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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 ...
十一
釜中的梅上积雪沸腾起来,同温纶怀里熟睡的猫儿发出类似的咕噜声响。
温纶将熟盂中的茶末细细掺入,茶与水交融共生,逐渐显出青黄透凉的成色来,鲜纯的茶香溢了满屋,他执勺搅了搅,而后斟入桌前的两只紫砂茶盏中。
茶汤清澄,映着温纶安适如常的面容。他将茶盏送至竹饮跟前:“南边进贡的寿眉,品品看。”他眼里瞧不出旁的情绪,掩在一片似有似无的笑意后,线条分明的指尖平稳有力地托着那盏寿眉,只等面前人接过。
竹饮抿唇,知晓自己如何也看不出那双眼里的意味,便伸手接了这盏茶,却又径直置在桌沿,没有喝,没敢喝。
温纶见状只是缓缓舒展剑眉,兀自饮尽自己身前的热茶,勾唇一笑:“果真是茶中牡丹……”香高清鲜,滋味醇厚,依稀还能品到南方湿润的空气,点点淬在了嫩均明亮的茶叶上。
对坐的人沉默着,肃静的气息自眉梢到到指尖,他不说话,但是温纶看出了这沉默背后的探询。
他便侧目望了眼竹饮,依旧是笑,只是弯了眉眼,显得有些委屈:“仙君,你这突如其来,就说要我的命。温纶小命虽不值钱,也总归是活了二十多载,说死就死,太不讲究了……”他差点就眨了眼睛,说罢这番怪里怪气的话,他自己也觉得滑稽,好似自出生都没用过这般无赖的腔调,而还是现下——同一个神仙讨价还价。
温纶的意思是,他现在还不能死。
对这个答案竹饮早有意料,然而他说这番话时语里的痞气竟险些同另一个人向他索要长亭秋时的无赖表情交叠在一起,竹饮对此,是始料未及的。
他有一瞬的恍神,握着葫芦的关节蓦地一动,他唇上紧抿的线又深了几分。他望向面前衣着华丽,气度非凡的当朝太傅,那一恍神间的重叠,此刻又只现在那张相同的面皮和轻浅的笑意上。
他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然而世事又总是这么相似。上一世的那个人,让他等;这一世,又让他等。同是等一个死亡,同是各取所需,他也从来无法拒绝。
“那等你可以死了,我再来吧。”竹饮起身,茫然未觉自己这句话说得多怪异。
温纶于是真的笑出来了,合着他把这神仙给绕傻了。
他随即也起身,却伸手拦住竹饮欲往门外行去的步子,月白锦袍旋身落在门前,他抬起一双凝着笑意的眸,对着竹饮的眼莞尔道:“仙君且慢。下月府中有喜事,温纶冒昧,愿请仙君留下喝一杯喜酒。”
竹饮闻言一顿,直视着挡在门前的那双眼,背光的漆黑瞳眸里有一晃而过的异色,他仿佛鬼使神差,淡淡地回道:“好。”
竹饮便成了太傅府中的贵客。
温纶命人另辟一处幽静小院让他独住,又循着他的性子谴走丫鬟家丁,倒是许了那只醉了一宿的猫儿挪窝陪他。
其实一个睡在云上的酒仙是全然没有必要住在凡人上有梁下有栏的房屋里,他便是答应了温纶一月后来观他的婚礼、喝一杯喜酒,那也是一月后的事。这一月的期间他就是神游南疆西域也没有人管得住他。
而今他留在这儿,若非要说原因,是自个儿懒散占了小半分,那酒猫儿腻着他占了大半分。
温纶朝务繁忙,这些日子更是早出晚归了。
早些年还未受封一品之前,他一闲下来便同猫儿在院子里嬉闹练武,宅子虽小,温纶在的时间却多,所以就是只有一人一猫也热闹得很;四年前温纶左迁太子太傅,位列三公,他就一日日忙碌起来,有时夜半才归,倦怠得扶着床帘便睡下。
于是这皇帝钦赐的太傅府邸,家仆百人,每日人来人往,猫儿也觉得无比冷清。
这下盼来了竹饮,猫儿自是喜上眉梢,成日有酒有肉有葫芦,美得它直长了一圈膘肉。
以往温纶也怕酤酤寂寞着,即便早出晚归也抽着时间陪猫儿。前日更有了闲假带着猫儿上山踩雪,虽仍是被那些个三三九九的贼心小人逮着说了半晌公事,但说到底,他也是诚心为着这只猫儿着想的。
现下竹饮来了,猫儿有了伴,他便心安理得地忙去了。数日才来一趟,却见猫儿一身幸福的肥肉,心中原有的内疚顿时消散,他苦笑,居然有些埋怨起这只有了新欢扔旧爱的没良心的猫。
如此一来,这清静的偏僻小院里,除了只三餐时刻有一人提着食盒给猫儿送来美酒瘦肉,其余时间,就这一仙一猫相依为命。
竹饮每日落在屋檐上饮酒,一旁挤着那只就着酒啃鸡腿的灰白猫儿,一坐就是一宿黑白轮回。
他自然下落的目光是停在阔气的府门堂前,那里成日的轿起轿落,不管华服、布衣皆是行色匆匆。
太傅府近来访客众多,有时数顶官轿齐齐下落门前,一字排开,随从自巷头站至巷尾,好大的排场。这些自锦面金边的轿辇上下来的人,大多面色凝重,或是心怀鬼胎、借机谋事,匆匆而来,片刻又匆匆行去。
这是世间百态,竹饮看着有趣,也无趣。
只有一乘鸦青锦轿是每日停在府门之前的,风雪无阻,卯时出门,载月而归。
轿里的人总是从容,上轿前低眉颔首,似在思索,长袍利落地摆动,身形隐入落下的帘幕之中;夜色沉冗中再自漆黑的巷头踱来,满身的疲惫在轿帘掀动的瞬间与眼眸一同阖起,云靴踏地,又是一派从容的步伐,面容平和自若。
竹饮静默地看着,莫名地想起那盏寿眉茶边,两人的对话。
他没有告诉温纶太多——多说无益,也怕失言。他只说是一场偶遇,偶然地相识,偶然地救了那个酒痴,而今他要拿回属于他的东西,这会要了今世温纶的命。没有提到约定,没有提到清酒,甚至没有猫儿的片段。只言片语,他只说了后果,没有提前因。
温纶静静地听着,时而看看釜中茶汤,又朝他付以轻浅的笑,瞳眸里是一片和煦。好似对面人口中的是他人的故事,他仅是个故事外的闲事听众。然后在故事的结尾,玩笑似的为主人公作了决定。
他调笑一般的眼分明就是在说——等我可以死了,你再来吧。
竹饮不明白他如何相信得这么轻易,又答应得这么轻易,亦或是,这个凡人只当这是一个笑话,同他玩一场可有可无的无聊游戏罢了。
他倒是不在乎这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既是本无心要回红曲,他不急——最不急,且数十年于他也不过一晃而过的光景,他等得起。
退一步说,即便是届时温纶同他耍赖,他要硬拿走那颗红曲内丹也无妨。反正这个灵上原本的黑气,是断然不会让他活得这么长久的。抽离红曲后他要送命,也白得了半生的荣华富贵,他总是合算。
竹饮远远地望着那个没入朱红门中的人,月白色的背影步步风华,昂首投足之间,是不动声色的轩昂气宇。他便心中暗喟。
温纶这个人,同卓久一样有一双无比清明的眼。只是于他,凭白地遮了一层薄色的笑意,将杀气、戾气都掩在一片温润之后,如同假寐的猎豹,随时拨开遮掩的丛枝,而后将人一瞬毙命。
太过危险。对旁人,对竹饮,对温纶自己。
竹饮不知如何的境遇会让一个未至而立的人有如此深重的眼色,他只忽然觉得,人世间卓越命贵之人,大抵都是哪般可怜过的吧。
猫儿被每日的美酒瘦肉养得太过圆润,有竹饮在伴更是肆无忌惮。成日吃了睡睡了吃,毛团没几日终于成了毛球,移动基本靠滚。
竹饮看不下去,拎着猫儿要给它散步消食。
酤酤走了几步就想用法术,竹饮拉住,开口想揶揄几句,发现自己实在没有揶揄人的天赋,只好叫了声:“毛球。”
猫儿很生气,于是大摇大摆地走在竹饮前头,走两步滚三步,仗着自己圆润毛长,还滚得老远回头,仰着圆滚滚到看不见的下巴瞅着竹饮。
竹饮暗叹,七言要是看到这副场景,怕是真的要抓它熬汤喝。
一人一猫便百般无聊地自那偏僻小院步行出府。家仆只道府中住着一位贵客,却至今未见其人露面。这下由猫儿威风凛凛开路而来,他们侧目望向信步走在猫后的白衣男子,面容俊逸非常,与自家主子相仿的清淡气质,却凭白多着一份仙气,让人不由自主地颔首低眉。
果真是贵客。
这是日上三竿,太傅府阔气的门前稀落,鸦青锦轿早已离去,也无旁人叨扰,是少有的清静光景。
他与猫儿正是这时候出的门,只有一众家仆的目光,且是盯着猫儿居多,却碍着溜猫的竹饮,没敢上前抓它回去。片刻后,所有的聚焦又统统被朱红大门关上。
外头,是温暖的午后阳光。
猫儿餍足地叫了几声,回头要找竹饮抱。
竹饮淡淡道:“毛球。”
于是毛球吹胡子瞪眼地又滚开了,这次滚得远,一滚滚到了巷子口,它都来不及回头对着竹饮仰肉嘟嘟的下巴,就被街摊上各色吃食的香味引了去,连瞥眼都免了。
竹饮蹙眉,足尖轻点便跟上。
他后悔了。这猫儿不出门倒好了,毛球也就罢了,好歹是活物,这下只怕要把他的肚皮吃破了才能拉得回去。
还不如给七言抓了熬汤喝。
此刻猫儿正赖在一家汤面摊子边不肯走,哈拉着一嘴口水,没半点仙兽的样子,竹饮露了一角神仙索,它也只是哆嗦了好一会儿,毛爪一伸,干脆抱住摊上的桌脚,就是不走!——好一只宁死不屈的猫。
摊子的老板朝这瞄了一眼,忽然笑起来:“哟!这不是太傅家的猫将军嘛!”
汤面摊前的十副桌椅坐着七八个人,粗布棉衣裹得一串粽子似的,闻言吃面的动作也顿住,顺着老板的目光看过来,也都起哄:“唷!还真是猫将军哎!”“今儿怎么有空出来吃面啊!”“又估摸着去哪儿偷酒喝了吧!”
竹饮低眼看正朝着食客老板卖笑的猫,暗叹这只肥猫竟然是老熟客。
老板乐呵呵地给竹饮拉开一条凳子,搓着手心道:“这位想必就是太傅府中的贵客了吧。小店都是些粗食,比不来山珍海味,但保管好吃,大人来一碗?”
边上的人就起哄:“皇帝都吃不来的美味!老板被招安,皇帝要请他去当御厨,人都不稀罕呢!”
竹饮要说话,手上忽然一阵毛绒死死地团了上来,低头对上一双泪目,水灵灵的大圆眼能甩满地泪珠子了。
他便朝老板微微一笑:“来一碗。”
“好嘞!”长巾一甩,老板回到炉灶前熟练的擀面下汤,没几下热腾腾的汤面上桌,倒真是色香味俱全,竹饮朝猫儿使了个眼色,后者会心地扑上来咬面吃。
猫儿在一旁吃得天昏地暗,老板亲切地过来摸了摸它的脑袋,道:“这猫将军真是厉害,自从有了它,方圆百里的老鼠都死绝了,抓来了还跑。”
竹饮轻笑,哪只老鼠要是知道这有只成精的猫,不跑才是缺心眼。
“好猫好主人啊……”老板又道。
后头一众吃面的人忙不迭点头,“前年闹饥荒,要不是太傅开的粮仓,我们全家都要饿死……”“可不是,城东刘寡妇的那闺女给西平县令强抢了去,没有太傅亲自出面,只怕要出两条人命啊!”
老板附和了几声,转过头来打量竹饮,也不忌惮这人太傅府中座上客的身份,乐呵地问道:“大人此次可是为太傅娶亲而来啊?”
竹饮淡笑着不语,他总不能说他是为了要人性命才来的吧。
老板权当默认,就喜滋滋地笑得满脸皱纹,犹是自家儿子娶亲:“这可是大喜事!像太傅那年纪,寻常人家都生了好几胎了……”
“国事繁忙啊……”有人插嘴,“啧,话又说回来,要不是太傅大人忙着国事,只怕这次的亲都省了……”
“可不是,只盼这次娶个安分的夫人呢!若还像先前那个……欸,也是有所得有所出,各有各的命数啊!……”
众人闻言都摇头叹气,觉得此话说得在理,有所得必有所出,所以有些名利不必强求……若像太傅温纶,功成名就,却还是有失,也未必活得舒畅痛快呢。
汤锅里升起漫天的热雾,街尾传来官兵开道的声音,飞扬跋扈地更似地痞流氓。众人探着脑袋站起来,纷纷咂舌道:“这又是抄的哪个书摊呐,造孽唷!”
果真传来了书卷桌椅掀翻的声音,有人哭喊着冤枉饶命,还有围观人群细碎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半晌才随兵甲吆喝声远去静下。
围观的人潮散去,午后的皇城车马喧嚣依旧,好似只是一阵风把那个书摊吹倒了。
“哼,还不如让太傅当皇帝的好,这姓魏的一代不如一代……”角落里忽然有人嘟喃起来,话说一半给旁边的人狠狠塞回去,个个瞪大眼瞅着四周巡逻的官兵,直至确认官兵没影了才又把人拉出来抽。
“不要命了啊?!忘了穷书生的下场啊……”大个人瞪眼,拽得那人左右摇晃。
“就是!听说没几天就给扒皮挂城头呢,把孩子都吓傻了……”有人“啧啧”了几声接道。
抽气声叹息声起伏。竹饮蹙了蹙眉,将挂在猫耳上的面条取下,顺手捏了捏这饭桶猫儿的耳朵,猫儿吃痛地“喵”了一声,却连眼也不抬。此刻天大地大大不过它的汤面!
他叹气认输,又听旁边人嗫嚅了句:“咱们太傅那么厉害,怎么也不开口救救……只不过是写了句破诗,这满大街全是目不识丁的,谁看得懂……”
老板皱着脸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当官的也要自己保命啊……”
一堆人面露窘色,有几个对老板的解释不以为然,却也知话不该再说下去了,命要紧。于是一群人裹紧缝满补丁的粗布棉衣,对着七八个空碗叹气,呵出热腾腾的一片烟雾,混在汤锅上沸腾的水汽中。
“只盼太傅啊,能教出个好太子才好……”最后一人总结,大伙儿麻木地点着头,又聊了些酒苑青楼的乐事,嬉笑怒骂了几番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竹饮垂首,猫儿正恋恋不舍地将碗里的汤汁舔干净,他好笑地伸手戳了戳:“走吧。”
写最后一段的时候忽然想尝试一下轻松风……结果写着写着又写回去了,我就是一苦逼范儿【泪目】
话说可能停更两周,四级考试啊我去!!!!
求保佑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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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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