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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 ...


  •   九

      “……我啊,当时也是一时生气,你说这小子怎么能在我身上写字呢!我就问他,你既然什么都没牵挂,还活着做什么?”老松捧着自己的松木酒杯,里头是对面酒仙给他满上的竹叶青,他也不喝,就这么捧着,说是要留着品个四五百年。
      “结果,你猜他怎么说?”老松就仰天摇头,“他说,这条命是别人送的,他不活白不活,活得长久些才不浪费。你说你说,这黄口小儿,嘴里的都是什么胡话……”
      竹饮提起葫芦喝了一口,心说这个黄口小儿从来就什么都不浪费,他的命也是,他的供品也是。
      竹饮就瞥眼去看沉默至今的青石墓碑,他想起那时候、依旧在这个地方,那个被裹成春卷的人在他手上怨他的话。
      你看,我终究还是保你长命百岁了。他心说。
      老松又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竹饮回神,没听清。老松就当他嫌自己啰嗦,一想自己还真是啰嗦,于是挠挠白发稀疏的脑袋,只好找了个话茬:“你和这年轻人,有什么渊源?”
      “欠了一杯酒而已。”竹饮如是说。
      老松就指着那盏玉盅问:“是这酒吗?”说着要伸出手去碰,又猛地收回来,红着脸摆手道:“不能碰不能碰,那家伙凶得很,又要在我身上写字的……”
      他盯着玉色酒盏搓了搓掌心,又去看身旁的墓碑,叹道:“这个人想必也是过了桥喝了汤,如今又在哪里做个人精了。你这盏酒,与其浇给土里食不知味的一抔骨灰,倒不如给他的转世送去。他前世视酒如命,这嗜酒的舌头只怕一碗孟婆汤也洗不干净,送对人了也说不定?”
      竹饮却摇头,他很明白,这杯长亭秋,欠的是卓久,而非别个陈久李久。它仅代表数月的相伴温暖,而如今它已永久逝去,只有过去,没有延续。
      老松不明白,也怕是什么仇怨却实在好奇,便小心翼翼地问:“可是结了仇,才欠了这杯酒?”后者又是摇头。老松就吐了口气,居然说起教来:“既然无怨无仇,何必执念着浪费一盏好酒呢?”
      竹饮想说,这是不同的事。奈何老松苦口婆心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便只好端坐着,看朝霞慢慢披上夺目的嫣红,而后隐在远处大山的尽头。
      其实老松后来说的已经是无关那番话、也无关竹饮或卓久的事情,他像是陷入老去的无尽思忆,絮絮叨叨,叨叨絮絮,说累了,看了看竹饮,后者无谓地一笑,他便又落进自己长久的视线里,从小树苗,说到参天大树。
      “……所以后来都想明白了。做人呐,不能执念,”老松一顿,看了看自己,又笑,“做棵树也是,都不能苦闷了自己,你说是不是?”他总结。
      竹饮只能点头。老松就拍着他的肩,意味深长道:“故友一番……便去找他喝了这盏酒罢……你既是不执念,又怎么在乎一个无怨无仇,素昧平生的际会呢?”
      竹饮侧目看他拍在自己肩上的苍老手掌,又瞧向落在地上已空空如也的松木酒杯,心知这老松是醉得不轻了。
      老松歪歪扭扭地靠在墓碑上,手指一翘,乐呵起来:“出星星了!”竹饮叹口气,伸手将他扶好。
      “欸!就去找他吧,总之……千万别浪费了一杯好酒……”老松抬起空无一物的手指,惺忪着眼还说,“好酒呀……好酒……百余年了,再没人给我尝过这样的美……酒……”
      几声渐弱的闷哼,老松的人形随凉薄的夜风散去。竹饮望向随即垂下的松枝,莞尔道:“这酒烈……”
      ——你少喝些。
      风丝跃动,冬夜的湿寒簌簌地贴在他颊上,万物噤声。
      那一盏长亭秋依旧稳稳当当地等在无言的墓碑前,下一瞬又落在竹饮的指尖。他眼眸微动,耳畔拂过松枝酣醉的呢喃,终是没有动作。

      金边云靴踏上午后泛着泥土清香的山道上,山脚的积雪已被人简略地扫在两边,也仅留出一条歪曲狭窄的小道,温纶径自走着,身后人小心跟着。
      撑伞的人探首看了看前方,小声道:“老爷,下雪了,能走的山路怕是不远了,不如回去吧。”说着又把伞倾了些,只遮人还不行,还得遮住老爷怀里的猫。
      “嗯。”伞下的人轻浅地应了声,他走得虽慢,却不见有停下的意思。
      又行了片刻,山中轻雾淡去了些,曲折的山道尽头隐隐露出胭脂一般的夭红来,在这细雪飞乱的景里令人又惊又艳。
      温纶略是停顿,倏尔凤眼微抬,轻笑道:“踏雪寻梅。”怀中窝得安稳的猫儿闻言,眯了半只眼去看,也觉得此景甚美,于是毛团动了动,发出几声闷响权当肯定。
      温纶低头看它,唇角的笑意更浓,他头也不回:“你们都回吧,我自己一人上山便好。”
      身后一行人急忙低头,回不上话。撑伞的人也一顿,只好蹙眉唤道:“老爷……”温纶却径自接过他手中的伞,清亮的瞳眸气定温和,却又是明白的几分不容多言的威慑。
      “福伯,回去的时候记得打伞。”温纶转过身,又将手中的油纸伞往前移了点,为猫儿遮了些落进怀里的雪沫。
      福伯“哎”了一声,眼见自家主子步进漫天细雪里,只好上前几步道:“老爷,山路崎岖,多加小心……”行去的背景没有回话,福伯暗叹了一声,转身又见身后颤栗不已的几个人,他正了身子,沉声道:“几位大人,老爷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这雪不知何时才停,各位大人也回吧。”
      几人面面相觑,皆面如土灰,手中抖得比凛风中的残枝更夸张。为首的人身形微胖,虽是一身华服,也掩不去他的焦虑和疲惫,他上前朝着福伯拱手,颤着声欲开口,又被福伯摆手拦下:“厉大人,老奴仅是小小管家,军政大事老奴不敢多言。几位大人所求之事,想必我家老爷自有打算。大人们就先行回去罢。”
      厉申咬着牙吞下要说的话,见温福一脸的沉敛便知多说无益了。他便只好垂手退下,朝另外几位愁容满面的大人使了眼色,灰头土脸地齐齐下了山。
      两名家丁目送他们离去,等了良久又不见动静,他们看了看进山的路,问道:“福伯,咱们不走吗?”
      福伯只是摇头,朝着隐去的山道长久地叹了口气。

      山麓间红梅正盛,料峭的梅枝被迷蒙的山雾隐了去,便只剩下簇簇艳红,宛若素白宣纸上挥落而下的几点朱砂,美得这般凌乱、张狂。
      瞧不见脚下薄雪覆盖的山色,他行在一片雾蒙之中,仿佛仅有星点的胭脂夭红为他指路。
      温纶却是兴致高昂,眼里寒山俏梅,心下流水潺潺。犹如卸下铠甲的武士,沉在清静悠远的温柔里,抛却繁冗的俗世凡尘,不是挥斥江山,仅是赏一束冬梅,坐落一番闲情。
      油纸伞晃了晃,温纶叹了口气,又笑道:“酤酤,当官好累……”
      怀中的猫儿翻了个白眼,没去理这自作自受的人,山间灵气颇重,它窝在狐裘里饮着空气中的淡淡仙灵,实在舒服。
      温纶低头,猫儿别过脸不去看他,他有些委屈。
      云靴踩在薄雪上有稀疏的声响,他走了片刻,见渐渐明晰的冗长山石阶梯,于是撤了油纸伞撑在手边一棵松梅上。他拿手指戳那猫脑袋,低声道:“酤酤,雪停了。”
      猫儿于是自狐裘间探出了脑袋,半梦半醒间瞥见一排望不见尽头的石梯,它皱着鼻头嗅了嗅——竟有几丝酒香。琥珀色的猫眼旋即一亮,耳上隐去的赤色绒毛竟渐渐浮现出来,未待被人看清,猫身一窜跃上石阶,灰白的影子霎时消失在绵延的长梯尽头。
      温纶只来得及唤一声“酤酤”,话音未落猫儿已不见踪影。他剑眉微蹙,足尖一踏紧随猫儿拾阶而上。猫儿却一个晃影又不见了,谅他自幼精修武艺、轻功上佳,究竟也追不上一只成精的猫。
      月白锦袍迎着肃杀的山风,他只道自己飞身直上已有一炷香的时刻,这才微喘着落在一方石亭里。
      温纶顺势抬眸,于是忡怔在那里。
      这轻薄的山雾之间,这个人的目光仿佛比那烟尘更没有重量,它穿过稀薄的空气落在他的瞳眸里,又像穿透恍如隔世的记忆,眉眼深邃,不知藏着如何的深意。而温纶只觉得,这双迷蒙雾气后的眼,有着意料之内的熟悉、还有意料之外的陌生。
      他同他隔着一方石桌,他的白衣在阴影下拂动,依稀可见一束墨竹,和那只与紫金葫芦窝在一起的猫儿。
      温纶说不出话来,不知说些什么,也觉得任何的言语在这样的场景里都那么不适宜。他向来的敏锐嗅觉已经预见到,这场看似萍水相逢的初见,大概有着不为人知的前缘,而对此,他却恰恰一无所知。
      他便静立着,直到对面那个人蓦地移开了眼,而他在那一瞬间竟看到几分落寞。
      “在下竹饮。”他的声音犹如陈酒开坛,有着醉人的浓郁气息,也如他的目光一般,轻轻淡淡,却似海潮铺漫地自四周涌来。
      温纶本该笑起来,一如他二十多年练就的那样,笑得温和自若,连眉眼都堆上星点笑意。但他没有,他只是信步走去,落座在那人对面的位上,点头道:“在下温纶。”连笑也是轻浅的,他从未将这句话说得如同此刻一般内敛,不是朝中位高权重的太傅,仅仅是温纶。
      他知道,此时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同他以往遇见过的千种万种或是娇媚似水、或是阿谀奉承的人,都不一样。
      竹饮看着这个同卓久有张同一张面孔的人,同样清明的眼眸,同样朗润的音色,甚至说话时也有同样的轻浅笑意,可他却叫温纶。
      他便再一次确认了,那个人,终究是散去了,若说有什么留下的,大概也仅是歪脖子松边上的那一堆品不出酒味的骨灰。
      竹饮又后悔了,这盏停在两人之间的长亭秋,他确是应该倒给那抔土灰,知不知味无所谓,起码饮酒之人还叫着债主的名字。
      ……也罢,就当便宜了这个凡人。他暗自叹了口气。
      他又抬眼看温纶,这一次换上了初次相遇的陌生气息,徐声道:“太傅大人好功夫。”这是赞温纶方才追着酤酤时的不凡轻功。
      一声“太傅大人”让温纶自他眼中看到了不同于方才的淡漠眼色,他稍顿,须臾也换上了太傅大人的雍容贵气。
      月白锦袍微微一正,他收起陷进方才不明氛围里的憾然,下巴轻抬,他也没有答话,只是移下视线看着竹饮怀里的猫儿道:“竹兄便是酤酤的原主?”这猫儿平日不爱理人,此刻却乖巧地窝在除他以外的人怀里,想来这人同这猫的关系必是不一般。
      他之所以想到原主,是因这猫儿虽是跟了他八年有余,却身携名牌而来的。
      那时它威风凛凛地出现在猎场上,吓得一帮王公贵族的宝马失蹄,猫儿迅速地飞窜着躲过直穿而来的利箭,停在当时年方十八的温纶面前。胸前的墨色名牌晃动,猫耳抖动不止,它与面前有些诧异的小公子对视着,目光里有禽畜不该有的狂喜神色。温纶看着那张竹牌上端正的字,试探地唤了一声“酤酤”,猫儿竟一僵,顿时缩成毛团滚进他怀里。
      那是七月炎夏,这只猫却如同在深寒中抓住了唯一一片温暖,在温纶的怀中抖动不止,仿佛低泣。
      于是,适时正韬光养晦的温大少爷鬼使神差地在圣上面前做了第一件惹人注目的事。
      那天他挨了几顿生狠的板子,在众人嫌恶的目光中一瘸一拐地把这只惊扰圣驾的猫儿领回了家,悉心照料,而后荣辱与共。
      可它终究还是有个为他做名牌的主人的。温纶暗叹了一声,看着正同紫金葫芦你侬我侬的猫儿有些不舍。
      不想竹饮却摇头:“这畜生,我养不起。”猫儿知道这话是在逗自己,于是抬头瞪他,张嘴咬住竹饮给它顺毛的手指磨牙。
      温纶看这略显怪异的场景有些失笑,笑声闷闷的,被猫儿听见,于是也遭来一顿恶狠狠的瞪。
      山风微拂,带着长亭秋清雅的酒香。
      没有人再说话,他们好似约在山间石亭听风赏梅的旧识故人,各自看着眼中的风景,有着没有交集的心事,却是默契如斯。
      猫儿要在白衣墨竹上睡去了,竹饮方才开口道:“在下想请太傅大人喝一杯酒。”
      温纶觉得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目光疑惑地望向石桌上静候多时的一盏精美玉盅,色泽温润,画案雕琢巧夺天工,而戛然而止的延展曲线,显然失了一半。
      这盅,本该是成对的。
      温纶敛了眼,见杯中满满的剔透酒液,心下已然肯定此人必是有备而来,虽立场不明,善意无否还未得知,在此非常时期他也不得不防。
      对面人的眼色变化看在竹饮眼里,他却已不愿多言。他起身将猫儿送还,猫儿回身看他,一双铜铃水眸透着哀怨,这猫儿也知道,长亭秋送来了,他便与那个人的前世今生统统了却了。
      竹饮只是伸手,从猫儿下巴上的柔软细毛移到那张两百年后依旧沁着薄薄酒香的竹牌上,而后朝它露出犹如两百年前那棵老树下、他与它的主人相遇时的轻淡笑容。
      “你……”温纶下意识地要问——你究竟是谁。然而竹饮的眼终究没有再落在他的身上,温纶只瞥见白衣遽然散去,仅有一阵竹香萦绕了片刻,而后石亭里便剩下他与猫。
      他望向一片空空如也,石亭外竟纷纷扬扬地又开始落雪,山气中的寒又浓了一重。温纶紧了紧狐裘,将猫儿裹进怀里,一吐气,竟呵出一片氤氲来,猫儿不悦地拿爪子挥掉,温纶好笑,委屈道:“知道了,我喝就是。”
      指腹贴在冰凉的玉面上,他仰头将这稀世美酒一饮而尽。琼浆过喉,他只是皱起好看的眉,喃喃道:“好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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