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孤城》浣清商

10、Chapter 9 执念

　　从灵台回来后，沧伊便一直坐在宣清殿九阶高台上的至尊之位。
　　身边空空如也。
　　周遭的空气和他身下的温度一样冰凉。
　　沉默着，俯视着空阔寂静的大殿，和敞开的朱漆殿门。
　　月光，穿过镂空的雕花窗棂，倾泻无数温柔。
　　如梦似幻，如痴如醉。
　　他似乎看到那个女子微笑着向他走来，轻盈如风，步步生莲。
　　那明眸黑发，似火红衣，是黄昏结束之前的最后一抹霞光。

　　残阳，幽空，冷月，瑰丽如画，明艳隽美。
　　听风入林，飒飒伊伊，如海潮涌起，惊涛拍岸。
　　神木林中的高崖之上，风声更大。
　　一时间，两人衣襟猎猎作响，博带飞扬。青丝游于半空，若即若离，似欲纠缠彼此，穷极一生，缠绵缱绻。
　　两人恍若未觉，都在远瞰天之尽头最后的景色。
　　“呐，沧伊，你说天天都是这般光景，却怎么也不会让人厌烦呢。”红衣女子歪歪脑袋，晃荡着双腿，浑然不觉自己的动作有多么危险。
　　“万物有序，顺循天道，怎会厌烦？”沧伊如实答道。
　　“顺循天道？那就是说永远不会改变了？”
　　永远么？他不知道有没有永远，但是自从他诞生开始，便一直是这样了，从未改变，可是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不管怎样，心里总是隐约期待着，永远的存在。
　　“或许……”沧伊斟酌着词汇，轻声说道，“或许心不变，永远便会存在。”
　　境生于心，或许守住了心，即使明日的太阳不再升起，也会觉得事物没有任何改变。
　　不知什么时候，风声渐小，却有隐约有琴声荡起，响彻天地。
　　“是长黎师父。”红衣女子笑弯了一双明眸，弯弯如新月，欢喜道，“最喜欢长黎师父的琴声了。”
　　沧伊无言地点点头，悠远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崇敬和依赖。
　　儿时的记忆已经在无尽的时光中渐渐剥落，印象中没有父母的存在，长黎于他，如师如父。
　　喜爱他淡然却不失柔和的目光，喜爱他漆黑如夜的长发星眸，喜爱他抱着琴，沉默的模样。他是沧伊见到的，最纯粹的人，那样美好，似乎不可碰触。
　　不过，还有一个人，像长黎一样纯粹，却不是一样的不可碰触。
　　琴心。
　　纯粹而真实的人啊。
　　沧伊忍不住歪过头细细打量着身旁的红衣女子，竟有几分痴醉。
　　女子美好的侧脸，明媚的笑靥清晰地刻印在脑海深处，沧伊觉得此生再难忘怀。
　　微微起伏的心口，似乎沁出细细的暖意，沧伊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煞风景的家伙，笑什么。”红衣女子觉察到了他的视线，扭头嗔道。
　　“琴心。”他探出手抚上女子柔软的黑发，温言道，“若永远存在，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实现它？”
　　“哎？”琴心微微诧异，随即泛出笑意，习惯性触了一下额前的金色符文，应道，“好啊，若对于我们，存在着轮回，便要天天来看夕阳，永远。”
　　看到琴心伸出的手，沧伊心下了然，十指相交，握紧，再不分开。
　　耳畔琴声渐杳，伴随晚霞最后的余光，沉入了大地。
　　若永远存在，我愿与你共赏这万年之景。

　　——永远。并不存在。

　　不知何故，沧伊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这句话。有谁在无声地叹息，铅华洗尽后深深的无奈与感慨。
　　沧伊的手莫名颤了两颤。
　　敏感的琴心感觉到了沧伊的失常，疑惑地看着他。
　　沧伊突然开口问道，“琴心，你有着所谓的执念么？”
　　语毕，沧伊的心紧了紧，却是一脸茫然，他什么时候心底有了这个问题？
　　然而琴心却是笑了。
　　她笑着指着夜色彻底降临前的最后一片天空，道，“让大家都能每天看到日出日落，这样不好么？”
　　这是什么答案？沧伊有点难以理解琴心的想法。
　　心底某一处，悄然动了动。
　　又是一声叹息，似释怀，似恍然。

　　宣清殿。
　　那至尊之位上的男子闭着眼，似在小憩。
　　大概因为无人在旁，他的四周少了些身为王者的威严，多了几分疲倦，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无关身份。
　　殇月踱上高阶，跪坐一旁，安静地等待他醒来。
　　在如此近的距离，殇月细细打量着男子的睡颜。那副容颜，五百年未变，经过这般漫长时光，依就如初时俊美无俦。
　　忽然，殇月的眼神微微晃动了一下。
　　无意之间，殇月看到男子的鬓角隐生华发，这让他有些怔然。毕竟，这里的时空被封锁，怎么会……
　　未等殇月细想，男子的手指轻动了一下，下一刻，白皙的手指扶上自己了太阳穴。
　　“殇月，你怎在这？”沧伊皱起了眉头，头还有些疼，但是并不影响他的思维。
　　“只是有些担心。”
　　殇月起身，敛袖行礼，“若很累，不如回寝宫休息，这里寒气过重。”
　　沧伊闻言，面色稍缓，只是摇摇头，“无妨，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难得这么多年过去了，彼此还能心平气和地闲谈。放置以前，沧伊会尽量不去见他，因为对殇月，自己的心底还是有些愧疚。
　　似乎想起了什么，沧伊出声问道，“殇月好像知道很多事，那么关于那些神话应该也有些了解吧。”
　　“……虽所知不多，但应该可为沧伊解惑。”
　　“那……你说，当年亘枫消失后，夕宿与长黎一战，琴心为何替长黎挡下那一击？琴心本可以不用死，就算长黎受伤，也不会致命。”
　　“或许……她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但是她的选择背弃了自己曾经的承诺，她真的……不在乎么？”
　　沧伊的语气难掩激愤，眼中亦沾染了许些受伤的情绪。这么多年来，他所在乎的，仅此而已，却一直未找到答案。
　　那个时候，孤僻的他只有师父和师妹。琴心虽然比他小，但是一直以来照顾他的人一直是琴心。天知道当他有了琴心的承诺有多么高兴，仿佛一生的意义就在于此，哪知……
　　原来……自己……并不是最重要的……那个最重要的人……恐怕是彼此共同的师父……
　　所以……先舍弃的……必然是自己……
　　“不，她是真心把承诺放在心里的。能为他人牺牲自己的人，怎可能会背信弃义？”
　　“那她……”
　　“我觉得……她有自己的坚持……”殇月说到这里，眼神变得愈发柔软了，“作为神应有的觉悟，神的意义，在于守护，这就是神可以凌驾于万物的原因。”
　　“长黎主日，亘枫主月，夕宿主暗。那个时候，若琴心不去挡住夕宿一击，长黎不会死，但元神必然会受伤。届时，先不说帝界是否能支持下去，天地必然会陷入绝对的黑暗，这种结果，不是所有人期待的。”
　　“而琴心，非常清楚自己的选择。这其中，也是为了守护那个相互承诺的人。”
　　守护？
　　神的意义在于守护？
　　他从未想过，他只想永远和琴心在一起，却忘记了自己本身存在的原因。
　　若真是如此，数千年来，他的所作所为，岂不是异常可笑。
　　沧伊闭上了眼。
　　——执念。因为执念。
　　一念之差，或许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