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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终章一---生命中的六天 ...

  •   她做了好长一个梦,一个很真实的梦,美得她都不想睁开眼睛,但愿一辈子就这样在
      美梦中沉沦不醒。她梦到了第一次去到他家时那栋小白屋外的杂草,她梦到了玄关
      口摆满五颜六色鞋子的鞋架,挂满浅粉浅蓝衫子的衣架,还梦到餐桌上左边的桂花
      丽鱼,银丝刺身,海带味憎汤,右边的葱爆大肠,红椒□肉,酸菜玻璃汤。。。哈
      哈哈。。。连菜名都记得那么清楚,她当然也记得他的口头禅,“今天太油腻了。”,
      然后她还回答说,“因为你老让我吃素”。。。

      金英姿大睁着眼睛,仰天躺着,努力的,快乐的回味一个她刚做的梦。一张小脸忽
      然间在她眼前放大,圆圆黑黑的眸子正好对上她的,热呼呼的气息毫无顾忌的喷在
      她脸上。。。金英姿瞪大眼睛看了半晌,忽然一声尖叫,从地上弹了起来,狼狈的
      挣扎着往后大退几步。

      一个孩子站在原地偏头看着她,满眼满脸的无辜,声音细细的,“你怎么了?”

      金英姿迅速环望四周,放眼所及处一片娇艳的粉红,她又赶紧看向孩子,“你是人,
      是鬼,还是。。。天使?”

      孩子哈哈笑了起来,小脸映得红扑扑的,“我当然是人了。。。还有。。。什么是
      天使?”

      金英姿又发起愣来,使劲拍了拍脸蛋,总算想起什么来,接着又是狠狠一记往脸上
      抽去,”呀!疼死了!“疼得眼泪都掉了出来,她还活着!她竟然还活着!立马转
      过身,疯狂的在望不到边的花海中撒腿跑了起来,放开嗓子大叫着,“南陵!。。。
      南陵!!!你在哪儿。。。南陵!”

      孩子愣愣的看着金英姿疯子似的在花丛中奔跑着,狂叫着。。。她在找人么?又回
      头看了看身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那个姐姐是在找人么?“姐姐!”孩
      子叫了一声,见金英姿全然充耳不闻,也就打住了,乖乖的坐在男人身边,撑着脸
      看着金英姿尖叫着奔来奔去。姐姐不停的跑,跑得她眼都花了,又回头看看那个从
      头到尾一直闭着眼睛的男人,这个伯伯在笑呢,即使睡着了,看起来还是睡得很开
      心的样子。。。是哥哥还是伯伯呢,脸蛋看着像哥哥,头发看着像伯伯。。。好怪
      的一个人呢!

      不知过了多久,金英姿垂着头慢慢走到孩子面前,一声不响的瘫坐在孩子身旁,忽
      然开始抱头痛哭起来。。。也不知哭了多久,孩子拍了拍金英姿的肩膀,指着地上
      的男人说,“姐姐,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要找那个人?”

      阮南陵刚做了一个梦,一个很久都没有过的美梦,一个发生在打雷下雨天的梦。梦
      终归是梦,再好的梦也有该醒的时候。阮南陵心中叹了一声,慢慢睁开眼来,对上
      一对骨溜溜的清澈大眼,那是一张孩子了脸,近在咫尺。一大一小对望了半天,孩
      子事先沉不住气放弃了,低低咕噜道:“不好玩,你都没有被吓到。”

      “为什么要被吓到?”

      “那个姐姐,她被吓得尖叫,还没命的跑,接着又大声的哭。。。”

      “哪个姐姐?”

      “瞧,就是门口那个!”

      阮南陵望向门边,愣了愣,又缓缓绽放出浅浅一笑。第一次发现,再次睁开眼睛的
      感觉,竟是如此的好。

      纱车吱溜溜的转着,阿芝一边熟练的绞着纱,一边对炉火边的一男一女道:“我在
      清水乡待了三十年,第一次碰到在这儿迷了路的城里人,如果不是金子在花地里发
      现你俩,你们小两口可能还得继续迷下去。”

      金英姿偷瞟了一眼旁边但笑不语的阮南陵,被阿芝那句“小俩口”说得心里轻飘飘
      的,一高兴从脖子上取下条白金项链塞在阿芝手里,“多亏了阿芝你收留我们,我
      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这链子你先收着,就当是谢礼。”

      阿芝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发,想要推辞,又觉得那链子闪闪发光的煞是好看,犹豫了
      一会儿,最后还是讪讪的把链子塞进怀中的小口袋。

      “这里离城有多远?”一直不作声的阮南陵忽然开口道。

      金英姿一听,只觉一颗心好不容易飘到云端,又忽然一个急冲,坠了下来。

      阿芝皱了皱眉头道:“具体有多远,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每次坐班车去县城,也得
      从白天坐到晚上。应该是很远吧!”

      “班车什么时候来一次?”情况不算太糟,至少还有班车。

      阿芝瞟了瞟忽然不吭声,面无表情的金英姿,心头一亮,急忙讨好道:“班车倒是
      每六天一次,不过你俩大老远来了,就别急着走,明天正赶上乡上一年一度的火把
      节,可热闹了,过了节再走也不迟啊。”

      阮南陵看了眼烧得闷闷的炉火,又望了望旁边低着头一语不发的金英姿,对阿芝笑
      了笑,“好啊,那打扰了,我们就过了节再走。”

      这样的泥屋,金英姿第一次住,阮南陵活了一千年,也是第一次住。没有了阿芝和
      金子的屋子,一下静了起来。泥屋其实还好,就是太矮太窄,矮到阮南陵站着直不
      起腰板,只能缩着长腿坐在木凳上,窄得两个人好像能呼吸到彼此的气息,只觉得
      屋子里的空气越来越热。金英姿有些僵硬的斜坐在木床边上,看了看对面弯腰驼背
      的阮南陵,见惯了他的挺拔,一时真不习惯,“你。。。你要不舒服。。。就到床
      上来。”她犹豫了半天的话总算说出口了。

      “没关系,床太窄了。”他垂着眼,站起身来,躬着身子将一床薄被铺在床边,自从
      在亭山上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失控,但凡和她有关,对他来说就不再有“确
      定”二字.“我就睡地上,凉快。”说完,他吹熄了灯罩里的火苗,黑暗中轻手轻脚的
      躺在了床边,背对着她,“你快睡吧,明天才有精神狂欢。”他故作轻松道。

      “嗯”。她应了一声,脱鞋上了床,心里有些发酸,什么时候,他用背对她,她跟
      他竟然隔阂到如此地步,几个月前,她甚至还枕在他的腿上,靠在他的怀里,呼吸
      在他的耳边。想不到,她盼望已久的同室而眠竟是发生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拉上被
      子,转身向着他的方向,月光透过没有帘子的木窗照了进来,照在床前,照在他宽
      阔的背上,映得那一头长长的灰发微微发亮,“南陵,”她低低叫了一声。

      “嗯。”半晌,他总算应了。

      “你真的。。。不再是长生不老了?”她看着他的灰发,想着他皱纹全消,恢复得
      一如既往的脸庞。他昨天醒来后,之前发生的,之后要发生的,什么都没提,只是
      突然像孩子般笑着说,“我总算是平凡人了。”

      “明天我要剪发。”他开始答非所问,声音里开始隐隐带着丝期待和兴奋。

      她愣了一下,打趣道:“万一还是剪不断呢?”

      “这次一定能剪断,我的感觉不会错。”他胸有成竹。

      她看了他的背影半天,忽然扑哧一声笑了,“那要是剪得很丑不伦不类呢?”她完
      全可以想像,一个挥舞着大剪子的乡村理发师,和大剪子下被修理得参差不齐的灰
      色乱发,就像他家院子里的杂草。

      “那就全剃了,三千烦恼丝,一根不剩,省事省心。”

      屋里又是一片沉静,只有月光,仍是不知愁的照得悠闲。

      “南陵,谢谢你给我六天的时间,这六天,一定是会是我生命里最难忘的六天。”
      说完,她合上眼,泪水悄悄落在枕边。六天后,他的烦恼,就会烟消云散了。

      金英姿醒了个大早,对着他的背影睡了一夜,早晨一睁眼竟意外的见着他翻了身,面
      向着自己睡得毫不设防的脸。被子早被他夜里踢到了一边,那么大个块头,缩在
      又短又窄的地铺上,却是一脸的平静。眉头舒展,嘴角微微上翘,看起来好像在笑,
      鼻息又平又稳,看来是一夜好眠。金英姿将手枕在脸下,偷笑的看着他。。。他少
      有那么“静”得无害的时候,平日里虽然不声不响,周身却总是浮着一层拒人于千
      里之外的“冷气”,让人难以亲近。就是这个人吗,这个有着孩子般睡颜的人,一千年
      前站在这片大地上,一人下,万人上的呼风唤雨,俯视众生。一千年间,站在时代的
      边缘,冷眼旁观,游走徘徊。一千年后,倾尽所有的追寻平凡。这个让她挂心的人
      啊。。。如果能一直这样幸福平淡的看着他,那将是她一生之中最美好的事吧。

      长长的睫毛动了动,他毫无预警的睁开眼,似乎仍蒙着薄薄水气的黑眸不偏不倚的
      对上她。她来不及躲避,怔怔的看着他。半晌,他仍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外面在下雨。”她忽然道。

      “嗯。”他应了一声,就没话了,眼睛仍是雾蒙蒙的。

      “那怎么过火把节啊?”她又问。

      “嗯”。

      “你醒了吗?”她疑惑的问。

      “嗯”。

      什么“嗯”,这人,根本就是还在神游。金英姿鼻子里喷了口气。这家伙,原来夜
      里睡好了,清晨会有起床气。那副难得的傻气却又让她垂涎三尺。

      一丝奸笑爬上她的脸,“爱不爱我?”她低声道。

      “今天要剪头发。”他冷不防冒一句,完全的答非所问。说完,眼睛一闭,又睡下
      去了。

      “气死我了。”她狠狠翻过身不看他,闷闷嘀咕着,根本就是鸡同鸭讲,这家伙一
      定是装傻。

      雨仍是不紧不慢的下着,她躺在床上,不清不楚的喃喃抱怨着,时不时狠狠踢一脚
      被子。他躺在地上,双眼紧闭,气息沉稳的起伏着,似乎又睡了过去。

      两小时后

      两人一进屋,就见阿芝披着油布雨衣,挑着扁担,金子跟在身后,提着木桶,两母
      女似乎正准备出门。

      “早啊!”阿芝大声冲两人打了个招呼。“桌上有刚熬好的红薯粥,你俩就着喝。”

      “早!”金英姿有些尴尬的应着。已经中午十一点了,还早?还让人家连早餐都做
      好了搁在那里,都是那家伙睡过了头。

      身后的阮南陵冲阿芝点了点头,“请问今天下雨,还过火把节吗?”

      “啊,这个啊,下雨不能打火把,就在家过。”阿芝被阮南陵这样仔细盯着,忽然
      觉得脸上有些发热,讷讷道。

      “在家过?”金英姿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遗憾。

      “姐姐你放心吧,每年火把节都会下场雨,火把节有七天,雨很快就会停的。”金
      子嫩嫩的童声响起,煞是好听。乡里难得见着漂亮的城里人,新鲜得紧,而且姐姐
      可好了,送给娘好漂亮一条链子呢!

      “那附近有理发店么?”金英姿又问。

      “没有,穷乡僻壤的,头发都是自己打理。”阿芝有些不好意思道。

      “姐姐剪头发啊,找我娘好了,我的头发都是娘剪的。”金子兴冲冲的大力推荐道。

      “啊?”金英姿看着金子额前西瓜太郎般的头发,又望望阮南陵,一时哭笑不得。

      阮南陵笑着拍了拍金英姿的肩,“没关系,我们先吃饭。阿芝你去忙吧。”

      阿芝一把揽过金子,“小孩子别瞎闹”,又冲两人笑了笑,母子俩挑着担子出门去
      了。

      两人在小木桌前坐定,金英姿见了碗里红澄澄的红薯,食欲大开。抱碗刚要喝,忽
      又停下了,看着缺了口的大土碗,还有被咬得毛毛的,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竹筷,她
      是没关系,可是他。。。她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阮南陵。

      阮南陵捧着大土碗正要喝粥,被金英姿看得不自在,低声道:“你昨天不是一直嚷
      着饿,快吃吧。”说完,低头轻啜了一口粥,拭拭唇角,“还好”。

      金英姿笑了,忽然想起付婶那一桌桌精致的小点,他家里永远干净得晃眼的厨房,
      还有那日在医院,他跑大老远给她买的芥兰蛋花汤,水煮肥肠,和那堆被他擦得又
      白又亮的碗碟。。。“真的还好?”她不死心的又问了一句。

      “没问题。”他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泥屋都睡过了,土碗又怎么不能用,我哪有
      那么娇气。”

      她低头暗自笑着,心里泛起阵阵暖意,他有多久没用这样宠溺的语气对她说话了。
      还有,他是全心全意的准备要做一个平凡人了吧。

      食欲和心情绝对是有关的,看着面前两个底朝天的空碗,她擦擦嘴,颇有满足感。
      忽然又皱了皱眉,“要这样白吃白住的在阿芝家住六天,心里开始有点过意不去了。”

      他不语,从头上拉下那条断了被接上的暗金色带子,放在桌上。她看了看闪闪发光
      的金带子,又看了看他披在身后的长长灰发。“你的头发怎么办?”

      “剪了。”他倒是干脆得很。

      她瞪大眼睛,“让阿芝剪!你不是想跟金子一个发型吧!”

      他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我又没说让阿芝剪?”

      她心中一喜,隐隐期待着他的下一句,“那让谁剪?”

      他笑着看她,“当然是你剪。”

      雨中的麦田绿得娇艳欲滴,阿芝和金子一前一后的走在年年月月不知来来回回走了
      多少遍的田埂上。“娘”,金子蹦蹦跳跳的跟在阿芝身后,“你能不能让姐姐她们
      多住些日子啊?”

      “金子喜欢哥哥姐姐啊?”

      “当然喜欢,他们都好漂亮,说话声音好轻,好温柔,姐姐还给娘一条亮晶晶的链
      子。”

      “哥哥姐姐是城里人,在乡下待不惯,迟早要回去的。”

      “那我也要去城里,做城里人。”

      “那金子好生念书吧,书念好了,就能进城,嫁给哥哥那样的城里人,金子就能做
      城里人了。”

      “那我现在嫁给哥哥,不是就能做城里人了?”

      “金子太小了。”

      “那娘呢,娘够大了,就可以嫁给哥哥了。”

      “娘老了。。。哥哥看不上。。。”

      小小的粉红色梳妆镜里,阮南陵看到金英姿拿着剪刀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对着镜子
      微笑,打趣道:“是不是担心剪刀钝,我拿去磨磨好了。”

      “你这人!”金英姿拍了他一下,她是耽心一刀下去剪不断,到时候,他又得伤心
      一阵子了。

      他不由自主的反手握着她,她只觉手中一片温暖,他看见自己在镜中幽黑深邃的眼,
      柔声道:“没关系,剪吧。”这头禁锢了他一千年的长发,一千年的灰暗自闭与孤
      独,是直到遇着她的那一日,生命中才开始出现了一丝亮色,寒冰才开始慢慢融化,
      心才开始慢慢跳动温暖。无论如何,那是不争的事实。

      她咬了咬牙,拇指和四指慢慢向下握去,感到了刀锋和发丝相触的震动。她闭上眼,
      不顾一切的剪了下去。。。断了,她睁开眼,看着手中的那半截段发,手再次用力,
      又是喀嚓一声,剩下的半截也握在了她的手中。一束灰色的长发,有生命力般,仍
      是如丝样光滑,沉沉在手,她眼中开始浮起泪花,自己暗暗骂了一句,真是没用,
      年纪大了,心却是越来越脆弱了。

      他转过身,眼中只见着她闪闪的泪光,清澈明净,像泛着五彩的光。他叹了口气,她
      这副泪眼,他是永生也不会忘记了。他不由自主的拭去她脱眶而出的滚烫的泪,忽
      然道:“我看起来像不像樱桃小丸子?”

      她傻傻的看着他,半晌,又破涕为笑,“我又没告诉你我喜欢看樱桃小丸子!”

      “梦到的。”他淡淡道。那是他不小心梦到的。“像不像?”他眨了眨眼,又低声
      道。

      看他那副笨拙努力想要博她一笑的样子,她如他所愿的给了他一个灿烂的明亮笑容,
      “像!”

      “那岂不是很丑!”

      “不会。。。”

      “为什么。。。”

      “她比你还要丑一些。。。”

      “你这女人。。。”

      一切就像回到了以前,她好高兴,她是真心的高兴,她告诉自己,这样的幸福即使
      只有一刻,也是一定要把握在手,好好珍惜的,因为即使只是一刻钟,一秒钟,逝
      去了就永远也不会再有了。她于是擦干眼泪,挂上灿烂的笑容,那是他所希望看到
      的吧。她可是金英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潇洒女子。

      正如金子所言,这场雨一下就接着下了五天。到最后一天金英姿已经完全放弃希望
      的时候,傍晚的天边却悄然泛起一道彩虹。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彩虹,却是她生平所见过
      的,最美丽的彩虹。因为那时候,有他在身边。鼻息胸臆间满腔都是泥土的纯净清
      新,蟋蟀在田里此起彼伏的欢快歌唱,远处水牛的尾巴不紧不慢的在身后晃悠着,
      微风过处,满眼的绿。两人坐在田埂边上,他仰着头,微闭着眼,勾着嘴角,破天
      荒的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她痴痴的看着他,她从来没有见他那么开心过,从来
      都没有。他笑,她也笑,他快乐,她也快乐。她甚至暗自抱怨着胸腔里的那颗心太
      小了,小到完全容不下此刻即将溢出的快乐与幸福。她转头看着那道闪着七色光芒
      的彩虹,低低叫着,“南陵。。。”

      “嗯”,他仍是闭眼微笑着。

      “我。。。”她欲言又止。。。

      他的嘴角勾着,像一道弯月,睁开一只眼,孩子般的看着她,“什么?”

      “你。。。你是。。。”她脸红了红,赶紧指着天空道:“你看,那道彩虹好漂亮!”

      他睁开另一只眼,看着她的眼光开始变得深邃。。。

      “哥哥!姐姐!!!”,远处传来金子黄莺般清脆的声音。

      她松了一口气,两人转过头,见着直奔而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金子,“姐姐。。。”
      金子满脸的兴奋,拍着胸脯,“快!乡里开始打火把了!”抬头一望,果然,村口
      边开始隐隐染上了桔黄的暖色。“你们俩快点嘛。。。”金子干脆拉着两人的手,
      一拖二的往村子方向大步走去。

      “好啦,好啦,姐姐自己走啦。。。”

      “不好啦,再慢就抢不到火把了。。。哥哥啊。。。你真的很慢哩!比小龟还慢。。。”

      “谁是小龟。。。”

      “小龟当然是我家池塘里养的那只小乌龟。。。”

      “哈哈哈。。。哈哈哈。。。”

      田埂上传来阵阵开怀笑声,人在笑,风在笑,上苍也在笑。金英姿回头最后望了望
      高悬天际的彩虹。南陵,其实,我只是想说,你是我的彩虹,生命中的彩虹,永远的彩虹。

      三人回来的路上,村里的火把已经映得红透了半边天。平日里连餐馆理发店都见不着
      的村子忽然间犹如天降神兵般的涌出了成百上千的人,一时间竟有着万人空巷的架
      势。男人们手拉着手连成一条人龙,手持着火把,欢呼着穿梭于大街小巷。

      三人在人流中艰难的迈着脚步,“哥哥。。。哥哥。。。”,金子个小,被挤得险
      些岔了气,急忙大声叫嚷着。

      阮南陵转过头,蹲下身,“到哥哥背上来!”

      “好啊!”金子高兴极了,二话不说爬到阮南陵背上,快乐的将双臂环在阮南陵脖
      子上,兴奋的叫了起来,“呀!好高,好远,好清楚!连呼吸的空气都不一样呢!!”

      金英姿被金子逗笑了,轻轻拍了下她的小屁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得意忘
      形了!”忽然又想起某日,自己发脾气把鞋跟弄断了,那时,她也是这样趴在他宽
      阔的背上,靠在他的耳边,呼吸着彼此的气息。上面的空气真的比较新鲜吗,当时
      怎么没好生注意,现在也没机会了。刚想着,手上一热,已被一只大手拉过环在他
      温暖的腰间,漂亮的眸子闪闪发光的看着她,“靠近点,别走丢了。”一束束鲜艳
      的火把在她身旁呼呼窜过,映得她的脸红通通的,几个擦肩而过的小伙子看着他俩
      尖叫起哄着。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除了他。她紧紧环着他的腰,重
      重点了点头,“抓牢了,不会丢。”

      越往前越是寸步难行,到了后来,人流似乎忽然停顿了下来,是一步也前进不了了。
      阮南陵鹤立鸡群的站在人群中,远远望见前面高筑的大戏台子上一个拿着大喇叭的
      老翁,“。。。现在,火把堆一旁,男人左边,女人右边,分开站。”话声刚落,人
      群中立刻响起一阵欢呼雀跃之声,接着就是一阵吵杂耸动。。。金英姿靠着阮南陵
      踮着脚尖努力向前张望,“他们在做什么?”

      金子在阮南陵背后兴奋的拍着手,“好啊,好啊,最好玩的游戏来了。。。”

      金英姿呼了口气,原来是做游戏,山里人就是朴实,做游戏都那么认真兴奋。

      “喂,你们两位,还有身上的孩子,快分开来站啦。。。快点,快点。。。”举着
      大喇叭四处忙碌维持秩序的白胡子老翁急匆匆的走过来。“土爷爷!”金子亲切叫
      了起来。

      “金子乖,金子乖,快下来,站一边去。”金子一听,乖乖的从阮南陵背上下来。

      老翁忙得晕头转向,又亲切的拍着阮南陵的肩膀,“外村慕名而来的吧!小伙子长
      得好!今晚一定大有收获,包你不失望!不过现在别急,先放开她,不然活动怎么
      开始嘛。”说完,又狠狠抹了一把汗,一边往后面的人群走去,一边大声吆喝着,
      “大家站好,站好!放下火把!男左女右,男左女右。。。”

      金英姿冲阮南陵一笑,吐了吐舌头,“看来只有入乡随俗了。”手刚要离开阮南陵
      的腰,又被他紧紧拉住。

      “没事啦,”金英姿嘴上说着,心里却是偷偷高兴,倍感欣慰。原来,他还是紧张
      自己的吧。阮南陵仍是一声不吭的拉着金英姿。

      “哥哥!你快让姐姐过去!游戏快开始了!不然土爷爷又要骂人了。”金子也在一
      旁跳脚声催促着。

      金英姿依依不舍的挣脱阮南陵的手,柔声劝道:“快过去那边,你看,人家都等着
      你呢,就身心放松的和大家一起狂欢吧。。。”这男人,该放的时候不放,不该放
      的时候偏又。。。唉,金英姿甩甩头,往右边那的女人堆走去,不想了!今夜就玩
      个尽兴吧,最后一夜了。

      总算是各就各位了,汹涌的人潮犹如从中自动往两旁分开的红海,女人一个个面带
      娇羞,男人一个个满脸兴奋,掩不住的心潮澎湃。老翁抬头挺胸,神色骄傲的自人
      群让开的路中向戏台走去,一路走来,身后不时响起阵阵欢呼。阔步踏上戏台,对
      着大喇叭又是一吼,“姑娘们,都到台上来吧!”

      右边的女人们,环肥燕瘦,五颜六色,一径风情万种的踩着小步上了戏台。只有金
      英姿,三步一回头的朝台下的阮南陵望去,老天似乎特别偏爱的将光环笼罩在他身
      上,不论何时何地,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个,总是他。

      “噢~~~~”身旁的年轻人又是一阵尖叫,接着将手指往嘴里一送,吹了一个响亮的
      口哨。阮南陵一声不响的看了那人一眼,心里越想越不对劲,貌似若无其事道:
      “小哥看来兴奋得很,让人羡慕!”

      年轻人仰头看了阮南陵一眼,又是一副老友的样子拍了拍阮南陵的肩,“兄弟!咱
      们今年运气真好,看台上那些姑娘,模样都不错!看。。。看。。。那个,蓝衣服
      那个。。。看到没。。。”年轻人热心的指给阮南陵看,“就那个卷头发的,像城
      里姑娘似的又白又美。。。”阮南陵看了眼一身蓝衣,满脸新奇,坐在台上的金英
      姿,又慢慢转过头,望着年轻人,冷冷道:“那姑娘怎样?”

      “嘿嘿!身子看着也还强壮!”年轻人看得眼都直了,哪顾得上阮南陵一脸的黑线,
      仍是不怕死的拍着阮南陵的肩,“咱可是答应了老娘,今年一定要抢个漂亮媳妇回
      去,明年就给生个大胖小子!”

      “这不是火把节?”某人咬着牙齿挤出句话。

      “是!”年轻人仍是睁大眼睛认真仔细的挑选着台上的“未来媳妇”。“兄弟!没
      人告诉你火把节的最后一天就是一年一度的抢亲大会么?”

      话声刚落,台上传来一声冲天哨响。年轻人捶着胸口,大吼一声,“兄弟!冲啊!”
      于是刹那间飞沙走石,风云变色,万狼奔腾,一阵天摇地动间,前一刻还一列向左的
      男人们,此刻已经以飞毛腿的姿态不要命的向戏台冲去。

      金英姿坐在台上,一看情形不对,急忙问着旁边的人道:“怎么回事?那些男人在干
      什么!!”

      旁边女子掩嘴一笑,“当然是来抢亲啊。”接着周围几个女子都看着金英姿嗝嗝笑
      了起来。。。

      金英姿大惊失色,听得似懂非懂的,看着对面洪水猛兽般越扑越近的男人,感觉戏
      台子都被震得晃悠,心里害怕,来不及细想,起身拔脚就往台边跑去。

      “咦,咦!咦咦咦!。。。”老翁一溜烟从戏台子对面跑了过来,拦住金英姿,
      “哪家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我是外地人,不知道游戏规矩,现在不玩了!要弃权!”金英姿大声叫着。

      “你说什么!”老翁白胡子一飘一飘的,“凡是来参见火把节的都知道今天是抢亲
      大会!男人抢媳妇,谁抢到了就是谁的!!可没人押着你来,是你自愿跑上来的!!
      现在才说要弃权!!我们清水乡举世闻名一百年的抢亲大会今后威名何在!!!”
      老翁一口气连珠炮似的吼完,气得脸红脖子粗,“坚决不行!!!”完了还严重的
      加以否定,一口唾沫星子溅得金英姿满脸都是。

      “你们简直就是土匪!”金英姿气愤的抹掉脸上的口水,无奈老翁气势汹汹的横在
      她前面就是不让路,她知道自己理亏,可怎么能莫名其妙的这样就被人抢了去!那
      真是天大的冤枉!没办法,只好冲着台下大叫起来:“南陵!南陵!!!这是抢亲
      大会!!我不要参加了!!!南陵。。。南。。”她怔怔的看着台下,看到无数的
      男人象蚂蚁般的冲到了高高的戏台前,看到他仍是站在早已是一片空旷的原地中央,
      一动不动。

      台下的众人疯狂的开始往台上爬,有的刚爬到一半就被背后伸来的手扯了下去,后
      面的人又接着往上爬。。。她看到男人们争得通红的脸,青筋暴现的脖子,被拉扯
      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抓着柱子陷在木头里的指甲,阵阵迎面扑来的汗水热气。。。
      还有台下那些不知何时倒了一地的“尸体”。这是野兽的世界!

      “南陵!”她又叫了一声,声音开始有些不稳。一定是太嘈杂了,一定是他听不到。
      “南陵!!!南陵。。。。”她放开嗓子一声接一声的叫着。

      他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仍是一动不动。

      她站在台边,心来始慢慢下沉。。。一只爬到台沿的手忽然抓到了她的脚。她狠狠
      甩开,甩掉了鞋,只剩一只被沾上了黑渍的赤脚。。。她狼狈的跑回台中央,卷发
      纷乱的垂在眼前,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个女子见她可怜,递过一条头绳,悄
      声道:“你的头发乱了。”

      台下的男人抓着那只蓝色的布鞋,高举着兴奋的大叫起来,又是一阵狂吼声。。。
      犹如闻到风中的血腥,即使只有一丝,却也足以使野兽们更加疯狂。

      她呆滞的坐在台中间,不叫了,不吼了,不挣扎了,甚至不敢想了,瞳孔里只印着
      远处那抹从头到尾都没有移动过的身影。

      阮南陵静静的站在空地上,身后的火把仍是熊熊燃烧着,火星四溅,不时发出断裂
      的辟啪声。他不是这片空地上的唯一一个,他的不远处,本来有还有两个人,其中
      一个在看到金英姿的鞋子被抢掉了后,已经忍耐不住冲过去,加入了扭打的阵营。
      所以现在剩下的,就只有阮南陵,和张猎户。

      张猎户已经是连续第四年参加清水乡的抢亲大会了。二十七岁时,第一次来,就如
      那个叫着“冲啊”的“愣头青”般,一听到哨声响就不顾一切往前冲,结果是还没
      碰着女人们一根头发就被打晕在台下。二十八岁时,在单枪匹马杀了两头大老虎后,
      再次满怀信心的来到了清水乡,这次运气比较好了,爬上了台,可惜没能越过那道
      “三八线”,那道划在地上将女人们围在圈里的“三八线”,过不了“三八线”,
      连决斗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出局。二十九岁时,用了两年的时间才学会了“螳螂补
      蝉黄雀在后”,可惜天公不做美,那年的女人,丑得可以媲美后院那只叫土花的母
      猪,他放弃。今年他三十岁,势在必得,即使运气不好遇上可以和土花媲美的女人,
      他也认了。不过这次老天爷开眼,没有土花,却出现了朵让他一见倾心的鲜花,如
      果没有旁边那个家伙,他可以拍着胸脯打包票,一定能把那朵蓝色鲜花摘回家。他
      是猎人,专和野兽打交道的猎人,前面台子边上疯狂扭打的不叫野兽,叫禽兽。看
      过豹子是怎样觅食的么?优雅的蓄势待发,凶残的一击即中,用心捕捉猎物的,才
      配得上“野兽”两个字,正如他旁边那只。

      这不,野兽出笼了。也是时候了,再晚点,就吃不上了。

      阮南陵迈开长腿,慢慢向戏台走去。张猎户缓缓的尾随其后,野兽再用心,也敌不
      过猎人的陷阱。两年时间悟出的“黄雀在后”可不只是用来说的。其实真的很简单
      的道理,为什么还用了两年,为什么在场的人都像他当年一样蠢呢。

      戏台前已经倒下一大片了,有的是被打趴了,站不起来,有的是被打昏了,在梦中
      娶媳妇,还有的是凑热闹般的,反正没希望了,就干脆躺在地上打闹。台上已经站
      了两个人了,都是越过了“三八线”等待决斗的侥侥者。

      金英姿打阮南陵抬脚的那一刻就已经站了起来,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由悲变喜,满
      心激动的第一次开始相信王子大败恶龙拯救公主的童话。是啊,她从一开始就应该
      相信,王子是一定会来救她的。

      阮南陵不紧不慢的走到台子前,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一声不响的望着张猎户。

      张猎户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你做什么?”

      “等你”。一副全然的理所当然。

      张猎户瞟了眼台上两个等待已久,眼神中满是挑衅的“侥侥者”。唉,看来这只
      “黄雀”是做不成了。

      当那个虽然强壮却是十分矮小的青年一拳挥在阮南陵的脸上时,金英姿简直不敢相
      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一块淤青明显迅速的出现在他的眉角,她的心开始发疼。她从
      来没有想像过,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过他会有被人一拳打在脸上的一天。事实是倘
      若换成董存,他的表情只会比金英姿更震惊,因为如果他看见阮南陵竟然在挨了一
      拳后才将除了一身蛮力,什么都不会的庄稼汉打倒在地,他一定会先给自己一拳,
      然后告诉自己刚才一定是眼花了。

      台下那些昏了一会儿又醒了过来的人竟然又精神充沛的看起热闹来,见阮南陵将踩
      着自己越过“三八线”的小矮个打倒了,都高兴的拍起掌来。

      阮南陵轻轻动了动微微发麻的手指,转过身来,不意外的见着早将对手打趴下的张猎
      户。张猎户扫了眼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跑下台的小矮个,哼了一声,“你还行!不
      过,你抢不过我的!”

      “别动手!”金英姿忽然跳了出来站在阮南陵身前,冲张猎户凶狠的喊到:“我本
      来就是他的,你凭什么跟他抢!你就是抢到了,我也不可能跟你走!别莫名其妙的
      发神经动手!!”

      张猎户脸一绿,还没来得及发话,一旁的老翁就已经扯着嗓门对着金英姿吼了起来,
      “上了这张台,哪还有你说话的份!进了这个清水乡,就得守我们祖宗的规矩,一
      百年的金招牌怎么可能砸在你这个小姑娘身上!告诉你,这两个男人,不管你中意
      不中意,只要他们中意你,谁赢了你就跟谁走!!”

      “你!。。。”阮南陵一只手放在金英姿肩上,她刚要出口的话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别担心,”他看了她一眼,“我没事,”说完,手在她头上轻轻带过,拉下她的
      头绳,熟练的系住一头及肩长发,向张猎户走去,淡淡道:“既然是祖宗订的,那
      就照规矩办事,来吧!”

      每次听到他说“我没事”,她都会暗自的心惊肉跳。怎么可能没事?他此刻的指尖,
      就像那日在那座大山前一般的微微颤抖。皱纹没有了,皮肤再次光洁如玉了,那头
      灰发却再也变不回青丝。他失去的,或许不只是永恒的生命吧。南陵。。。她悄悄
      在心底唤着,眼睛又开始发酸,不行啊,说好了不在他面前哭的,他喜欢的,一直
      都是她的微笑。

      阮南陵重重的倒在地上,已经是第二次了;接着又是一声闷响,“他娘的!”这次
      是张猎户;又是一声,拳头扎扎实实打在身上的声音。。。又是倒地声,接着是张
      猎户发狂的吼声。。。再接着,是台下“观众”热烈的掌声喝彩声。

      金英姿闭着眼,口中不断的哼着小调,是不久前麦田边,彩虹下,他哼的那一首。
      一首她之前从来没听到过,然而听后便念念不忘的小调。可是,不论她怎么全神贯
      注的哼着,她还是轻易的知道哪次是他倒在地上,哪次又是张猎户。每次听到他倒
      在地上的声音,她都想冲上前大吼一声,“别打了!张猎户!我跟你走!”然而那
      只是一个幼稚却又认真的想法而已。幼稚,因为倘若她真在他面前做出那样的事,
      侮辱了他也侮辱了自己;认真,因为她现在是狠狠的抱着自己的脚,才没有在每次
      听到他倒地时激动的作出那样的傻事。

      然后,一切在忽然间静了下来,静得听到火堆里最后一根木条断裂的声音。她还是
      紧闭着眼,她想过了,如果最后不是她刚才向上苍祈祷的,她这双眼是永远也不要
      睁开了。

      一阵停顿了几秒钟的欢呼声震天震地的爆发出来,“禽兽们”又开始欢呼了。她的
      嘴唇开始打颤,睫毛不受控制的微微抖动着,老天爷,我只是向你祈祷,睁开眼时
      能看到他好好的站在我面前,其它的都无所谓了。

      颤抖的唇边传来浅浅的温暖,颤抖的睫毛被温柔的指尖轻轻抚过,熟悉的烟草味淡
      淡飘过鼻间。。。接着,冰凉的赤脚被包在暖和的掌心中,套上了鞋子。真的没法
      控制了,嘴唇抖得更厉害,眼泪倏的掉了下来,她一把往前狠狠抱去,缩在那副久
      违的怀抱中放声大哭。。。她哭自己因为想看热闹给他惹来的麻烦,哭自己几分钟
      前竟然将他看作一副没有感情的“石像”,哭他倒在地上时的声音,哭他再也黑不
      了的灰发,哭过了今夜就不会再有的明天。。。

      头顶上传来他的一声叹息,他紧了紧抱着她的双臂,望着漆黑夜空中的满天星子,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印红了半边天的火把总算一个接一个灭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潮慢慢散去,一路上仍
      有人交相议论着今年抱得美人归的好运家伙。美人固然是吸引,可要不要命又是另
      外一回事了;明明是个白脸公子哥儿,一身的骨头却是硬得紧;明明已经站不起来
      了,最后仍是将打虎英雄张猎户给踹了下去;可怜的张猎户,又成了三十岁的老光
      棍了。。。一夜之间,阮南陵成了清水乡方圆百里的名人。

      天边的红光散了,喜房里的红光依然亮着。窗纸上贴着剪得工工整整的红双喜,门
      前挂满了成双成对的红辣椒。脖子上系著大红绸的老牛沉沉发出安静的睁着大眼,
      尾巴仍是在身后有一下没一下的悠闲拍着。。。

      “你别动来动去的好不好!”金英姿手指沾着金子送来的药酒,看着阮南陵抱怨道。

      “味道难闻”,阮南陵盯着药酒瓶子,他太久没有闻到过药味了。“过两天就会好
      的,不用抹了。。。”他忽然夺过她手手中的瓶子,长臂一伸,放在身后她碰不到
      的大衣柜顶上。动作过大,扯到肩上的新伤,忍不住皱起眉头。

      金英姿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耍赖,没好气的瞪着他,手掌一摊,“拿来!”

      怎么可能,有那东西擦在脸上,今夜别想睡了。他忿忿的想着,置若罔闻的走到床
      边,回头看了看她仍是伸的直直的手臂,心虚道:“很晚了,睡觉吧。”

      她的脸唰的红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讨厌,他什么意思嘛,害得她又开始满
      心桃花的乱想。

      看到她飞红的脸,他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也不说话了。半晌,起身走到衣柜边,
      拿下药瓶递到她手中,规矩在她面前坐下,“擦吧。”

      她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将药酒沾在指间,轻柔的划过他的脸庞。。。

      屋子里红光流转,一片寂静,但闻彼此的气息交缠。

      指尖慢慢的停在了他的眉间,她看进他迷离深邃的黑眼,声音低不可闻,“明天几
      点的班车?”

      “早上八点”。他看着她,目不转睛。

      她的眸子慢慢染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忽然别开眼,笑了起来,“那么早,你这个天
      天睡到十一点的大懒虫一定起不来。”

      他不语,放在身侧的手紧了紧。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不曾在明媚的阳光下睁开眼了,
      如果不是每天清晨五点一睁眼就看见她梦中的笑颜,他是无法如此安心合上眼的。

      她抬起头,唇角仍是挂着丝浅笑,手轻轻抚上他脸上的一片青紫,“还很疼么?”

      “不疼。”他摇摇头。为她流的血汗,让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汗水也
      可以是咸的,自己的血也可以是暖的。不是为了忠孝,不是为了家仇,不是为了国
      恨,有生之年第一次,他可以毫无牵挂的站在高台上,在众人的目光下昂首挺胸,
      全心全意的为他所爱的女人而战。流再多的血,添再多的伤,都是理所当然,心甘
      情愿,又怎会叫一声疼。疼的,唯心而已。

      “明天。。。可不可以不要去跟阿芝和金子说再见”,她说,“明天。。。可不可
      以不要提‘再见’。”既然明知不再相见,为什么还要留下一个没有希望的希望,
      说再见。她又垂下了头,嘴角的那抹笑,牵得好酸好困难。

      他轻轻一揽,将她揽入怀中,沉声道:“不说‘再见’”。

      窗外飘进一阵清新的风,一丝耀眼的银光在天空划过,她将脸深深埋在他的怀中,
      “扯闪电了,”她说。

      “有我在”。他收紧了臂弯。

      ”要打雷了。”她说,一阵惊雷在头顶响起。

      “有我在。”

      眼泪又悄悄的滑了出来,她在他怀里钻了钻,将泪水拭在他的胸膛上。“那天我梦
      到了你家院子里的那堆参差不齐的杂草。你回去了,可不可以永远不要把它们剪掉。”

      “好”。

      “我还梦到你家玄关门口的架子上五颜六色的鞋,衣柜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衬衫。
      你回去了,可不可以不要把它们换掉。”

      “好”。

      “我还梦到。。。”眼泪哗哗的流着,她说不下去了,也不愿再说下去了。因为在
      梦里,她和他,最终白头到老。

      她没有再说下去,他也没有再问。因为,他的梦,一直以来,和她的梦都是一样的。

      第二天清晨,天灰蒙蒙的,雨仍是淅淅沥沥的下着。一片挺直的桦树沿路而立,蜿
      蜒入山望不到边的柏油公路边上,站满了等车的人群。有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
      进城省亲的;有背着铺盖卷,依依不舍向远方的小村回望,进城寻梦的。

      两人顶着浅绿色的油布站在人群中,金英姿看着阮南陵,忽然笑了起来,“你又在
      东摸西摸的找什么啊?”

      他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又不自觉的在空口袋里摸烟盒子。尴尬一笑,“很久没碰了。”

      “以后都不许碰!”她忽然一脸凶狠的说。

      他看着她变得比天还快的脸,傻傻道:“为什么?”

      她哼了一声,转过头,“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准碰。。。”

      他看了她半晌,她的嘴翘得高高的,脸崩得紧紧的,眼中却没有一丝怒气,只有连
      他也看不懂的迷蒙。“好啊,”他微笑着对她说,“以后都不碰了。”

      她转过脸,愣了愣,微微诧异于他的爽快,接着又给了他一个大大地笑容,像摸小
      动物般摸着他柔顺的长发,“这才乖嘛!”

      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22路公车上。半路车坏了,也是停在这样的柏油路上,路边
      同样立着又高又直的白桦树。他就一个人远离众人,孤零零地站在树下吞云吐雾。
      她永远记得清烟淡雾中那对将她望了个措手不及的黑眸,又黑又深,一不小心就望
      了进去,望了进去便再也不想出来。现在才知道,那般的黑,是因为生命中堆积了
      一千年的灰色,那般深,是因为堆积了一千年的孤独。如今物是人非,他不再是那
      个不老不死永远游走在边缘的阮南陵。他不需要再在吞云吐雾中寻找慰藉,她希望
      他忘记那灰白的烟,她希望他的生命被重新上色。

      清水乡的小泥屋里,金子将那条暗金色的发带握在手中左看右看,自言自语的嘀咕
      着,“哥哥姐姐为什么连再见都没说一声就走了?是不是那个游戏让他们生气了呢?
      昨天晚上姐姐虽然在哭,金子却觉得她其实是很高兴的呀,为什么呢。。。娘。。。
      你说呢?”

      阿芝熟练的将扁担放在肩上,笑着说,“金子想知道的话,好好念书,将来到城里
      找哥哥姐姐问个清楚不就得了。”

      “城里啊。。。”金子眯着眼睛,满脸的向往,“城里。。。真的那么好么。。。”

      城里的人向往着乡下郊外的清新与自然,正如乡下人向往着城里的繁华与光彩。城
      内的,睁大眼睛新鲜的向外望着;城外的,挥舞着汗水拼命的往里挤着。

      六天已经走到了尽头,该散的总是要散。在亭山上,他就已经在她和雍合之间背后,
      有着同一个男人,不同的故事。一千年的等待,一千年的纠葛,是她倾尽一生
      也想像不到的。但是她尊重他的决定,因为在亭山上,在他唯一一次失控的时候,
      她看懂了眼中的挣扎,悲哀和无奈。他真心爱过她,已经足够了。清水乡的六天会
      是她生命中永远不会消逝的六天。

      雨停了,金英姿站在高耸的立交桥上,低头望着桥下来来回回的车辆,抬头望着那
      片布满了交错纵横电车线的城市的天空,转头望着身边那张依然精致得与现实格格
      不入的男人的脸。“这里曾经是我的家“,她说。

      男人一语不发,微笑的看着她。

      她指着北边,“那里,看到那里了么,那道灰白色的运河后面,就是让我开始懂事
      的孤儿院。孤儿院的墙是暗红色的,上面总是长年的爬满了“土壁虎”,“土壁虎”
      是一种长着壁虎斑纹的藤草,四季常青,生命力非常旺盛,不论被我们如何蹂躏,
      都不会绝迹。“土壁虎”旁边是春天才会开的凤仙花,你知道吗,就是那种花瓣是
      紫红色,种子是黑色的墙头花。那是我小时候最大的乐趣了,花瓣碾碎了涂在手指
      上,就变成了娇艳的红指甲;种子碾碎了涂在脸上,皮肤就会变得又细又白,就像
      那时电影院门口旧海报上的漂亮阿姨;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了可以变得和
      那个阿姨一样漂亮。。。”

      “英姿。。。”男人轻轻唤了一声。

      她仿佛没有听见,目光仍是望得远远的,声音幽幽的没有断过,“还有那里,那里
      是我住了十三年的家,家里有戚爸,戚妈,还有洪安;那是个小小的四合院,院子
      角落上有一个小小的鱼池,全是戚爸爸钓的鱼,有时会有虾,还有一只叫阿宝的小
      乌龟,戚爸爸说乌龟会咬人,可我常常趁乌龟游泳时摸它肉肉的脚,却一次也没被
      咬过。。。”

      男人温柔的,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的一颦一笑,她皱眉的时候,她生气的时候,
      她叉着腰吵架的时候,她撒娇的时候,她害羞的时候,她微笑的时候,她放声大笑
      的时候。。。这些都是她,独一无二的她。

      男人揽过她的腰,闭上眼,温柔的吻住她。一道彩虹悄悄在雨后初晴的天空中慢慢伸展
      开来。。。七彩的光淡淡印在她温玉般的脸上,男人吻着她小巧的鼻尖,吻着她的
      微湿的眼睛,吻上了她光洁的额头。双臂一紧,将她搂在怀中。

      她缩在他怀里,努力的感受着他独有的温暖,努力的呼吸着他身上的烟草味,虽然她
      知道自己到死都不会忘;他第一次看她,他第一次对她微笑,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
      他第一次抱她在怀,他第一次吻她,他第一次和她相拥而眠。。。即使有一天尘归
      尘,土归土了,尘土里也会长出一棵叫永不相忘的小草。

      不属于你的,永远也不会属于你。潇洒一点放手吧,金英姿咬了咬牙,努力让脑子
      呈现一片空白“你走吧,别回头。”她平静的说。那是这个叫金英姿的女子以前从未
      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的平静。

      她终于说出来了。。男人的泪落在地上,没入土里,没有人看见,除了天上的彩虹。

      男人一句话也没说,轻轻放开她,转过身,擦肩而过,往桥的另一边走去。

      她转过眼,将手掌附在脸上,撑出一个微笑,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是谁说
      的,桥归桥,路归路,都是不归途。结局是她早就知道的,分手的时刻是她早就在
      脑海中预演了成千上万遍的,为什么,当这场戏真实上演时,她依然不能潇洒的放开。

      “南陵!!!”她忽然大声叫了起来,声音空空的在大桥上回荡着。

      他的背影停住了。

      “如果有一天我快要死了。。。”她开始泣不成声,躬着腰用所有的力气叫着“如
      果有一天我要死了。。。能不能。。。能不能。。。再见到你。。。”

      他的背影凝固了,始终是没有回头,“不能,”他说,一如最初的波澜不兴,静如
      止水。

      她的心好疼,疼得喘不过气来了。。。眼前一片模糊,她使劲的擦掉眼泪,即使是
      他的背影,她也想再多看几眼。。。她贪婪的痴痴的看着。。。直到他的背影在视
      线中完全消失。。。她扶着栏杆,跌坐在地上,仰头望着晴空中的彩虹,“南陵,
      我到死都会一直爱你。”

      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
      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
      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那一年让一生改变

      “流年” 林夕
      //****************************************************************
      总算要写到最后一章了,我要穿好避弹衣,带上钢盔。跟“长生”说再见。

      再次谢谢各位看倌
      //****************************************************************

      关于这一章

      这一章应该是阮南陵和金英姿说再见。按文中阮南陵的个性,这个手是一定要分的。
      至于金英姿,在我看来一直都是主角,所以不希望很草率的让他跟阮在前几章就“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她是不可避免要成为牺牲品的,(因为男主的个性和后来完颜亮的出现。。。虽然这个解释会被砖头砸。。。汗!)

      这章某些场景写得有点主观抽象,大概是我也觉得挺可悲的,所以有些时候就自说自话了。

      至于其它一些余留下来的问题,我会尽力在完结章交代清楚。谢谢各位大人的感情和砖头。我要准备加厚反弹衣和一个金头盔了。。。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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