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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无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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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七静静出了大堂,而后走在长廊中。
我跟在后头走着,环顾四周,随意看着院中花木或是墙上木雕。
走到后院时,“当”地一声响起。我吃惊地刹住脚步,低头看见掉在地上的玉饰,花七开始一件件卸下身上丁零当啷的东西。
我抬脚跨过玉饰,全当没有看到。
站在一旁的梁柱下的侍卫跑来,拾起了地上的东西。我正想阻止那年轻的侍卫,他却已经跑向花七,还喊着:“大人!您的东西……”
正解开披风绳结的花七没有半分缓下脚步,年轻侍卫不知为何如此无知,居然继续往前追了几步。
“大人!大人!”
花七那件绣花镶宝石的厚披风从肩头滑下后如同疾风一般猛力甩向了那侍卫,此时那绝不只是一件衣服,威力绝不逊于重锤。我连忙上前半步,一手抓住了衣角,侍卫被衣摆擦到,整个人向后连退四五步重重摔倒在庭院草地上,抚胸猛咳。
花七用眼角瞥我一眼,松开拿着披风的手,继续前行。我也放了被震得发麻的手,任这件华贵无比的袍子落到地上,这一次定然不会再有人提着追上来了。
他越走越快,我讥诮道:“你就那么喜欢伤及无辜?杀个不相干的侍卫就那么解气?你若是真对你大哥不满,当时为什么要走?我就不相信那里有谁敢阻止你。”
他头也不回,“看看自己的处境再开口。”
“我乐意说话便说话。你可以威胁我,我也可以不理会。我选择苟且在这里活下去还顶个什么夫人的名号并不是为了做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的偶人。”我撇嘴,“我看你花七倒像是,披层偶人的衣服便被人提了线操控,顾及家族、顾及名声、顾及地位,那老头子说往东,你难道敢往西?”
他猛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盯着我看,一脸冷酷。此时的他身上华丽装饰几乎已经卸得干净,一身暗色的秋装简单平实。
我知道现在的自己该被叫做不知死活,可是有些话就是不说不快,“你又要威胁我什么?说你现在是花选而不是花七所以可以任意妄为?别自欺欺人了,花选花七,从来就只是你一人而已,你又不是患了什么分裂精神的病。穿身华服成了偶人,脱下便成了疯子,这不就是你么?”
他居然平静了下来,既没有冷笑也没有发怒,而是好像极其认真地问:“那我该如何?”
又是“该”,让我如何不嘲笑他。好歹也二十多岁的人了,在江湖闯荡也不是一两年,又是有着如此特殊的身份和武功,却句句说着个“该”。
“永做偶人,或者永做疯子,或者选择其他,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么?我不是你,怎好告诉你你该做什么?”我顿了顿,“若我说你此刻就该让我自由地出去并且永不再来打扰我,你是否就照办?
“你与单久伶,血缘果然是通的。”他听了沉默半晌才说了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正愣着,却见他转身上台走了几步,顺手推开房门进了去,我这才注意到这里已是属于他的西北后院。
门在我面前阖上,他的身影消失。我只觉得莫名其妙,好像与这怪人扯上关系的事情我没有一件能弄得明白通透。
这日我回到自己的住处便发起病来,坐着吃饭好端端地吐了一大口血,米饭都被血给泡了。管家匆匆忙忙找了丫鬟来照看我,提着灯笼跑出门去找大夫。
我一时间觉得昏天黑地,这回倒没多少恐慌。可心理上能接受了,身体却四处都疼得受不了。我蜷缩在床角,环抱膝盖,双手抓得死紧。
大夫似乎来了又走了,我根本都没有抬头去看。半晌后丫鬟端了药来据说是能止痛,我一气喝了,涩得舌头发麻,却依旧没有半点效用。大夫什么的,本就不指望什么。
我就这样坐着,头埋在膝盖间,外头的一切都被自动地隔绝了出去。
后来慢慢睡着,醒了接着疼痛吐血发烧,再又睡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记忆破破碎碎,好像有吃过饭喝过水服过药,一塌糊涂的脑子里却没留下多少印记。
花七在某日出现,我压根没注意到他的到来。我发现坐在一边说着话的是花七时,他已经来了好一会儿。
我勉强抬头去看他,这似乎是那天不欢而散的家族聚会后第一次看见他。
“……花琮严于是选定我做了继曾祖父之后的《神使》继承人。”花七先前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见,看他一副自言自语的样子,根本没有面朝我,想来也不是什么紧要的内容。我索性埋回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他本人天生不适合学武,却不将《神使》传给我的父亲那一辈,而是直接指定了三岁余的我。”
花琮严……耳熟的名字,似乎……不就是花家当家的那老头儿?
“他教我许多,如何统帅,如何服众,如何摆平里外上下,如何忍耐,如何顾全大局。他不会武,却做花家当家二十六年,自然深诲领袖之道。”
这老头打的算盘倒真不错。我心里迷迷糊糊地想着。他找个全不懂事的小孩子从头教起一套数十年累积的经验,再加之绝学《神使》,那还不天下无敌?
“我不知《帝皇》、《鬼差》是什么样的武功,《神使》却是除了杀人别无其他。他教我凡事暂忍显统帅之风,《神使》却是提刀便杀没有退半步的道理,根本两相矛盾。我便时而放任刀剑,时而忍耐一切,自以为是正确有效地平衡了矛盾,花琮严也说过我虽不如他最初所想却也还算得适合继承当家之位。”
他那古怪的性子便是如此形成的么?头疼,不能把他所说的每一句都理解清楚,却大概能够想象出个孩子被往两头拉扯的样子。花琮严算盘打得是好,可惜没能考虑得更周全。
“我如此昏昧多年,直到遇见单久伶。”他的声音停了停,“你那日说的话不知死活,同样一番话单久伶却在那一日也同样不知死活地说了出来。前几日听你说只觉得感叹,那日却是震惊。”
我错愕至极,一下子清醒不少,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动,耳朵却竖起来听他说话。
“你是想一辈子用《神使》杀人博得个刽子手的名号流传江湖,还是想带领花家集合南方势力打败庄家占领北地统一江湖?”他的声音缓而轻,几乎听不清楚,“他这样问我,我答不上,于是好像一场梦突然醒了。”
恍然大悟。原来答案如此简单,在我看来本来是巨大谜团的哥哥与他的对话原来不过如此。可是若设身处地,不难想象花七当时心情。
“百里饶,你醒着吧,听得到吧。”他忽然说道。
我仍是不动,姑且保持沉默。
“明天我出门去,庄涉源似乎借到了来历不明的人马,得尽快处置。若你恢复,这个山庄恐怕没有能够拦得住你的人,但我希望回来时仍能见到你。你问过我为什么不杀你,为什么帮你,为什么提出婚约。那是因为我希望你呆在我身边。这是我目前唯一确定自己所希望的事情。”
花七自顾自说完便起身往门口走去,我抬起头来惊诧无比地看着他走出房间。
他跨过门槛后,停下脚步,声音从逐渐关起的门缝处传来:“若我回来时没有见到你,那么无论你去了何处、是生是死,我定然不会放过你。”
我一呆。
似乎听了他的自省,然后又是番类似表白的言语。他到末了说什么“希望你呆在我身边”,简直让我以为是看到了爱慕依恋之类的感情。他不杀我,他帮助我,他对我几乎可说是有几分温柔,他以为是因为他喜爱我?
他确定自己没有误会么?
为什么我怎么听都觉得他是在我身上追寻哥哥的影子?
我开始试图理清前后脉络。
先是花七提到的与发病时哥哥的见面。哥哥是我无法比拟的聪慧敏锐,轻易看穿花七心中的弱点,那时是为了在危境中自保故意说些话刺激花七。花七闻言却如同醍醐灌顶,至今念念不忘他的言语,也因至今寻不到答案而更加耿耿于怀。
花七所期待的,始终是让他清醒过来的哥哥,而不是恰巧说了同样话的我。他因现在仍处于混沌,于是将追寻方向的执著转嫁于我。
我分析完,确信自己所想该是没有多少大错。
他真的对我有感情这样的可能性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吧——“若我回来时没有见到你,那么无论你去了何处、是生是死,我定然不会放过你。”如此凶狠的一句话,像是看到通缉令上的“无论生死,纹银五两”。
他不喜欢我,正如同我也并不喜欢他。
可是,我从此刻开始有些同情他。
他是真的处于不知方向的迷茫中吧,对自己半分都不了解。
迷茫的人其实真的不少,江湖上漂的无向之舟千千万万,花七的那些兄弟又有几人能明确说出自己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不知道自己并无方向,无数人随波逐流也就不会有什么痛苦。
花七可悲的地方一在于他的所学所知彼此矛盾,二在于哥哥对他说了那一番话。
哥哥的言语无疑是对准了他的最弱点扎下的剑,从这一点来看哥哥果然不是对谁都像对我那样和善。
话说回来,直攻他人弱点嘴下毫不留情这一点,我似乎也是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