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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泥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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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半分不歇径直往白湖城去,虽然至少还有三天车程,感觉上旅程却即将到尽头。我斜斜倚靠着角落抱着厚毯休息,另一个角落里尹兰正与庄涉澜、尹薇谈天,马车统共这么些地方,他们所说的话全自己跑进了耳中。
尹兰对哥哥的事情问个不停,听说是安葬在了他自己选择的美丽地方时脸上才露出了安然满足的笑容。刚才就注意到他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些许,腕骨突出得厉害。
他忽然看向我这边,敏锐得像小兔子。
“你看什么看?”他口气凶悍得和前一刻聊天时判若两人。
我拨开挡在额前的长发,原以为如此便可隐藏起我的目光,“嚷什么?谁看你了?”
“你明明看着我,难怪我背脊发冷,你打什么主意?”
“你不做坏事怎会背脊发冷?我看的是风华绝代尹薇大夫和英俊潇洒庄大哥,干你何事?”我懒洋洋笑着与他说。
他一时语塞,皱眉,声音陡然提高上去,“你打我哥和涉澜哥什么主意?!”
“我给你留下的印象就是会打人主意么?庄大哥学武,你哥学医,你据说是学毒,我区区百里饶打得成什么主意?”
“废话少说,你和百里家那些人根本都是一样的,只会拖累久……”
“小兰。”尹薇轻喊他的名字,他的话戛然而止。
我瞅着他们,庄涉澜依旧平静,尹薇略有尴尬,而尹兰一脸气愤和不甘。
“好好,那就不说废话了。”我往车壁偏过头,长发又遮住了大半的脸,令我有安全的感觉。这孩子不坏,我知道,可是他常说些令我心情变差的话。
中午时候马车在一处小镇暂停,模糊间听他们说是要下去备些干粮和其他东西,接下来要穿过大片荒地,很可能不得不露宿一夜。我窝在角落懒得动弹,听见他们逐一下车的声音,车厢里变得异常安静,我抱紧毯子,继续半睡半醒间。
车身略有摇晃,我猜是他们将绳索油布什么的堆上了车后,先前他们中谁说了要搭帐篷的。露宿,帐篷,又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来旅行还真是件有趣的事情呢。
噔地一声有人踩上了马车前的铁踏板,帘布揭开的短短时间里外头的日光照在我脸上。听脚步是尹兰,我便动也不动全当什么也没注意到。
谁想我不动他动,他的座位本在门口,却一步步往我这边走过来,到了我面前,停下脚步,呼吸声也变得近。
一开始我选择了装睡,这会儿则是找不到睁开眼的时机了。这死小子该不会拿了把刀要杀我吧?
我正集中注意听他的动静,额前的长发忽然被拉开,光落了我满面。他动作极其粗暴扯得我头皮疼,我睁开眼正要发作,却对上了他那古怪得难以形容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没睡着。”
“扰人清梦会遭天遣的。”我没好气从他手里抽出头发。这小孩子敏锐得像野生的动物。
“我只问你一件事。”
“说。”
“久伶哥他最后的时候……”
我看着他,他却避开我的眼,把不愿让我看到的表情全敛下去。“你不去问庄大哥么?”
“涉澜哥说他到的时候久伶哥已经走了。”
言下之意是他非要听亲眼看这哥哥离世的我来说么?
“久伶离开得很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这一句话让尹兰满脸的焦躁不安犹豫消失而去,他缓缓地眨了眨眼,最终露出了丝微笑。如此忽然安心下来的表情记得初见庄涉澜时也见过,那时的对话与这会儿几乎是一模一样。
“久伶才二十多岁吧……”他低头,声音中的悲伤真真切切。我正在心里想着有没有必要出言安慰,他忽然看向我,又是换成了恶狠狠的表情,“这怪病是自你老祖宗那里传下的吧,为什么你百里家什么都没有给久伶却只给了他这么个病?”
“没有百里氏,这世上会有久伶?”
他瞪大眼,拳头砸在我耳边的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钝响。
“所以把疾病带给他也没错?所以从小不照顾他也没错?数年来不认他也没错?”
我有些倦,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那是命,不是病。至于其他,那些人所为与我无关,我在家族里不过比下人地位高些而已,你以为我凭什么管得这些事情?你只因为这些一直对我恶言相向么?不会觉得自己太无聊?”
他脸涨得通红,扬拳就冲我落下,我直接抓住他的手腕,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
他挣了挣,我自然不会让他轻易挣开。
“尹兰,不懂武就不要随便动手,我若是连这种拳头都挡不住,在百里家早就尸骨无存了。”百里家族是不会像江湖上这样动不动刀剑棍棒视人命如草芥,却也不乏一些个自以为是又一身精力无处发泄的少爷。
他的脸变得更红,是遭了羞辱的表情。我松开了手,他瞪了我一眼,起身往外走。
我最后说道:“你总一厢情愿地站在久伶的立场,可曾半分为我考虑?”
他头也没回,出了车厢。
头疼,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好像原本挺清一汪水潭,那孩子不顾一切胡乱搅和一气,把地下积着的深深淤泥全翻了起来。如此了我还不好怪他,谁叫这潭下自积了淤泥而不是沉淀下翡翠珍珠?给人轻易搅浑了能全怪别人么?
我眯眼,埋起头闭上眼,正要逃去梦乡里,车前又传来鞋底与铁台阶相触的声音。
又是谁?
有些不耐烦,侧过头去看,见是庄涉澜看着我。
我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一直在外头?”
他点头。“你和尹兰还真是处得热闹。”
“小孩子拌嘴不是?”
“这回承认自己是小孩子了?”
我撇嘴,想起船上某夜。
“他的话句句击中要害,打得我缩回只会逞口舌之能的小孩。”话开了头就像水阀大敞,收也收不住,“他所说的我其实也常常会想,想这破百里家究竟算是怎么回事,想我那没用的爹算是怎么回事。若说那全都是命,为何他们就会愿意让久伶承受这般不公的命运。久伶要的从来不多,他们却连他吐血高烧时也不屑多派个下人来照料。”
庄涉澜走近几步,“这不是你的错。”
“是,不是我的错,这不是我的错,可为什么我却觉得听起来有些像是推脱之辞?获得久伶那么多好处的我,说一句无能为力便可以了么?”我有些胸闷,恼自己的无能已有很多年,“我还常想为什么久伶离开都有好几个月我却还时刻惦记着那些有的没的,本来怀念放在心里悲伤随风而去,我想做的无非是个轻松洒脱的平民百姓而已,却又自己将自己扣死。尹兰他何必特意再来质问我那些事情,他觉得很愉快么?”
一边不断地质疑自己,懊悔着过去不曾为久伶努力过什么,一边则不断想着必须从毫无用处的思考中跳脱出来,却又沉迷回去。我就好像泥沼里深陷的人,往上爬,伸手抓,却其实只是做着徒劳无功的挣扎,即使泥沼不将我吞噬,我也无法离开。
“时间久了一切都会好。”他摸摸我的头,“当前只要过了这一关,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已可以过喜欢的生活,十年之后你一定不再是现在这样的孩子。”
我极少考虑将来的事情,除了要在南方小城买栋宅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想过。庄涉澜出口就是十年,让我听得惶恐。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掌,温暖得让人平静。
“你就是救我的人么?”泥沼里挣扎着,我也能找到拉我出去的手么?
“救不救我不知道,但我会帮你。”
心里酸极,全然是在哭泣的心情,但双眼干涩,连表情也麻木着。
我笑,然后握着他的手,侧靠在车壁上闭起眼。
旅行令心情不安,遇上各种各样的人,发生各种各样的事,尤其我的目的地充满未知,下一刻会发生怎样的事情也不可预知。但愿如庄涉澜所说,让这次旅行按我所想要的方式结束,让我可以在平静生活中期待十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