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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终章完结 ...

  •   我叫阮浔,“沧溟无近浔”的浔,今年二十七岁,在C市开了家广告公司。公司创办
      四年来,在业界口碑不错,我的生活也日渐忙碌。然而每年五月,我都会放一整月
      的长假,今年已经是我的第四个‘五月假期’了。

      五月有阴雨也有阳光,对于我来说,却是繁花尽谢,没有阳光,爬满了悲伤。四年
      前的这个时节,我的父亲母亲相继离开了人世。

      五月十六日,清晨六点,小雨。

      我驾着父亲的“LANDROVER”飞驰在前往亭山的路上。山路还是一如既往的蜿蜒,亭
      山的蜿蜒是望得到尽头的蜿蜒,远在山脚下,倘若没有白雾环山,便可看到一直延
      伸到阮庄的最后一道弯。记得很早以前,董叔说过,父亲的前半生,就如亭山上的
      路,从一开始就知道终点,却不可避免的要走尽所有的“蜿蜒”。汽车碾过路上的
      一颗石子,后视镜平安符上的红穗微微一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让我想起母亲
      微笑时弯成新月般漂亮的唇角。

      母亲是满族,但她一直坚称自己是女真族,虽然在我看来两者不过是先后之差。镜
      上平安符里的女真文全是母亲一手画上去的,并且信誓旦旦的说是得自外婆真传。
      母亲非常之美,即使到了四十岁时,仍有无数学生以钻研课题为名登门拜访,只为
      了一睹教授夫人的风采。母亲此时总会将她引以为傲的瘦金字,花鸟画在众人面前
      雍容华贵的展示一番,父亲总是在一旁静静的微笑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母
      亲一生中大部分的字画都是临摹自父亲的手稿。不同于父亲举手投足间的高贵,母
      亲的高贵是时隐时现的。在我看来,每当向来严肃的父亲或是冷僻的董叔被母亲训
      得一言不发时,母亲是最高贵的。大部分时候,母亲更像是一个任性惯了的孩子。
      就像我身下这辆“LANDROVER”,因为母亲的缘故,无数次被突然拖进修理厂,也因
      为父亲的缘故,能够安享晚年直到今天。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可以一脚将
      油门踩到120ML,可以将方向盘一次转到超过180度,直到偶然见着母亲一鞭下去让
      那匹枣红马用可以媲美“PORSCHE”的提升速度火箭般的飞了出去,我才知道,那辆
      可怜的“LANDROVER”一直被母亲当成了一匹要挥鞭子才听话的铁马。母亲的口头禅
      是“把你拖出去砍了”,这个“你”可以是家里那两只上窜下跳的宠物松鼠,更多
      的时候是那些穿着薄衫短裙在家门口徘徊只为看父亲一眼的女学生。这时候,平日
      里不苟言笑的父亲总会尴尬陪笑道,“对不起,内人说笑而已。”我也一直坚信那
      只是“说笑而已”,直到某日再次“偶然”见到高贵的母亲在阳光下挥舞着大刀向
      一只硕大无比的蟑螂砍去,手起,刀落,头断。于是我非常迅速及时的通知了所有
      仰慕我翩翩风采的女生,请继续你们的仰慕,但千万是在我家方圆十里以外,否则
      如有错杀,后果自负。当然母亲也可以是温柔的,虽然她的温柔大部分时候只有父
      亲才看得到。母亲温柔时,如春水含笑,有如月光般柔和的眉眼,让人沐浴其中,
      无法自拔。每当母亲学做了一道江南小菜,父亲浅尝说好时,母亲的脸就会成为夜
      空中最温柔的新月。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新月般的笑颜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天,母
      亲俯身轻轻将唇印在画中人的脸上。父亲下葬后的第二天,母亲躺在房里那张沉木
      大床上,双手握着一副画紧紧贴在心口,悄悄的去了。那副画,桃花树下雅歌儒服
      的父亲,是母亲这辈子唯一一幅自己构思创作的画,也是母亲墓中唯一的配葬。董
      叔说,该回去的总还是要回去,那副画是从头到尾唯一完整属于她的。

      外面雨下大了么?视线变模糊了。不是,原来是我的眼泪。

      转过最后一道弯,阮庄就在眼前。一如既往的,董叔撑着一柄黑伞,静静的站在庄
      前,与雨中冷清灰暗的阮庄融为一体。雨下大了,雨珠沿着伞沿一颗接一颗的往下
      坠着,变成了雨帘。董叔的脸隐在雨帘背后,似清非清。“董叔老了”,我被自己
      忽然而至的想法吓了一跳,这是过去几十年我从来不曾有过的念头。因为董叔在我
      眼里一直都是那么年轻,岁月似乎特别偏爱他,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过任何痕
      迹。从懂得识人的第一天开始,董叔那张苍白的国字脸就印在了我心中。不同于父
      亲的俊美,母亲的娇艳,那是一张平凡得在茫茫人海中一不小心就会被淹没的脸。
      和不苟言笑的父亲比起来,那张脸上的表情更是乏善可陈。有时候就像一张没有喜
      怒哀乐的人皮面具,偶尔见到过董叔的几个要好朋友都不约而同的对他心生畏惧。
      倒是我,从小就不怕他,甚至亲近他多过亲近父亲母亲。年纪越大,脑海中有种错
      觉就愈加明显,父亲有他自己的世界,母亲的世界只有父亲,而我的世界只有我自
      己。所以父亲走后的不到几日,向来没有病痛的母亲也追随而去,剩下了我自己。
      然而我似乎也从未为此烦恼过,只是莫名的觉得理所当然。

      大雨倾盆,我左脚下车,右脚落地,一把黑伞稳稳的罩在我头顶上方,董叔的脸在
      灰暗的雨中更显苍白。一直以来,他都站在我的身边为我遮风避雨。“少爷!”董
      叔一如既往的用他没有丝毫表情的脸向我打着招呼,我一如既往的点点头。董叔从
      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正如我从来没有听他直呼过父亲的名字。很早以前,我问过
      他为什么,他说,“大人永远都是大人,少爷永远都是少爷,董存也永远都是董存。”
      但是我也有自己的固执,那个年幼的固执一直维持至今,在我眼里,他不是一个叫
      董存的名字,他是一个叫董叔的亲人。很早以前,我要仰着头看董叔,不知从何时
      开始,我可以和他平视了。

      于是,雨中,我握住董叔手中的伞柄,“董叔,我来。”

      董叔一如意料的拒绝了,我再次固执的握着伞柄不放,董叔不解的看着我。

      我说,“董叔,你老了。”我只是奇怪,自到了此时此刻才发现。

      董叔身躯震了震,看不出悲喜,只是无言以对。

      “父亲说过,以后董叔就拜托给我了。”我又说。那是父亲临终前交代给我的第一
      句话。以后,董叔就拜托给你了,这句话,永远留传给每一个阮家的子孙。父亲那
      时是这样说的。

      我第一次清楚的看见董叔的眼泪,没有在父亲葬礼上流过的泪,没有在母亲葬礼上
      流过的泪,此刻没有丝毫犹豫的脱眶而出。董叔的手松了,我接过董叔手中的伞,
      伞沿微微倾向董叔越来越驼的背。雨中,还有董叔和我同行。

      庄外风声雨声,庄内小桥流水。这是父亲心中的神秘园,是他一手建立的避风港。

      跨过沉香轻扬的大堂,沉木书案上,黑檀六弦琴高贵在卧,仿佛父亲依然宽衣广袖,
      弄弦在手。越过赤霞彩云般的茶园,依稀想起母亲当年,“山茶相对阿谁栽 ,细雨
      无人我独来,说似与君君不会 ,烂红如火雪中开。”

      最后便是那两扇高门后的阮家祠堂,我立在门口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放眼所及的一排排灵位。

      大宋故南尉阮公南信,
      。。。
      大宋故忠义阮公南图,
      大宋故忠义夫人欧阳氏,
      。。。
      。。。
      大宋故宰相阮公南付,
      大宋故宰相夫人候氏,
      大宋故贵妃阮氏,
      大宋故潼关将军阮公南风,
      大宋故少宰阮公南陵,
      大宋故少宰夫人完颜氏。

      每年的五月十六我都会上亭山,给父亲和母亲的灵位上香。父亲去世前,我从不知
      道亭山上有一座阮庄,也不知道阮庄里有一件阮祠,更不知道阮祠里有三十座触目
      惊心的灵位,直到父亲去世时对我交代的第二句话,“每年到亭山的阮祠上柱香。”
      第一年第一次推开那两扇沉沉的木门,一排排金光闪闪的“阮”字灵位像一座座沉
      钟向我撞来,撞得我眼冒金星,良久才顺过气来。直到今年,才能气息渐平的直视
      最后两尊“阮公南陵”和“完颜氏”。

      手持一柱香,跪在父亲灵前。阮公南陵,是大宋少宰的阮南陵,还是长南教授的阮南
      陵,我永远也不知道,因为我永远也不会问。那是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阮
      祠里的过去,永远也不要问。”我答应父亲的三件事,永远都会信守承诺。阮祠的
      过去,就是父亲的过去。关于我的父亲,我知道的不多。虽然我和他在同一个屋檐
      下生活了二十三年,虽然我敬他,爱他,但是我不了解他。

      父亲的风度向来为人称道。在我看来,那样的风度却是父亲一生最大的悲哀。父亲
      不常笑,但是如果他对你笑了,你也许会觉得那瞬间落入了一个叫幸福的深渊。父
      亲不多话,但是出口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一个让人放心的承诺。相较于母亲的七情
      面上,父亲就像一本永远让人读不透的书,即使你可以如愿以偿的望进他的眼,却
      看不到他那颗比眼更深的心。容貌或许是我和父亲最为相似的共同点。我长得很像
      父亲,像到董叔曾经在一个残阳似火的傍晚将我错认,“金小姐三天前去了。”董
      叔说。父亲对除了母亲以外的女人一直是清淡如水,我第一次听到的金小姐,在我看
      来却是一个对父亲很重要的女人,因为那时我在向来麻木的董叔脸上看到了两个字,
      惊恐。我一直想不通董叔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女子的去世感到惊恐,直到一个礼拜
      后,向来康健的父亲突然病卧在床,一个月后,父亲忽然与世长辞,我才隐约明白
      了董叔的惊恐。父亲去那天,守了一夜的母亲站在门外,却一直没进来,我听到母亲说,
      “他欠的,还完了”。晴空忽然飘起了小雨。雨停时,交代完遗言,神智已经昏迷
      的父亲忽然睁开了眼,对我说,“阮浔,把帘子拉开。”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叫我的
      名字。我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一道七色彩虹悬在天边。父亲的眸子散发出最后的
      光彩,笑了。那一刻超脱俗世的美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惊艳。“那是我的彩
      虹,”父亲说完,嘴角带着微笑,永远合上了眼。

      父亲去时五十三岁,母亲那年四十六。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父亲和母亲的早逝应验
      了一句话,“完美不得永恒。”在我看来,父亲的存在是为了一个承诺,母亲的存
      在是为了一份执著。那我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了很久也不明白。不过现在,
      隐约明白了。因为我的阮字后面是“浔”,而不是阮家代代相传的“南”。黄鹄多
      远势,沧溟无近浔,这也是父亲不希望我追问阮祠过去的原因吧。如果这是父亲的
      曾经希望却实现不了的愿望,就让我倾尽一生的为他实现吧。

      那天夜里从亭山上下来,我出了车祸,撞伤了一个年轻女子。女子见到我时,叫我
      哥哥。两年后,她改口叫我“老公”,因为她就是我现在的妻子,金子。金子一直
      坚持二十多年前,在清水乡见到过我的父亲和母亲。后来我告诉她,你见到的是我
      的父亲和金小姐。就如父亲的过去,金小姐是谁,我永远都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
      是,她是父亲心中永远的彩虹。

      很多年以后,我躺在病塌上,对儿子说,“以后,董叔就拜托给你了,这句话,永
      远留传给每一个阮家的子孙,记得每年到亭山的阮祠上柱香。最后,阮祠里的过
      去,永远也不要问。。。”父亲,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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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期内会追加一两章。。。有些地方确实没有说明白。。。。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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