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碧落·霜》甘棠芾斐

8、只求小花一朵能解语

　　慕雅次日只得换了衣裙不提，却说这日晨起，梅溪伺候知夏盥洗毕，慕雅便笑道“今日让婢子为娘子梳头吧，怎么说婢子原也是心泊娘子身边梳头的丫头。”说着三人都笑了。慕雅轻轻扶过知夏的头，因知夏还未及笈，不用梳上头，慕雅便将她头顶编出各色小辫，做成那涵烟芙蓉髻的样式，下剩的散发松松绾了个流苏状，又取那水晶步摇插在发根，耳边鬓了一朵锦带花。梅溪在一旁看着，轻声笑道“姐姐好巧的手，如今这谎却圆了，就姐姐这巧手，莫说是心泊娘子身边梳头的，就是宫里娘娘身边梳头的，也不外如是吧。”

　　知夏听得，忙命梅溪端着铜镜左顾右看，欣喜地叫道“原来我竟是这模样，到有些认不出来呢！”慕雅一面笑着，一面取那绿云花细贴于知夏眉间道“这绿云的到也相衬，只是都已贴过好几遍了，夫人定会怪我这梳头的丫头偷懒，今日便铰几个新样式来。”知夏听得，便捧起慕雅的脸作赏鉴状，慕雅心内疑惑，只得诧异地看着知夏，知夏便嗤地笑出来，说道“我正在想，姐姐的面上贴上那‘鱼媚子’是何状？”慕雅一愣，想了半日方才笑道“此事小娘子也知道了？原是在那府中，夫人平日里最喜修容，上行下效，满府中女子皆以此为乐，各种花样无不称奇，那日我原是逗她们开心，没成想她们竟当了真，都学起来了。”

　　梅溪听了忍不住笑道“心泊娘子素来引领闺阁时尚，只怕这‘鱼媚子’如今满城皆知了呢。”知夏听了便止住笑道“说起心泊姐姐，那日她来府中看我，名为看我实则为探慕雅姐姐，说姐姐头上光秃秃，衣着也甚是简朴，还怪我没把姐姐安顿好。我倒笑了，姐姐过得好不好，岂是几支珠钗说了算的？我却看着姐姐近来面色红润了些，比先前气色好多了呢。”说着又不经意瞟了慕雅一眼道“不过这衣裙到旧了些，丫头们的衣裙都是按时节大趸预备的，没有单做的理，只得再等一段时日了。”

　　慕雅听得，便又触动了心事，想着梅溪曾说过菊影自幼伺候知夏，心内便打起鼓来，于是试探着含糊问道“这襦衫，小娘子可还认得……”话未及说完，知夏却接方才的话说道“心泊姐姐还说，世伯得知伯母将姐姐送到我府中，大发雷霆，说两府来往甚密，把个不知高低的下人送来，倘若坏了事，岂不是打自己的嘴？况且姐姐乃是他花重金买来的，如今白白送了，不但身价银子赔了，还白白养了几年，倒不如卖入勾栏，这笔帐才算得过来。”慕雅听了不觉怒从中来，冷笑道“什么叫不知高低，什么叫白白养了几年，我这几年献了多少舞，就算是上瓦子看戏怕也是要给钱吧！”

　　梅溪忙抚着慕雅的背道“小娘子你就别说了，你女孩儿家不知这话有多伤人呢。”慕雅却忽地起身冲到那口装着珠钗的箱子前，一边滴泪一边哆嗦着双手开箱，口中念道“我还他，我都还他，日后再不与他府里有任何瓜葛。”知夏梅溪忙跟着过来，一面拉一面劝解道“姐姐快别生气，都已是过去的事了，何苦难为自己。”梅溪见慕雅手中正拿着一支珠钗似欲折成两半，便赶紧一把抢来将箱子锁好，慕雅便抱着梅溪的肩头呜呜地哭起来。

　　及至用过午膳，慕雅的脸色仍是阴阴的，知夏自悔不该出言太快，便寻思着如何才能让慕雅开怀过来。正想着却远远望见窗外那老槐树下，两个少年正在放纸鸢，心中大喜，便拉着慕雅的袖口道“姐姐快看，定是二哥哥和顺喜在那儿呢，我们去散散闷可好？”梅溪忙阻止道“却是又来，小娘子可是忘了夫人的嘱咐了？”知夏此时心中欢喜，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笑道“以前是不知身份，爬树掏蟋蟀，如今只是去驻足观赏，有何不可？便告诉兰淇姐姐一声就是了。”说着便拽着慕雅的手便急急地出门，梅溪追着叫了几声，见知夏丝毫不理会，恐慕雅新来乍到，不知小娘子禀性，侍奉不周；又恐知夏一时性起，不服慕雅管束，回头难见夫人，只得也急急跟了上来。

　　此处杜慎与苏家长子苏酝迟正斜斜倚于树下，苏酝迟只微睁着眼，随手握着线轴，杜慎却是懒懒耷拉着头，口中噙着一根草棍儿，也眯缝着眼看那碧绿叶片反射的微黄日光。“兄近来怎忽然爱到此处放纸鸢，我记得此地可是你兄弟的地方啊。”杜慎便懒懒答道“此处树浓荫密，视野又极佳，却有何不好？就为了此地，我可是把那老鹰和鹞子都让给二哥了。”“此地依傍池塘，苔浓露滑，原并不相宜，你可随时仔细脚底下。”杜慎却只淡然笑道“最难得的并非实景，而在人心也。存春兄近来却往何处消遣？我只听得那太平楼上有一官妓，她的花牌每日都必得三四回的点头呢。”苏酝迟眯着眼道“此卿我倒知道，坊间传闻却是色艺俱佳，然我等无名小卒何曾有幸相见，想来欲一睹芳容，只能入了太学之后，逢学舍宴集写一帖子请来侍宴佐酒方可。”杜慎叹道“此等女子要见甚难，那略次一等的存春兄难道就无一个红颜知己？”

　　苏酝迟略舒展了身体，绕着那线轴道“烟花巷陌，何处能寻意中人？兄此言莫非，已寻到红颜知己了？”杜慎便也起身坐好，顿了顿方说“有那福气才好呢，却也不知为何，近日来我时常莫名的心烦意乱，只坐在此处方觉安静些，却恨无人解语啊！”说着取下口中草棍儿，一扬手扔到了远处。苏酝迟也不答言，二人淡然盯着那纸鸢的翅膀上下摇曳。

　　正在那双眼朦胧，似睡非睡之际，却听见一女子欢快的笑声由远及近，杜慎便斜眼看了看，只见一身着撒花烟罗衫，紫绡翠纹裙的小女子正拉着一个身着素雪绢裙的使女疾步走来，这小女子衣着纹饰不似往日素净，贴身使女亦不是梅溪，心下正疑惑，忽见那小女子似与身边的使女有甚话说，正歪着头凝视着对方，面上便生出那浅浅的笑靥，不是那岑府小娘子却是哪个？杜慎顿时睡意没了大半，却并不急着起身，仍半合着眼，口中念道“聒噪！”苏酝迟闭目笑答“一个女人可抵得上五百只鸭子！”杜慎便道“听这声响，岂止五百，只怕一千也不止。”苏酝迟却并不睁眼，似有睡去之意，杜慎眼见知夏二人已临近，只得忙着起身拍身上的草渣，一面又捅捅苏酝迟的肩膀。

　　苏酝迟正欲睡去，也不理他，口中只喃喃支吾“何事？兄正待好梦，多少鸭子也顾不得了，若不是你那解语花来了，兄便要到梦里寻吾之解语花去也！”说着便要翻身，却猛然只觉肩头挨得重重一击，忽地打了个激灵，只一睁眼，见面前已多了两个女子。身量略小的那一个，正面色羞赧，又有些失落地望着杜慎；杜慎却是神情局促，面容僵硬，苏酝迟便心中狐疑，只抬眼看着杜慎，杜慎慌忙应道“苏兄，此是岑县尉府的小娘子。”苏酝迟便忙作揖道“小生苏存春这厢有礼了，小生乃给事郎苏府长子，与履霜兄素来交好，今番幸会娘子。”知夏也万福道“二位哥哥好，知夏不知两位哥哥正在此歇息，扰了两位哥哥的清梦，还望两位勿要见怪。”

　　杜慎见知夏此时精神似乎减了大半，不似方才与使女谈笑时兴致，只得勉力说道“妹妹既来，此处也无甚好玩的，纸鸢都在这里，妹妹拣看得上的玩罢。”知夏笑道“我素来就喜纸鸢，大哥哥你又时常收着好的，只看这天上飞的软翅凤凰，便就不寻常呢！”说着便拉慕雅笑道“姐姐你看，这翅膀竟似活的一般，还上下扑腾呢！”杜慎见知夏眼中似有那日之光彩，方略松了口气，顺势扫了慕雅一眼，见此女妆容虽素，却自透出一股风流袅娜之态，不禁心下吃了一惊，却也并无表情，仍只在一旁静静看着知夏在地下那几个纸鸢中翻来看去。苏酝迟却也发现慕雅之国色天香，正待与杜慎以目会意，却见杜慎眼中只看着知夏，不禁扬了扬嘴角，眯着眼笑望着杜慎。知夏正饶有兴致地看那纸鸢，却望见梅溪正朝这边走来，便作揖道“今日原是背着娘偷偷跑出来的，想是娘打发了梅溪丫头来叫我回去呢，不敢久留了，大哥哥见谅，来日得空再一处玩罢。”又向苏酝迟福了福，拉着慕雅回身走了。

　　苏酝迟看着知夏已走远，便笑望着杜慎道“兄可摸摸你那面上那筋肉，可是崩得不自在了？”杜慎此时方才觉得，面上已是浮上一层汗珠，忙抬手拭了拭。苏酝迟一边收线一边说到“方才那素裙女子，可是容貌美艳，身姿如柳，若得此等佳人红袖添香，真是人生一大幸事也。”杜慎却并不在意道“不过个略有姿色的丫头，有甚稀奇？”苏酝迟却不解道“兄如今眼界可越发高了，这美人娇美处若粉色桃瓣，举止处有幽兰之姿。我可是头一番见着，那太平楼的小姐断不能比的。”

　　杜慎却整衣理袂道“你便慢慢回味你那美人吧，我可要回去了，此时那心烦意乱却又上来了。”苏酝迟哈哈一笑“如此美人都视而不见，可知你那心烦意乱所言非虚也。”便也收了纸鸢准备离开，正理那翅膀，却乍一眼瞟见地下那草叶上挂了一朵海棠红的小花，心中好笑，便轻轻拾起来往杜慎怀中只一扔，笑道“你的解语花。”说着便举着纸鸢大步走了。杜慎却顺势轻轻一撩衣袂，那朵小花便又缓缓飘落，杜慎轻声自嘲道“不过残花一朵，于我却能解语？”

　　却说梅溪方给兰淇通了消息追上她二人，却见知夏已拉着慕雅往回走了，便笑问道“小娘子今儿到奇了，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也尽兴了？”知夏便蹙眉叹道“本以为是杜家二哥哥，没成想竟是大哥哥，还有那未谋面的苏公子，大哥哥素日最是性情寡淡，礼数又极周全，反倒不自在，所以还是先回了的好。”慕雅本就心中郁郁，也无甚话说，梅溪见二人都淡淡的，便也不多言，只抬手为知夏整理发鬓，一面又笑道“小娘子说是不尽兴，还是玩得狠了，瞧这耳边鬓的花儿，此刻却哪里去了？”慕雅便也扭头探看，说道“这锦带花儿花茎太短，故而鬓得不牢，确是管不了几个时辰。”

　　知夏却笑道“万物顺其自然，花茎虽短，但鬓在发边却是最绚烂时，亟待花残便自行掉落，比起那以残花示人非待人力取之不可，倒少了几分闲愁叹惋。”慕雅便点头道“小娘子说得极是，花朵便求其娇艳，若不娇艳，不如自行掉落的好。”梅溪却笑道“既如此，待我明日一早便去采撷那含苞带露的骨朵儿，鬓在发边，岂不正好观其盛开那一刻”知夏便哈哈笑道“蠢丫头！骨朵儿乃元阳之首，你一采了去便没了供养，又何以盛开？莫不是你的头到成了它的根了？”三人便都笑了，知夏见慕雅面上没了阴郁之色，才略放了心些，扶着梅溪的手三人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