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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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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熏炉里又一次发出“必剥”的声响,魏仁轩张大眼睛看着宫女往里头加了些炭火,几缕青烟同一旁的香亭混在一起,绕过了金丝纱帘,在镶绿剪边的梁上盘旋片刻,又簌簌地落在他的案前。
他晃了晃小脑袋,终于看清烟雾后确实站着温纶。魏仁轩忙把出神的嘴巴合上,急急低下头去,小声应道:“先……先生。”
温纶面色依旧温和,伸手提起案上铺陈开的宣纸,念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他垂下眼眸看着忐忑不安的魏仁轩,徐声问:“你可知此句意思?”
小人儿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温纶,喏喏道:“月下美人比月美……”他越说越小声,怕温纶判他个“粗俗不堪”。谁知太傅大人竟笑了,笑了半晌又问他:“你可见过这月下美人?”
魏仁轩当他取笑自己,有些不高兴,鼓了个包子脸皱眉道:“自然没见过。诗里的美人早死了千年百年了,不说我没见过,先生肯定也没见过!”
温纶嗤笑了声,须臾转身将墨迹未干的宣纸丢进熏炉,细碎的火星迅速蔓延将纸面焦黑,他回身看瞪大眼睛的小人儿,眼里依旧是水波不兴的和煦:“殿下今后多学些兵书吧,圣上喜欢。”
魏仁轩一愣,随即咬着唇点头,桌下的小手偷偷地伸进屉子里,将一卷《诗经》覆至底下,又拿手指轻轻抚了抚。温纶拿眼角看着,没有言语。
而后这偌大的长息宫内仅剩下书页翻过的悉疏声响,宫人匆匆来回换着炭火,庭外不知何时又开始落雪,几片雪沫随风覆上红木窗棂,随即弥散成一片斑白。
手中的《兵谏》被无意识地翻过了几页,魏仁轩摇过脑袋看着窗上的雪花,忽然道:“先生,听闻先生前日上山踩雪了?”
温纶闻声,也没有从眼前的卷宗里抬头,只是随意地“嗯”了声。
小孩儿起了兴,忙问:“先生,山里好玩吗,有仙禽吗?”他探过了脑袋,稚嫩的眼眸闪着别样的神采。
温纶抬头,见魏仁轩满目的好奇和探求,剑眉微动,他道:“倒是遇上了个仙人。”
案前的小孩瞪圆了眼睛,惊奇地一呼,又急急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请我喝了一杯酒。”温纶将卷宗叠起,仿佛平淡无奇。
“酒?然后呢?”魏仁轩曲了手肘托着脑袋,直愣愣地望着温纶,听得认真。
温纶顺手执起一篇奏折,缓缓摊开,入目是“太傅温纶盗权窃柄”几个大字,落款是兵部尚书厉申及钱谷李思正。他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掌风一动,洋洋洒洒数页的弹劾奏章径直落入炭火正旺的熏炉之中。
屋里泛起帛纸燃后的难闻气味,魏仁轩被温纶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忙缩起脑袋坐回案前翻起《兵谏》,装模作样地连翻好几页。
太师椅挪了位置,温纶自楠木书案前起来,踱步至正襟危坐的魏仁轩眼前,良久才低声道:“殿下,你要记住。你是将来的天子,这个天下是你的,你手里握着的是天下苍生和黎民百姓,而不仅仅是一卷《诗经》……”他又伸手覆上眼下低垂的小脑袋,轻轻地揉了几下,沉声道,“你要对得起你的魏氏王朝……”
魏仁轩心知他这番话是恨铁不成钢,怪自己成日沦于山水游乐、诗情画意,丝毫没个太子的样子。鼻头有些酸涩,魏仁轩扁着嘴,又不敢抬头回视立在身前的温纶,只抖着声道:“你们个个都说这天下将来是我的,可我却连这皇宫都没出过,难道我的天下,就是这一座枯燥无味的皇城么……”
“你们个个都说,我的天下绮丽壮美,那么富饶,歌舞升平,可我从来没见过……先生,我只不过想爱上我的天下……连山野村夫都比我了解它。先生,我真的可以做这天下的主人吗,我甚至不知道它长什么模样……”所以他耽于《诗经》中的秀丽民风,他膜拜那些诗词,就像膜拜自己的天下。
魏仁轩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蛋看温纶,皱着眉头哭道:“先生,我不要做什么太子了!我不会做皇帝,连父皇都不会,我……”
“殿下!”温纶忽然低沉地叫住了他,蹙眉道,“殿下,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他看着全然怔住的魏仁轩,长长地叹了口气,又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直到手下的人儿放松了些才又道:“你长大了,不要再任性了。”
魏仁轩没有回话,他讨厌长大。小时候他还可以在温纶的肩头摘御花园里的桃花,不用成日躲在这密不透风的殿里读着乏味的兵书,说着口是心非的话,看着阿谀奉承的人。这般难受的太子,谁爱做谁做。
但这话他是断然不敢说给温纶听的,这个太傅大人,他的先生,曾经无数次地对他表示过期望——要做一个对得起苍生的君王。他是后来猜测到,这个无比殷切的期望多半源于他的父皇,当今圣上,一个对不起天下苍生的昏庸君王。
事实上,他只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少年,这个天下,他不需要把它握在手里,他只乐于看着它的美丽,世世和谐。他不愿接受这种期望,却更不愿辜负这个人的期望——数年的谆谆教诲,他早在心里将父亲的位置从朝堂上金碧辉煌的龙椅移到了这屋里无声严厉的太师椅上。
辜负与不辜负,这对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来说,是难以磨合的矛盾。他想了许多次,却终究没有答案。
“先生,我很苦恼。”他抹了抹眼泪,只盯着桌上被泪水浸湿的书卷。
温纶柔了眼色,正要说什么,一阵凌厉的劲风扫过,金丝罗纱陡然散开,他随即转身将魏仁轩护在身后,冷声道:“谁!”
没有人答他,那道风好似隐去形的猛兽过境,浓重的杀气直朝温纶扑来。
肃杀的风丝扫过他额前的碎发,温纶甚至来不及眨眼,他凛着眼眸,等着下一瞬的封喉——他深知自己无力抵抗。
然而下一瞬只有窗门破开的声音,又是一阵清风掠过他身前,依旧没有任何言语,温纶只觉得窜至眼前的浓重杀气仿佛撞上了一堵密实的风墙,两阵怪风相持着,仅是片刻的安宁后,风团霎时重卷,狂暴地横扫整个内殿,满目罗帐书卷飞扬,如同骤风暴雨,案上一尊翡翠蟠龙硬生生地被甩飞。
翡翠应声碎成两半,门外侍卫闻声匆匆赶来护驾,却只见到满地的书卷狼藉,以及安然无恙的太子和太傅。
风猝然止住,只有洞开的窗门吹进冬日的冷风和雪沫。
温纶敛起剑眉,思起方才,只在清风袭来的那一瞬,他似乎嗅到了那些残余的风丝里清淡的竹香。
墨色瞳眸一动,这个味道……
九品被神仙索绑着扔在一处屋檐上,匆匆赶来的五思瞪大眼睛看着低着脸闹别扭的九品,以及他身旁默默无言的竹饮,她回头,又见满宫侍卫乱成一团,心下了然几分。于是她皱着眉低头,盯着窝在那里的九品微愠道:“老九!你怎么……”
九品还是压着眉眼,却也不是认错的模样,倔得九头牛也拉不回的脾气这下是发作得齐全了。五思都想拿手抽他脑袋,手起来又落不下去,来回几下只好站起来,对着竹饮也骂:“你们俩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两人闻言齐刷刷地看向她,眼里都有委屈。
五思只好叹口气,蹲下身解开九品腕上的神仙索,边动手边没好气地警告道:“不准再去了,听到没!”九品没应她,于是又实打实地吃了一顿抽,这才扁着嘴点头学乖。
把这闹事的小孩打发走,五思满脸的怨气,她一甩手将神仙索丢给只字未说的竹饮,撇嘴道:“自小你就疼他,这下为了个凡人拿神仙索把他捆了,你还说你看开了?”
她真是要给这两个缺心眼的神仙气死了。
竹饮拿红曲救人的事在天宫里不胫而走,王母那也得了风声却未追究,一来竹饮离了天宫未归,二来也是给他个机会,只需在王母寿辰时将红曲酿好的酒奉上即可——想来这“网开一面”也是那些个老酒鬼求的情。
她和九品受师命于凡间寻那逃了天堑的千年冰狐,不想竟在皇城中遇上要回天宫的竹饮,五思急忙将他拦下,他这一回天宫必然是要被王母叫去询问的。竹饮只是根会笑会说话的呆木头,真犯起傻来比九品更胜一筹,若是说错了话惹恼了王母,怕是南天帝君亲来求情也免不了罚的。
五思便苦口婆心地劝他将红曲收回,谁知这呆木头却一摆手要回天庭领罚,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就是不愿再回去找那凡人。
一旁始终没有开口的九品便闷声不吭地动身了。好在他是给这两个人一手带大的,小家伙一个风吹草动都看得出来,两人见他反常便立即跟了过来。于是就有了方才那一幕。
竹饮接过神仙索,抿唇道:“我若不拦着,他当时就真要了那凡人的命,损他功德。”
“这孩子也是担心你。不知哪个舌头长的跟他说了这事,知道你犯了天规,比你还着急,拉也拉不住。师尊看他待不下去,才让他随我出来寻妖……”九品自小乖巧,今日一事也算是他头一次淘气犯浑,五思看了看方才抽他的手掌,也有些心疼。
面前的人又径自沉默起来,五思有些不悦,皱着眉道:“竹饮,你说温纶不是卓久,那既然如此,现下怀着红曲的人已经不是当初你要救的那个卓久了,你为何不将它收回呢……”当初,他若是为了那个动了心的人而丢下红曲,她还能理解,而如今他既已看清,温纶不再是前世那个卓久,“你又何苦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受罪……”
五思一顿,又逼他:“竹饮,你当真看清了吗?还是你怕,再与这个凡人有什么瓜葛,你还会鬼迷心窍地陷进去?”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说通了,这个酒仙是真的不怕天界禁闭甚至是轮回的惩戒,他独独怕的是面对自己动了情的凡心……
竹饮只是看着她,眼里依旧那片照不进光的浓稠墨色,不知在想些什么。皇城头顶的黄昏烧红了半片天,漫天的赤色映在他的白衣墨竹上,显得些许茫然。
“你个呆木头!”五思看他不说话,玉色纱衣拂动,她差点飞起一脚给他送去,“温纶这辈子荣华富贵是你给的,这些年,他的太傅大人要当够了,难道你的神仙也当够了么!”
竹饮那一刻几乎想回她:“确实当够了。”
可他来不及说,五思当真就飞起一脚将他送离了皇城。
“九品这孩子死心眼得很,你若不亲自动手,他必然是要帮你取下那红曲的。该怎么做,你可想好了!”五思的声音渐远,竹饮垂首看脚下的仙云,灰沉如她的怒气。
片刻后脚下的乌云逐渐散去,他盈身落在角楼的浮雕之上,眼下,是华灯初上的皇都夜市,人潮涌动,车马喧闹,他垂了眼眸,看见掩在灯火中的“太傅府”三字金字门匾。
猫儿忽然打了个激灵,晃着脑袋从铺着狐裘的窝里出来,那只三寸葫芦在它面前连晃了数了下,它才喜滋滋地扑了上去,抱着葫芦滚得老远,又醉醺醺地滚回来,一轱辘窝在竹饮怀里磨蹭。
竹饮逗它:“傻酤酤,葫芦也是有公母之分的。我的这只,可是公的。”猫儿不理他,捂着葫芦暖它毛茸茸的肚子,餍足得直打哼哼。竹饮便轻笑,他是明白了,比起自己,这猫儿怕是更喜欢他的紫葫芦。
猫儿的窝边倒着一只酒坛子,酒水淌了满地,想必是这猫儿偷来,喝了一半又嫌弃了便将之随意抛在那儿。竹饮知晓这只酒猫儿没了他主人的好酒成日浇着,日子也是过得难免憋屈,于是他伸手刮了刮猫儿的眉骨,勾唇道:“给你解解馋。”说罢开了葫芦,往那破开的酒坛上倾了半壶竹叶青。
温纶载着雪沫归来的时候,便看到这一人一猫在他的花园里饮酒。
他匆匆路过,一如往常,对他府里这座被园丁打理得很好的花园只停留了一眼。而现在,他却被这一眼驻足在那里,惊鸿多过于惊愕。
那人背对着他,迎着俏寒的夜风和满目的阑珊灯火,白袂被他眼前的千盏霓虹染成缤纷的锦色,温纶只看到他随风散开的丝丝鬓发,仿佛这个寂寥的背影细碎繁复的心事。
温福站在他家老爷身后,随着面前的人一同停住,他顺着温纶的目光望去,顿时一惊,忙道:“老爷,这个人……”
温纶不慌不忙地摆了摆手,示意无妨,片刻又偏头朝温福低声道:“你下去,到我屋里将那只玉盅拿来。”
温福应了声,又抬眼看了看园里颇为怪异的白衣男子,只好皱着眉头下去了。
猫儿被几滴竹叶青醉得不省人事,裹着紫葫芦在雪地里滚得正欢。温纶踱步过去将毛团捞起裹在怀里,猫儿眯着眼扭了扭身子将葫芦抱得更紧,脑袋一转将酣醉的脸埋进温纶衣裳的狐裘里连蹭了几下。
竹饮回过身,对上他和煦温润的笑眼,温纶道:“仙人此来,可是为要回那盏玉盅?”
对面人闻言显得有些意外,须臾又摇头道:“……那是他的东西。”他管不着。
他定下眼眸望着温纶,眼神是那日山亭间请太傅饮酒时的陌然:“我来,是要拿回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