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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极目无氛垢 ...

  •   至晚间,蕊儿按王氏素日吩咐,照例来请岑济廷安歇,岑济廷仍回道“今夜还在书房歇息,娘子请自便。”蕊儿只得独自一人回房。兰淇听得消息,照例来回王氏,王氏沉默片刻,忽命蕊儿过来说话。蕊儿心中也知个七八分,并不在意,快步来至王氏房中垂首侍立。王氏看她一副漠然之态,心中顿时无名火起,蓦地起身,压低声音说道“你每日冷面冷心,究竟做给谁看?见了老爷也没个好脸色,老爷怎会喜欢你?娶你进门原是为了生育,可这都几年了,你可曾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到底是哪里不如意?”

      蕊儿也不抬头,顺从答道“贱妾不得老爷欢心,任凭夫人处置。”王氏冷笑道“处置?处置了你,老爷就有后了?也不知你成日都在想些什么,你不为岑家添个男丁,晚年有多凄凉你不是不知,好话歹话都已说尽,你好自为之。”说罢一扬手命蕊儿出去,不再拿眼看她。蕊儿仍是面无悲喜,道了万福后便起身告退。

      此时王氏只身一人,款款行至书房外轻声叩门,岑济廷便让进来,王氏推门笑道“老爷还在案前劳神,不知妾身可否替老爷分担一二。”岑济廷忙扶她坐下,叹道“也非操劳公事,只是睡不着。”王氏面带忧郁,轻声叹道“妾身原以为跟老爷相守十余载,摸得准老爷的脾性,没想到这次却误了,那蕊儿,竟挑得不合老爷眼缘,还请老爷明示,那丫头是否模样不够周正?如今一天天年迈,这子嗣上可不得不经心的。”岑济廷叹道“你自来眼光岂有不好的,并非她的问题,更非你的问题,想来一切皆命定,强求不来的。”王氏听罢愣住了,半日未曾言语,接着就缓缓起身,也不行礼告辞,只径直往外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住,背对着岑济廷幽幽说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说罢也不回头,只快步出得门去。

      一日清早,知夏刚一睁眼,便被那照进窗棂的毒日头刺得睁不开眼,于是赌气叫道“又是这样天气,热得人毛躁。”话音未落就见梅溪端着水盆进来笑道“大清早就如此烦躁,今日你可怎么过呢?”知夏闷闷不乐地起身梳洗,抬头却见王氏的小丫鬟正站在门下吟吟笑着,便懒懒问道“大清早来做甚么。”那小丫头便将手中物事交给梅溪手上道“我方才扫院子,在门口捡的,本是交给夫人,夫人说这是小娘子的信,婢子便特地送过来了。”知夏听了疑惑,随手接过来,见信封上工整的小楷并不熟识,想了半天也不知是谁的字,拆开来展信一读,寥寥几个字写道:

      “六月纳凉,古雅之礼,若夫远去人迹,则必静谧幽绝之地。诚有好奇之士,亦安能独行乎静谧幽绝,蕲顷刻之玩也哉?今余之游,其具是四美者与?卿若不辞,敢邀同游。杜履霜躬身顿首具。”

      知夏看罢,顿时高兴不已,扬信笑道“今日可有得乐了,这毒日头却奈何不了我。”说着便唤梅溪道“你随便命个谁,到那云骑尉府,告诉大哥哥,巳时府门外相见。”梅溪便去了。知夏忙拉着慕雅替他梳妆。慕雅道“你也不回禀夫人,就自作主张。”知夏想了想,王氏已知有信送来,若问起是谁反不好,不如拉着心泊同往,娘必不多问,便叫慕雅研墨,要将杜慎的信重抄一遍送与心泊。慕雅一面研墨一面笑道“你这样匆忙,人一看便知不是诚心相邀,倒白费功夫。”知夏顿时踟蹰起来,料那心泊也不会匆匆外出,倒有好一顿耽搁,索性掷了笔,说道“那你快快替我梳妆,我如实回禀娘就是了。”

      王氏看了信,笑道“杜府这哥儿却是雅兴,不枉作那尧瞻君的弟子。”知夏便扭股糖似的腻在王氏身上要去,王氏道“这么热的天,哪儿禁得住你揉搓。早些回来,叫丫头们好好跟着,这日头甚毒,别中暑了。”知夏笑道“原就是为了避暑去的,娘何须担心。”王氏还是仔细叮嘱了梅溪一番,临出门前,还特命知夏前来,见知夏头戴帷帽,轻纱覆面,慕雅手执湘妃团扇,备着竹纸伞,梅溪随身备了薄荷香囊,金银花露,香雪润津丹,酸梅膏等物,方放了心,又命两个小厮预备轿辇,知夏忙到“也不知是何去处,竟可以不用吧。”王氏道“只拣那浓密阴凉处行走,切勿贪玩。”知夏忙应了,带着梅溪和慕雅出门。

      此时杜慎和苏酝迟已在府门外久等了,知夏一出门,就听得二人道“小娘子好难等。”“久候必嘉宾。”知夏还未开口,却听背后一声脱口而出“都是两位公子闹的,瞧瞧我们身上,竟似那货郎一般。”苏酝迟哈哈笑道“正是暑热难耐才去寻那纳凉所在,却未料到这里,小生在此给姐姐们谢罪了。”说着便展开躬身拜了两拜,杜慎也笑道“今番却是突发奇想,姐姐们劳累了。”知夏笑道“已是如此,难道要我们回去不曾,大哥哥快说是何等静谧幽绝之处,我却等不及了。”杜慎道“要说这个去处,却是不远,乃是热闹中寻得一偏僻处,可谓‘极目无氛垢’之所。”知夏喜道“那还等什么,咱们这就去。”

      知夏随他二人一路向北,快到丰豫门时只向东穿过一条小巷,知夏只觉逼仄潮湿,临近巷尾时隐约可见弯弯一座拱桥,艄公正摇着橹在水面悠悠荡过。知夏满以为要过那桥,没成想杜慎却往西边只一绕,知夏正不知所谓,眼前却忽地豁然开朗,只见那民居后忽现浓荫葱翠,似有一亭台若隐若现,知夏心中一喜,忙跑过去看个究竟,只见这亭台上虽有匾额高悬,却是原木所制,纹理还清晰可见,上以浓墨草书“翠寒亭”三字,虽是粗陋,倒觉清雅。这亭台三面碧水环绕,四围参天古树掩映,树影斑驳摇曳,偶有几朵无名小花相映成趣,阵阵凉风裹着草木清腥拂面而过,知夏惊喜叫道“大哥哥如何找到这幽静地方?”

      杜慎笑道“这里同御花园乃是一脉相承,故而草木繁盛,我也是偶然发现。与皇上享受同根之木,同源之水,可妙?”说着便一撩袍裾,去那凉亭中端坐,知夏也将面纱揭起,与杜慎对坐,顿觉清风拂面,凉意入心,不禁高声笑道“妙极!果然‘极目无氛垢’,梅溪姐姐,此时你带的那些累赘皆可尽抛。”

      杜慎微微笑道“若是蒙蒙雨中在此地隔水抚琴,得伊人独舞,美酒一壶,更是妙不可言。”苏酝迟迎风伸臂舒展,懒懒说道“若是你家二哥,便是在此隔水舞剑了吧。”杜慎一时兴起,顺手折断树枝,跳到地上舞将起来,这杜慎虽非习武之人,终是出身行伍之家,一招一式到有那么几分样式。慕雅见状,也不禁技痒,索性在杜慎身旁作起那旋舞来,他二人一刚一柔,一丰姿清迥,一媚态天成,一翩翩好似周郎 ,一盈盈恍若仙子,知夏同苏酝迟不禁在一旁拍手称快。

      一时歇了,知夏笑着要取手绢替杜慎拭汗,杜慎脸一红,忙推阻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自有手巾傍身。“说着便去身上拣摸,却正碰到那封信,方想起今日本为何事而来,顿觉扫兴,只得无奈伸手往怀中摸那早已揣了多日的信,那薄薄的信纸刚一触着手指,杜慎却似被虫咬一般慌忙缩手,心中砰砰乱跳,面上却故作镇静,只装作整衣之态。知夏毫无知觉,苏酝迟却看了个清清楚楚,也微微一笑,托着腮含糊说道“如此凉爽惬意,我意欲小眠片刻,二位随意。”说罢便闭了眼,侧身倚在那栏杆上。

      杜慎一时有些慌乱,却仍静静说道“那日书院之事,妹妹未曾受惊吧。”知夏道“没有,我竟不知那日是为何事争执,后来竟酿到那步田地。”杜慎道“那日确是二哥急躁了些,不过我也好奇,你和这慕雅姐姐,到果真有七八分相似,旁人乍一看,难以分辨也是情理之中。”知夏一听,忙回头看慕雅,又看看梅溪,笑道“镜中形象模糊,我竟不知我究竟是何等模样,原以为娘的模样便是我的模样。” 梅溪不禁吃吃笑道“小娘子又说傻话了,人皆脱胎于父精母血,乃阴阳相合之产物。依我看小娘子那股子精气神,倒更像老爷。”

      知夏却疑惑道“可我这么看着,娘和慕雅姐姐却无相似之处,难不成我同娘也无相似之处?”梅溪一时答不上来,杜慎笑道“这却不稀奇,相貌相仿的人古来有之,恰如孔子之于阳货,如今茫茫人海中你二人得以相遇,又是一主一仆,不但有缘,也更和睦了。”梅溪转念想想,确是如此,于是看看慕雅,又看看知夏,真是越看越像,特别是今日她二人梳的发髻类同,更似亲姐妹一般,便也会心地笑了。

      知夏却长叹一口气道“我也自知,若是得娘的三分端庄沉静,世伯母也不会笑话娘教女无方。可凡事去真意,图粉饰,拿腔捏调,不以本来面目示人,终不是我本性。”杜慎笑道“女子八德,‘正静’乃首德;后妃之德,也推‘性行和谐,贞专化下’。这闺阁本来面目,确是沉重知礼,妹妹反如此说,却是为何?”知夏冷笑道“大哥哥要拿这朱夫子来训诫我,此刻还不起身离开,殊不知‘男女有别’。”杜慎见知夏嗔怒满面,顿觉可笑可爱,望天笑道“这朱夫子的训诫我倒记不得,不过那‘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却在心中。”

      知夏忽地为之一振,拍手笑道“原来你也爱阮籍,如今我可再不落单了。”说着便去拉梅溪的衣襟,笑道“你可听见了,看你再敢说我那是歪理。”说着忙凑到杜慎身边,兴致勃勃地说“我所向往者乃是魏晋之风。”杜慎喟叹“诚然,若说真名士,竹林七贤乃古今第一流。”知夏笑道“七贤中又最敬阮籍,人虽笑他乱世痴儿,我却知他忧思独伤之痛。”杜慎道“放浪佯狂,穷途悲哭,只因壮志难酬,空怀报国之心。” 知夏道“我最爱的是那咏怀诗。”杜慎击掌赞道“依我看是旷世杰作!” 知夏顿时定睛闪烁,惊叹道“大哥哥深知我心!今日何其有幸!”杜慎也抱拳正色道“妹妹与我,可谓伯牙之于子期也!”二人便爽声大笑起来。

      知夏笑道“你们兄弟二人真是有趣,虽同出一父,性情却正好相反,一文一武,一动一静,一张一弛。不过凡事皆有例外,譬如你吧,我原以为你是那寡淡枯槁之人,没想到却也如此健谈。二哥哥同我虽自幼淘气,近来却也不爱搭理我了,可知万事皆在幻化中,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杜慎一听此言,方才开怀过来顿时又觉不自在了,却正好撞见苏酝迟那半睁半闭眼的,那苏酝迟口角噙笑,不住点头,杜慎只得背过身去,又一次向怀中摸那封信,无奈将那带着余热的信递给知夏道“你说起二哥,他之所以几日未曾见你,却是事出有因,都在这信上说明了。”知夏看着杜慎,心中好奇,接过来便欲启封。杜慎一时着慌,竟像知夏马上欲启自己给她的信一般,慌忙高声阻道“妹妹回家再看!”

      知夏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声唬了一跳,拆信的手一抖,圆睁双眼吃惊地盯着他,杜慎方知刚才失态,只得讪讪低声道“原是二哥特特嘱咐我的,一时竟忘了,妹妹就依了他的意思吧。”知夏不明就里,只得将信拿在手中,怔怔地哦了一声,随即将信递给慕雅。杜慎的心方才落下,又看那苏酝迟,竟一直睁大双眼盯着自己看呢,杜慎一时好笑,便故意大声说道“存春兄便不要假寐了,此时风止树静,凉意减退,兄若歇息够了,我们便撤吧。”说着便起身去拉他,苏酝迟也就势起来,笑道“歇息片刻果然畅快,走,去那茶肆中求两盏梅汤吃吃。”话音刚落却又偏着头在杜慎耳边低声说道“也不知哪年酿下的酸梅可比兄这心里更酸。”杜慎抬手要捶他,苏酝迟只一个箭步便闪开了。梅溪慕雅也服侍知夏整衣理妆,随他三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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