的风光……
　　徐海笙抱着未央往回走，她看到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状元，忽然觉得好不舒服，在他怀里不安的动了下。
　　“未央？”
　　“没事……”未央轻轻的说完，缩在他的怀里再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