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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 ...


  •   八

      林间风丝浮动,竹饮依旧立在仿佛是春水搅动的天锅边上,广袖盈香,没有言语。
      提篮仙子终是叹了口气,心知此番劝说还是入不了这酒仙的耳。
      “那小仙便不多言了,仙君……”她本想说兀自珍重,又觉得这话平添伤感,细想片刻,她竟是辞穷,接不下自己的话。
      竹饮转身见仙子略显局促地站在那儿,便停了手中动作,轻浅的笑意只在唇上,他道:“多谢了。”
      简短的三字结了这段对话,仙子低着眉眼离开。春目送她飞去,他虽不知两人谈的所为何事,也隐隐察觉到主人取红曲的途中必有变故。
      他抱着酒曲转身去看静立在酒母熏香之中的主人,又想起前日黄昏时写在他脸上的落寞。
      春问不出口,也害怕知道。

      竹饮的林子鲜少有客,隔日却又来了一个客人。
      那时春正垂头鼓捣封好陈泥的酒坛,忽然一阵歪风劈来,他吓了一跳,回头便见一串黑影迅速闪入竹楼。
      来人一袭黑衣劲装,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鬓角修的分外整齐,修眉正直,乌黑清亮的眸直盯着眼前的竹饮:“竹饮哥哥,七师兄让我把这个给你。”说罢自身后取出一团包裹,那白布袋以一种极不规整的形状团着,似乎是胡乱塞下的东西。
      竹饮看了看忽然闯至楼里的九品,接过他递来的包裹,手中的东西竟开始蠕动,又发出几个怪异的声响。他蹙眉,动手解开布袋上的神仙索。
      一阵皮毛与布袋的摩擦之后,毛团从布袋里蹭出来,琥珀色的大眼落在竹饮身上,胸前的墨色竹牌卡在褶皱的布袋上,它急急挣脱,随即迅速扑了过来要钻竹饮的怀,猫耳上的朱红抖动不止,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过于惊喜。
      竹饮下意识地拿手指给它顺毛,只唤了声:“酤酤。”
      猫儿听到这个声音忽然一顿,原本发力钻他怀的动作霎时软了下来,毛绒爪子一收便低柔地趴在他腿上,“咕咕”地叫了几声,很是可怜的模样。
      竹饮有些恍惚,下一刻便注意到了酤酤耳上的朱红印记。于是他又伸手抬起猫儿的脸,眉心间也有,尾巴末端还勾着几撮红毛。原本略是粗糙的猫毛,现下摸起来竟极为柔顺,灰白的毛色如同渡了一层银,泛着淡淡的光泽。
      他便猜到了三分,拿手指勾了勾猫儿耳上的红毛,轻笑道:“将来的百年千年,可没有人再乱欺负你了……”
      “对了,”九品忽然想到什么,又从怀里掏出一枚墨玉递给竹饮,“七师兄说这是他偷来的,他说他要去云游了,竹饮哥哥找师父做的事,他不做了。他说东西还给你,你自己去护着那个凡人吧!”将七言临走时嘱托的话一字不漏地说完,他的脸色极为肃穆,好似在做什么天大的事。
      竹饮看着九品递来的酒泪,片刻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九品似乎没料到还有这一句问话,先是一愣,而后很是苦恼地皱了俊眉,最后认真地答道:“忘了。”
      竹饮于是点头,收了酒泪,只叹自己所托非人。
      他早料定老头儿断然不会为了块石头屈尊护一个凡人,不想老头儿竟想了个馊主意——把此事推脱给七言。若是五思、或是九品都好,他七言是必然待不住五百年的。
      想来,让他这四处神游的逍遥神仙安分护着小凡人一世,也算是委屈七言了。
      “这畜生偷吃了七师兄的妖丹,七师兄很生气,要抓了他熬汤喝……后来又不熬了,让我把它带过来。”九品看着趴在竹饮腿上的猫儿有些纳闷。
      这小畜生自它主人百岁以后便乖张凶悍得很,谁来都恨不得咬一口,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七言的神仙索。而它此时却乖乖地趴在那里,小样还有几分楚楚可怜,这般的柔软温驯,他当真没有见过。
      那猫儿还在蹭竹饮的手指,现在它的毛是好摸多了,不知它的主人是否摸过这样的它,否则那句伤猫心的话也该收回了。
      他鬼使神差地拿手指戳猫儿的脑袋,低声道:“你这么聪明,怎么也把自己锁在着具老不去死不了的躯壳里……”
      竹饮说这话时声音极低,九品听得清,却听不懂。
      五师姐说他竹饮哥哥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他这次来可能要惹竹饮伤心。他便半句废话也不敢多说,一番说辞练了多遍,怕旁的话戳了竹饮的痛处。九品就只好乖乖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竹饮抬头见九品仍站在那里,脸上依旧是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他就想起数百年前跟在他身边瞧他酿酒的小孩儿,一板一眼地看,一腔一势地学。
      “师尊可好?”他只是随意一问。
      那老头好与不好他是真心无所谓,只是看这孩子实在拘谨得厉害,比往日见到他时的敬重更甚了些,想必又是听了什么风声,比竹饮自己还要担心。
      九品一听是自己答得上的问题,脸色一正,郑重道:“师父特别好,只是酒喝得不如以前多……说是没有竹饮哥哥的酒好,嫌弃。”
      竹饮置之一笑,抱着猫儿又同九品说了些话。
      近午的时刻,春才又看到那抹黑影匆匆离去。他回头,望见竹饮从楼里走出来,怀中卧着一只缀着朱红、此刻睡得正酣的猫儿。

      猫儿有数十年没睡过这般安稳的觉,即便仅是一盏茶的功夫,它也餍足地很——好久好久,没有人给他顺毛了。
      七言让九品将它送至这里,是想让竹饮知道,这只偷吃了他凝结千年妖灵的宝贝妖丹的畜生,护起它主子必定比他七言心甘情愿多了,倒还给他省了那枚酒泪。
      “那你便去陪着他吧。”竹饮摸着猫儿道,那个凡胎算起来也该入了轮回投胎转世了。酤酤虽食了妖丹却总归修为不足,化不成人形留了个兽身。又好在是如此,否则在这大千世界里找一个平凡如卓久的人,没有仙兽的灵敏感官对于他酒仙也是大海捞针。
      猫儿正转着紫金葫芦玩,听得竹饮的话便抬头看他“喵”了一声,胸前的名牌贴着蓬松柔软的猫毛微微摇晃,透露出这猫儿的欣喜。
      这畜生现在是真的听得懂人话了。
      竹饮又摸他,另一只手捻起那张旧去的名牌,力道不均的刻迹上有了过去百年的新痕或旧痕,而漆绿的竹面却被时间磨得更加光润,墨色也愈是浓重。
      他看了许久,没说出话来,猫儿便拿舌头去舔他的指,竹饮轻笑:“去吧。”
      毛团随即化开了一片飘散的烟雾,迫不及待地溜走。
      竹饮出了楼,在竹林深处静立片刻后,扬手取下一只巴掌大的小酒坛,随后盈风而去。

      人间已是冬严。
      江南纷扬了数日的飞雪停在隆冬的第一夜,次日清晨的风还带着意犹未尽的寒意。
      那条溪涧已漫成了溪流,几经改道,老槐树在一百八十多年后终被淹没,而今仅剩个腐朽的树架,而那座破旧矮小的茅屋则早已不在。
      竹饮落在半山腰上,眼下溪水潺潺,身旁是细雪覆盖的歪脖子松,松枝参天,粗壮的树身上有年老的褶皱,刻痕满满。
      荫下有三座坟,两头并立在前,卓久的坟头就在他们身后,仿佛后来的儿子低柔地看着父母先行的背影。
      青石墓碑被细碎的积雪缀得斑驳,隐约可见上头浅淡的“久”字。竹饮伸手拨开缠绕的藤草枝干,指尖微顿,又落下,细细拂过碑上端正的字体,粗砺冷冰的触觉短促。
      碑上的文字一目了然,他一垂眸,目光顿在碑角的“仆酤酤立”四字上,还是勾了一角笑意。
      那双玉盅果真是埋在雪下,杯中满是枯枝碎叶,一层层是数十载的沉淀。若非这场隆冬将至的雪,这对价值连城的酒盅怕是就这么直愣愣地在它主人坟前风餐露宿数十年。
      它们在这多久,卓久便等了他多久。
      竹饮探指,酒盏骤然如新。他给自己满酒,又给坟里的人满酒;他举杯,对面的酒盏却不动;他颔首醊酒,地上的醍醐依然滴水不少。
      竹饮便拾起那盏玉盅,长亭秋的酒香清淡,极品佳酿加上昆仑山顶百年冰封,很是诱人。他又看向实在是简陋至极的墓碑,良久之后起身,他的声音清清淡淡:“这盏酒后,你我便真是互不相欠了。”说罢扬手欲将一杯长亭浇在那人的坟头。
      “哟,你是他朋友啊。”有个苍劲的声音忽然道,说完还“呵呵”笑了几声。
      竹饮依声望向那棵歪脖子老松,手中玉盅带着酒液稳稳落地,他俯身拱手道:“老前辈。”
      老前辈急急上前拦住:“别别别,老身不过朽木一棵,哪受得起上仙的礼。”幻成人形的老树笑得和蔼,拦了竹饮又后退三步给这上仙拱手,笑道:“一百多年前承蒙墓主关照,悉心照顾几番这才修了妖身。他走时来不及道声谢,上仙既是朋友,便代他受了罢。”
      竹饮看他朝着自己,也是朝着坟里的人拱手鞠躬,他没去拦,心知拦不住,也没资格去拦。
      他便静待老人家缓缓直起身子,然后拿一张垂老如松的盈盈笑脸对着他。
      “这个小酒鬼啊……自从家里被淹了就成天来。”老人家好不容易才找着人说话,扫开一片雪也坐在那座简陋的坟前,也不管竹饮要不要听,兀自回忆起来。
      “对着爹娘的坟说话,呱噪得很。还带着只猫,那猫怕是成了精,活得比它主人还久……说来也怪,他俩身上都带着仙气,明明只是一个凡人一只野猫……也亏得他们常来,我就沾了些福,修为长得快,就成了这副老样了……”
      他说着转头看着竹饮笑,见竹饮只是听着,不时低头喝葫芦里的酒,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就问:“你和他是熟识吗?”
      竹饮闻言一愣,想了想又摇头。
      老人家“哦”了一声,觉得可以大开话匣了,于是从头说起:“这年轻人,酿得一手好酒,卖得又便宜,外乡人都来请他做酒……”

      “……当年抢了他家酒谱的刘三没几年好活,就给酒圣的一坛‘十方酿’给倒了……之后酒圣卓久的大名那叫一个传遍大江南北、家喻户晓啊!人人都叫他酒仙,可是这卓大师偏偏不受这称呼,酒鬼酒傻子都叫得,偏就叫不得酒仙……”说书人摇头摆尾地“啧啧”几声。
      底下人听得认真,磕着瓜子嘴里含糊着应道:“人家天上有个酒仙啊!”
      说书人不管,自个儿甩着扇子摇头,砸吧嘴又说:“可惜酒圣一世潇洒,竟是终生未娶,连个子嗣也没留下,平生酿酒绝学就此失传,今人就没了这口福啊!”
      下堂就哄笑:“天下女人没福分啊,酒是男人喝的嘛!”
      老板娘打着算盘抬头,翻了个白眼一声怒吼:“谁说女人喝不了酒的,给老娘滚下来!醉不死你们这些个小兔崽子!”
      底下又是赔罪又是赔笑,说书人扫了一眼,摔了惊堂木,而后满意地看着噤声的众人神秘兮兮道:“话说这酒圣卓久终年八十岁,葬于何处无人知晓,可他既无家眷,谁替他入殓呢?”
      下头的人便开始七嘴八舌地猜起来,“远亲”“故友”、“老相好”说什么的都有。
      说书人奸邪一笑,眯着眼道:“是猫!一只跟了酒圣几十年的猫!”
      “呵!”一阵夸张的吸气声,“几十年?!”“这不是妖怪啊!”
      “传说!那猫长相凶恶,足有猛虎大小!”说书人手臂一张,五尺有余,成缝的小眼奋力一张,“双眼血红,若是直视其目立马见尸!那猫爪子,比虎牙还利……”
      倒气声无数。
      “酤酤,是猫啊……”清朗的声音起落,说话人一身狐裘锦衣,玉冠楚楚,剑眉平和地舒展,清眸凤眼不动声色,唇边笑意却似端阳初照,极为暖人。
      他怀中的猫儿闻言只是抬眸看了一眼,而后仅是换了个姿势趴得更舒服些,胸前那张墨竹名牌硌得它下巴疼,它有些不悦地拿毛绒爪子撂了撂,却没去扯。
      温纶拿手指戳它脑袋,笑道:“傻酤酤。”又引得猫耳一阵乱动。
      说书人还在邪笑着吓唬众人,众人也十分配合地被吓唬着。
      温纶听着,片刻低头饮了口茶水,偏头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身后家丁模样的人领命,随即离开包间,递给小二一锭白银。小二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白银足足愣了半盏茶的功夫,然后一撒腿便往老板娘那儿跑去。
      片刻,小二颤着腿端来一盏碧螺春,朝着一室雍容贵气迅速扫了一眼,不敢多言又颤着腿出去了。
      温纶倾身掀开壶盖,茶香飘散成一缕清幽的烟,他便笑起来:“好茶好茶……”
      猫儿也抬起脑袋嗅了嗅,然后掀了掀嘴皮表示不屑,又一头钻进温纶的怀里大睡。它是只酒猫儿,茶是什么玩意儿它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没的酒喝,它便成天窝在这人怀里睡觉——睡个千年万年,也不过瘾。
      手中茶盏温热,他推开手边的窗,街市来往的喧闹落进屋内,温纶看着,低头品了品杯中的极品碧螺春,淡笑道:“你看,这便是太平盛世。”一语定乾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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