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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将尽 ...

  •   花七离开这里有二十六日了。我时时算着日子,因他随时可能会回来。
      陆大夫那今日的午后第三次到来,我知道他应当是带来了我所期待着的回音。
      “听说百里小姐的病又有好转。”陆大夫在对面坐了下来,笑着说道。
      我撑着额头歪头直笑,眼角瞥到正在门边看着我们的管家。
      “是呀,最近胃口好了许多,丫头都说我比前些日子多吃了一倍东西。”
      “怎看起来还是这么瘦?”他皱眉,语带担心,而一旁的管家也赞同地连连点头。
      看这老大夫陪我演戏,我更乐了,哈哈一笑道:“谁知道呢?”
      “觉得上次的药效用如何?”
      “自然是有效才找又托大夫您上门来的吧。”
      “那我今日再诊察诊察……”
      管家笑着关上了门退出房间。
      我双手立刻捂住脸,手肘支在桌上,全身都松散下来。片刻之后总算调整过了气息,我撤开手重看向陆大夫。
      一口真气维持与否对外表会产生多大的作用我自己是不知道的,然而看陆大夫吃惊的表情就可见一斑了。或许片刻之前坐在这里的还是个稍微苍白却无碍神采的年轻女子,此刻却变成了青白惨淡的重病之人。
      “大夫你开的止痛药果然是有用处的……”我缓缓吐字,“夜里睡得稳了许多。”
      “是么,能为百里小姐做些事情,在下也心满意足了。”他露出欣慰的表情,“上次的话,在下已经转达。不该说的东西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如此便好了,多谢大夫……”我迟疑了一下,“那他们如何……”
      “纵使有诸多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你安然无恙便好了。这是少爷的原话。”
      心里有些酸。我猜到他们会这样答复,然而亲耳听到时仍是忍不住动容。我这么个人,会说谎,会欺骗,一切以己为先,何德何能得到他人如此宽厚的对待?
      “百里小姐,你在这里能知道江湖当前的形势么?”
      我摇头。
      “那么,庄二少爷要我与小姐说,”他的嗓子压得更低,神情也变得严肃,“他的弟弟庄涉源与当地朝廷军队合作,绕开了庄少爷的权力范围开始逐步侵入南地。花七日前带少许人马去截庄涉源,处处不顺,双方人手相差过大。因此花七极有可能近日返回家族重整力量。”
      我呆了呆,他的话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见花七多日不归便知道事情不简单,却没有想到他的敌人不止庄涉源,居然还有朝廷方面的力量参与。
      “怎会变成这样?”
      “庄氏本家所在的城市本就是朝廷重臣的驻地,日子久了两相牵连也是可以想见的。”
      我点头。事情确实复杂,朝廷的势力一旦参与,这就不再是场江湖人之间的寻常战事了。“庄涉澜准备如何?”
      “他暂时与尹少爷在青铜城观察双方情势,似是希望尽力断了朝廷与北江湖的连系,免得庄涉源遭人利用而朝廷收去渔翁之利。”陆大夫皱眉道,“庄少爷打算等花七收兵回到山庄里时摆平自家的问题,然后进行南北和谈。”
      一般而言,北地庄涉源既已宣战,作为他兄长的庄涉澜断然没有阻止的道理。再如何企望和平厌恶争战也好,硝烟起了,中途撤退只会遭到对方当头棒击,索性一鼓作气战胜对方才是当做之事。然而,这并非只是南北之间的问题。朝廷已经插手,如若继续下去,南北两方都只会是输家。我不信朝廷借兵给庄涉源是毫无企图的。
      眼下庄涉源与花七正处于胶着状态,庄涉澜若是有心要阻止更大的风波那只有找个最好的时机将他们彻底拉开,并撤去庄涉源的一切力量。
      花七回庄重新安排力量的空隙正好就是庄涉澜的时机了吧。
      我大致推算了一下,心里有了个底。眉心阵阵抽痛,像在埋怨我居然又动用快烂掉的脑子。
      “那么,庄涉澜要大夫你将这些告诉我是为什么呢?”
      “花七回到庄里之前少说还有十日,而庄少爷能得空闲的也只剩这几日。因此这也是个极好的时机——百里小姐可以在庄少爷的帮助下离开这里。”
      我愣住,没想到会听到这么番话。
      “都这时候了,他怎还想着闯花家?”我难以置信,“一旦暴露行踪,对南北和解岂不是大有害处?”
      “因此只有在花七回来之前。”
      “……也是,庄涉澜到底是《鬼使》,只要没有《神差》花七在,他只身出入花家应该不难。”我自言自语,顿了顿,苦笑,“可是,陆大夫,带上个我他就不是‘只身’了吧。”
      “庄少爷说小姐学的是《帝皇》……”
      陆大夫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断在半截,显然是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我自嘲地笑,“大夫,我大概还剩个三四成的功力,状况好些偶尔能到六成以上,一旦病发那是连寻常人都不如的。今日的我不是当日的我,庄涉澜自不会知道吧。”
      “他是否以为我被囚禁在牢笼里?”我接着说,“大夫你瞧,我能走能跑,能吃能喝,有人使唤,有人关照。你与庄涉澜说吧,我已经找到了一直以来期望的生活,平静而愉快。”
      “可是,一旦南北调解失败,很可能会有大动荡……”
      “那就再与他说,有十分照顾我的花七在,届时他自会安排好我的生活。我其实都已经不是百里饶了呀,我是花饶,花饶,不久连花饶也很快会消失的罢。”我读着陌生无比的名字,古怪到忍不住发笑。
      “百里小姐……”他的眼红了,一脸悲伤。
      “大夫,别这样,让我越发地自怜自哀,那可不好。”我看着他,“陆大夫,把最适当的话对他们说,很多话则可以略去或者瞒着,一切拜托。此恩此生无法报答,待来世吧。”
      不多久,与陆大夫道了别,管家将他送了出去。
      我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心想这难保不是最后一次见面。他该传达的都已传达到,而我要交待的话也已经交待清楚。
      与庄大哥、薇薇失去联系这么久之后居然还能得到他们的消息、还能传话过去,这真是最近发生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窗外阴沉得可怕,厚云连片压着,风吹得沙石飞扬。
      我一如平常地看书打发日子。从架子上抽出一本,随意翻个几页,歇一小会儿,再翻个几页,无聊了便随时去换一本。本来就用来消磨时间而已,内容什么的并不重要,看过即忘也不打紧。现在这时候,要我像过去那样记下书里字字句句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
      人到暮年,总喜欢回忆,我也染上了百里家族里那些老太太的毛病。坐着坐着就想起过去,反反复复地回想起些这大半年发生的事:庄涉澜将哥哥带出了百里家族,坐着马车与花选擦肩而过,在船上遇见会医术的尹薇,亲眼看着《帝皇》落入清澄白湖,在哥哥的坟前放上鲜花。再想得远些,便好像全是关于哥哥了,第一次见到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第一次看见他吐出满地的血,守着他直到离开人间。
      我想所谓人生本就是如此,起起伏伏,分分合合。然而那许多事情发生在短短数月里,好像我一下子过完了别人的十数年。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还是个安然在家的寻常女孩,时常需要照顾病了的哥哥,平静地每日在同一张桌子上用三餐,与其他家人的关系一如既往的疏离。
      现在还未到冬天,我所剩下的日子却已经屈指可数,我的名字被无数人知道——与《帝皇》联系在一起。曾有不多的日子我在这片土地上代表强大,却随即直落到今日的一息尚存。
      庄涉澜与尹薇信我不会帮助花七,便以为我是遭了囚禁。这囚禁二字,是也不是。往好的方面想想,现在的生活温饱有余,悠闲安静,似乎也没有被加害的威胁。对眼下的我来说也算差强人意吧。
      想着想着自嘲地笑起来。我还真是个没出息的人,都说人争一口气,我却居然可以安于等同于软禁的生活。
      仰头一口饮尽杯中茶水,半滴不剩。
      眼泪刷地落下,止不住。
      这算是纪念我的生活。

      花七回来是在当天的夜里,比陆大夫所说的早了三天。
      管家在之前不久就知会了我,让我今天晚些再睡。于是我裹着冬天才用的厚棉衣靠墙斜坐着,盯着桌面中央的小油灯发呆。
      花七的脚步声与雨声是同时出现的。他才踏进院子,大雨便落了下来,砸得屋顶瓦片震响不绝。
      候在门口的丫鬟忙不迭开了门,我的目光缓缓从油灯上移向大门。
      缀了黑玉白银的深棕皮靴先跨进了门槛,随即那个一如所料明艳无比的人进了屋来。灯光昏暗,却无碍他盛装夺目。
      他盯着我看,忽然说道:“你还在。”随即笑容就在他脸上蔓延开。
      我真的累了,灯色暗得我无意去辨别清楚他的笑容是否只是虚浮在皮相上。
      有人因“我还在”这件事而笑——心里忽然感到极其的安慰。
      “见我还活着,还没逃走,高兴么?”
      他听而不闻,问道:“听说你有好转?”
      说着他便略微凑近看我,目不转睛地盯了会儿,冷然道:“他们全瞎了眼?这算好转?他们不是说前几日找到个神医?”
      “你说陆大夫吧,那些药么,头两天倒的确有些用处,我也算是精神了几日。”我随口敷衍过去,“倒是外头现在究竟算是怎样了?你是胜了还是败了?”
      “为了不败这才回来一次。”他目光冷厉,“低估了庄涉源。”
      “是么……若是全力对付,南北究竟哪方能胜?”
      我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南方,可他皱了眉,半晌不答。
      就凭我所知的那些来看,南地确实处在颇为不利的地位。庄涉源与朝中力量联合,即使缺了庄涉澜那部分力量也决不容易对付。
      “这仗难打么?那索性别打了。”
      “这次是我花家挑的头么?”他讥诮一笑。
      我叹气,“总有人好战,好权,好钱财,好土地,最好双目所能见的一切全能握在手里。盲目而不自知,庄涉源若是被剔除,是否这次的动荡能平定?”
      “我从不考虑如果。”
      花七并不知道我所说的并非只是空想与假设,如果一切顺利,或许庄涉澜现在已经开始进行他的计划。
      “筹备需要多少时间?”
      他瞥我一眼,“多则五日,少则三日。若是局势变得太过不利,我会找人带你转移……”
      我听了直笑,“你就别惦记我这事儿了,我能否活过这三五日也不可知,今后的事情若有命在再谈吧。”
      他一愣,疑惑道:“那时候单久伶的病前后拖了几年……”
      “是啊,他病着还能行走江湖来往南北之间呢,你瞧我成么?”我先天条件本就与身为男子的哥哥不能比,锻炼也不如他多,年纪又小,怎可能与哥哥相提并论?
      我捏着细脚油灯倾斜下来,金黄色的油涓涓淌出,火苗的橙红光彩好像也在流动。直到灯油将尽,我才重竖起灯座。
      “人家常形容将死之人油尽灯枯,我此刻应当就如同这灯罢。”
      话才说完,灯便熄了。
      一片漆黑。
      雨声轰隆,没有闪雷,当然也没有月光。伸手不见五指,简直就如同此刻的我已经死了、跨入了黄泉。
      半晌,花七的声音响在黑暗里:“还不点灯?”
      小丫环慌忙答应着,从门外走廊里取了盏小灯进来凑合。
      花七一脸的冷淡,“我不懂你在想什么?”
      我依然笑,“你不是我,怎么可能会懂?”
      花七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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