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恋》优那罗

24、宫变

　　•十年后•
　　天色微明，巴图天启殿里一片金黄。
　　皇帝端坐在宝座上，一眨不眨的盯着墙上的地图。
　　他身边没有任何人，孤伶伶的，空寂的大殿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连一直都在他身边的吴太监都不知所踪。
　　满天的飞雪，在未落到地面之前，便已经化成了水。于是，只剩下了空蓝的天，还有着了火的大地。
　　但太阳仍旧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天启殿里，又是一如既往的金黄。
　　地图在阳光下闪着黯淡的广，皇帝抑郁的，看着地图，仿佛看着自己再也实现不了的野心。
　　他没有料到，是他身边的吴太监，毁了他的所有，更没有料到，他最小的女儿用了十年来预谋他的江山。
　　花了那么久的时间，他几乎平定了天下，可他素来信任的吴太监却暗中调集人马，逼他退位。
　　到那时皇帝才发现，朝中的人竟没有一个愿意效忠他的。
　　可皇帝憎恨的，却不是吴太监。
　　憎恨一个死人没有意义，吴太监以为自己得到了天下，得意洋洋之际，有人却一箭结果了他。
　　吴太监死了，朝中却没有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仿佛早料到吴太监会死一样，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的，等待他们真正效忠的人。
　　凌波坐在马车的帘帐后，带着一抹悲哀的笑冷眼旁观。
　　她身畔的奉剑，一身戎装，背上挂着一把古朴沉重的弓。
　　皇帝仍旧高高在上的样子，凌波隔着轻软的纱帘，柔声细语地说着：
　　“父皇，您还是退位吧。”
　　奉剑拉满了弓，箭矢遥遥的指着极度震惊的皇帝。
　　皇帝无言，只是拿那种不敢置信的目光盯着车帘后的凌波。
　　“你……想当皇帝？！”皇帝不信，他一直都以为，世上再没有人像他小女儿这般毫无野心的了。
　　“不。”凌波的声音轻柔依旧，却不带任何感情，“我只不过觉得，巴图不是个好国家。”
　　“你忘记了朕对你有多好了吗！”皇帝愤怒的质问，双目中净是一片赤红。
　　“所以，我才劝您退位，”凌波微叹，“若是佳儿的军队打进宫来，您只有一死。”
　　皇帝踉跄一下，扶住龙椅才稳住自己的身形：“佳儿……你们母女两个！朕真该让你们都死在玉朝！”
　　天空瞬息万变，一如人心。
　　凌波悲哀的笑着，她用了又一个十年，只铸造出另一个十足的野心家。
　　不经意的透过朦胧的软帘看着执弓的奉剑，凌波忆起二十年前，他和她，都年轻的不懂珍惜，任性的挥霍每一个日日夜夜。当复仇的念头将她的心愿更改时，她也同时将奉剑推到了阴谋的刃尖之上。
　　承约年少轻狂，但他独有的王者气息使得巴图将士们臣服于他，奉剑只是默默的，按照凌波的意思辅佐他。
　　当年吴太监将奉剑带进宫，为的，就是他统兵的才华，可他不曾为提携他的吴太监做过任何事，反倒将他的一切用到了承约的身上。
　　凌波只是坐在深深的宫帷里，悲哀的看着。
　　一切的发展都如她所愿，可她始终觉得，和奉剑，已经愈走愈远了。
　　“满朝文武早已发誓效忠佳儿了，而你一统天下的军队，现在也全听我们的调度。”微微掀开帘子的一角，凌波眯着眼看向她始终高高在上的父皇，“是退是死，您自己选吧。”
　　连玉玺都拿到了，凌波其实大可下令直接攻进皇宫，杀了皇帝，可是，念在这些年他赐予她的种种，凌波不忍杀他。
　　即使，恨他恨的心都缩成一团。
　　“你们！”皇帝咬牙切齿，恨不得啃噬她的血肉。
　　朝臣们徐徐退出了皇宫，在宫门外迎接即将到来的承约。
　　皇帝仰天长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盘桓。
　　奉剑放下了手中的弓，略带担忧地看向凌波。
　　凌波端坐在车帘后，面无表情。
　　“凌波啊，我的小凌波。”皇帝像儿时那样唤着凌波，神情在一瞬间蹉跎了很多，“为什么是你，朕一直以为，朕这一生，唯一对得起的人就只有你啊！”
　　“是吗。”凌波讽刺的扯出一丝笑，“我还以为，您从来不用对得起谁呢。”
　　除了她，还能有谁可以反抗他呢？曾经被他对不起的那些人，早就死的一个不剩了，不是吗？
　　“凌波啊，”皇帝慢慢地走出天启殿，步履沉重地向凌波走去，“你是为了朕将你嫁去玉朝而恨朕吗？”
　　众侍卫将凌波保护在马车中，凌波轻叹，却将侍卫都喝退了。
　　奉剑紧张地握住腰际佩剑，看皇帝愈走愈近。
　　“父皇啊，您一直都赐予我各种我并不需要的东西，我一直都以为，您不过是籍着这些赐予，安慰自己。因为，您对不起的人，太多太多了。”掀开帘子，凌波走下了马车，直直的面对皇帝，“死去的母妃，您有没有梦见过呢？母妃死的时候，眼睛里残留的，全是您的影子呢。还有皇兄……”
　　“够了！”皇帝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大声的打断了她。
　　“皇兄就在我面前，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完，就倒在了地上，再没有睁开眼睛。他的唇角、衣襟上沾满了鲜红的血。他想呼喊，大声质问您为什么要杀他！可是，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够了！！”皇帝粗暴的大喝一声，想冲上去抓住凌波，却被侍卫拦了下来。
　　凌波尖锐地看着他，唇角眉间净是冷漠的笑：“母妃死的时候，我在问为什么，皇兄死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为什么。您当初若是让我去死，我亦无怨言，毕竟您比我们的神明还要高高在上。可您不该，将我作为工具嫁到遥远的玉朝，更不该在我习惯了那里的孤寂后又重新毁了我的生活。”
　　“可是，”略带渴望地看着凌波，皇帝刹时老了很多，“朕不是将他又送到了你的身边吗……”
　　“您错了，父王。”淡淡地摇头，凌波不去看身畔的奉剑，“镜子打碎了，即便是拼起来，也是有裂痕的。”
　　“不！”皇帝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甩开拦着他的侍卫，一个箭步上前，奉剑还未来得及出手，他却已经将凌波抓住了，“朕永远都不会错的！”
　　承约身穿赤色战袍，在众臣的簇拥之下，急急地走进宫门，直奔巴图的心脏--天启殿。
　　“放开我母妃！”遥遥的看见凌波被皇帝挟持住，承约怒喝了一声。
　　身着赤色战袍的承约，远远望去，像极了点燃冰冷的巴图皇宫的火焰。
　　凌波颈上架着一把闪着蓝光的青锋，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许奉剑！”皇帝近乎疯狂的挟持着凌波，朝奉剑喊道，“你若是想要凌波的性命，就将玉承佳擒到朕的面前来！”
　　“公主！”奉剑急切的看着皇帝手中的剑，自责的恨不得一头撞死。
　　有他在身边，居然还让凌波遇到危险。
　　“听见没有！”剑锋又逼近了几分，凌波无瑕的粉颈上渗出了血丝。
　　“父皇，我一直都忘了告诉您，”浅笑一下，凌波仿若不在意颈际的威胁，“他不叫玉承佳，他是玉朝的太子，玉承约。”
　　“你一直都在骗朕！”皇帝恼怒至极，睁大赤红的双目瞪着微笑着的凌波。
　　“您不也是一直都在欺骗您天下的子民。”凌波冷冷的，瞟了皇帝一眼，旋即冲奉剑喝道，“不用管我，拿下他！”
　　“住口！”皇帝拖着凌波退到正殿中，关紧了天启殿的门。
　　承约责怪地看了眼奉剑，但埋怨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用不着他开口，奉剑也早在心里将自己责备了千万遍。
　　“对不起……”难过的阖上双目，奉剑低语。
　　叹了口气，承约拍拍他的肩膀：“你还要在这里道歉到什么时候？想办法救人吧。”
　　不知何时，原本只及奉剑腋下的承约如今竟比奉剑还要高出些许。那双小小的，连剑柄都握不住的手掌，如今，也开始抓住自己的命运，倨傲的在唇角挂上一抹自信的笑。
　　承约在走自己的人生路，停滞不前的只有他和凌波而已。
　　下令包围了天启殿，奉剑抬眼看着同他一样焦急的承约。
　　“承约，”奉剑忽然唤道，在承约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他也一把挟持住承约，“对不起了。”
　　“你用我来换母妃？！”承约迟疑的问。
　　“是。”
　　承约吃惊得看着奉剑坚毅的侧脸，半点反抗都没有，任他挟持着踏上天启殿的台阶。
　　奉剑的手臂铁箍一样有力的控制住承约，承约忽然开始觉得，奉剑似乎是他难以逾越的一座山峰。
　　“皇上，放了公主，我已擒下了玉承约。”平静的声音从殿外响起，皇帝大笑了起来：
　　“朕不信！”
　　凌波早已被松开，神色淡然的坐在地上看皇帝将灯油洒在宫殿的各个角落。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放了公主？！”奉剑不耐烦了起来，他不知道在紧闭着的门背后，凌波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你将玉承约绑着送到我面前，只能他一个人，其他人都离开天启殿，包括你！”皇帝满意地看着油汪汪的地面，对着凌波露出一个奇异的笑。
　　凌波平静的环视一下四周，也轻笑了一下：“父皇，您也什么都不想要了吗？”
　　“闭嘴！”皇帝扯下一条布幔，将凌波绑了起来，“考虑好没有？”
　　“好。”奉剑连思索都没有，就满口答应了下来，承约轻问了一句：
　　“你一直以来，效忠的都不是我吗？”
　　“我此生只效忠于一人，她让我生，我便生，她若要我性命，我亦无怨言。”奉剑轻答，看向承约的深邃的目光里，有一些莫名的感伤。
　　承约微叹：“既是如此，你当初为何要听从那个暴君的，将母妃送到了我们玉朝？”
　　奉剑不答，只是默默的将承约缚了起来。
　　“师父，你是个懦夫。”讽刺的笑笑，承约抬脚去踢沉重的宫门：
　　“开门吧，我玉承约在此，快将我母妃放出来！”
　　宫门闪了一条缝，旋即又紧闭了起来。承约缚着双手，被皇帝扯进了天启殿。
　　殿外众人皆发出一声惊呼，奉剑始终沉默。
　　天还是那般的空蓝，城中火光丝毫没有夺去天的色彩，像冰与火的交融一样，宫外的景色带着不和谐的瑰丽。
　　“将军……”殿外群臣欲言又止，只是担忧的看看奉剑，再看看天启殿的宫门。
　　“放心吧。”奉剑转身，召来扛着柱子的兵士，准备破门而入，“承约会救出公主的。”
　　殿中，承约闪过皇帝刺过来的长剑，小心的跑到凌波身边。
　　凌波仍和平日一样的苍白，只不过衣襟上沾了点点殷红的血迹。
　　“母妃。”扑到凌波身侧，承约露出一个安心的笑，“您没事就好。”
　　“小心！”敏感的避开皇帝的剑，凌波仓促地坐到了地上。
　　本以为绑的紧紧的绳索却奇迹般的松开了，承约凌厉的夺下皇帝手中的剑，倨傲的指着他：
　　“皇上，还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好了。”
　　皇帝大笑了起来，迅速扯下轻摆的布幔，布角沾到长明灯的火光，飞速的燃烧了起来。
　　“朕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打算能活着出去，但朕要你们陪葬！”狰狞的甩动布幔，布幔所及之处，皆成了一片火海。
　　“母妃！”承约大惊，慌忙去解开凌波身上的绳索。
　　“快走，别等火封了路！”凌波苍白的脸被火光晕染得一片绯红，她急切的拉着承约朝门口跑去。
　　“来不及了，”皇帝笑着，转身走向宫殿最深处，“四周都是油，都是火，谁也被想出去了。”
　　浓烟四起，火势蔓延，整个天启殿全被火包围住了。
　　通往门口的路已被火封了起来，凌波略一沉吟，转身也向殿内跑去。
　　“母妃！”承约纳闷的拦住她，“您干嘛？”
　　“我们不能只在这里等啊，万一奉剑进不来呢？天启殿连着偏殿，在父皇没到那里之前，我们赶快过去。”凌波提起裙裾，熟悉的在火中穿行。
　　承约连思考都没有，便紧跟在凌波的身后。
　　“承约，”眼角瞥到殿中火势较小的一扇窗户，凌波急急得拉住承约的衣袖，“我担心会来不及了，你从那里出去，只有你一个人的话，应该能出去的。”
　　“不行。”承约断然拒绝了她，“要走一起走。”
　　“快去，不然我们只能死在这儿。”凌波焦急地推了他一把，可承约却始终抿着双唇，一脸坚决地站在她面前。
　　“你！”凌波扬手想打掉他面上的坚决，但最终不忍，“你若是不去，从今以后，别再叫我母妃！”
　　凌波转身不再理会承约，承约在她身后轻唤：
　　“母妃……”
　　凌波回头，看见承约眼眸中哀痛的光。
　　“去吧，”火势越来越大，凌波耳畔似乎只剩下火苗舔嗜木头的声音，“未来的天下，是你一个人的。”
　　“母妃，我，我对你……”
　　承约痛苦的蹲下身子，似乎眼中蓄满了泪。
　　凌波走到了承约的身边，紧紧的拥抱住了他，浅笑着揉乱他一头柔软的发：
　　“承约啊，你说过你的未来只有你能决定，一切都在你掌边，你还犹豫什么呢？”
　　“可是……”承约犹豫的看着凌波，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只要我恶梦的根源--这座巴图的皇宫消失掉，我就可以重新像小时候那样，骄傲的生活。原来，我错了，我只不过是抓着回忆不敢放手罢了。”
　　殿外的嘈杂声更响了，奉剑在外面焦急地喊着凌波的名字。
　　“我应该和巴图一起被埋葬掉，因为我们一样的阴暗执拗。可是，你还有更好的未来，你在这里，算什么呢？”淡淡一笑，凌波急步向偏殿走去。
　　“母妃！”承约在她身后急切的大喊，凌波幽幽叹息了起来：
　　“你再不出去，我就跳到火中去。”
　　承约紧咬下唇，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向层层火焰包围着的窗户冲了过去。
　　咣的一声巨响，奉剑吃惊得看到承约一身是火的从侧边的窗子跳出来，立即慌张的迎了上去。
　　“殿下！”群臣也簇拥了过来，忙着扑灭承约身上的火。
　　“救救母妃！”紧抓住奉剑的手腕，承约脸上被泪水冲出一条浅浅的小沟，“偏殿的火那么大，她是不是不想再生存下去了？”
　　“不，”奉剑抽回手腕，坚毅的看了一眼着了火的偏殿，“她会没事的，和我们一起生活着。”
　　十年前的火，焚去了她全部的希望，十年后，不会一再重复同样的错。
　　接过一盆水兜头浇下，奉剑不顾群臣阻拦纵身跃入了火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