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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这一年我十四岁。那个大秦最有权势的男人,我的父皇,他卧在床上。我跪在他床前,太傅和少傅则跪在我身后。偌大的宫殿了点起了一百八十盏灯,犹如白日,却让我产生了恐惧。越是光明,那么藏在暗处的黑暗就越是蠢蠢欲动。
      他说:“皇儿,父皇对不住你。”
      这是我第五次见到这个男人。此时的他已经油尽灯枯了,蜡黄的脸,瘦削的手,眼珠子却努力盯着我看,似乎要看清楚我骨子里是不是如他一样是一个帝皇。
      我说道:“父皇没有对不住我。”
      他听了,那把犹如上了铁锈的声音竟然发出了笑声。等到他没了力气,他才说:“大秦、千疮百孔!你、你保得住?”
      我犹豫了,怎样叫保得住?这个帝国覆灭了,这片土地还在,只不过改了姓而已。我的太傅却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我只好回答:“儿臣定当竭尽所能。”
      他安慰地笑了笑,也终于不用帝皇的目光来注视我,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看着我,我觉得自己就是他的女儿。想到这里,我哭了,眼泪好像流不尽的泉水。此时他说道:“其他人都下去吧,皇儿和皇后留下。”
      于是其他人都退出去了,母后在众人的搀扶下,坐到床边,她的眸子里也见忧伤。偌大的宫殿只有我们三人,男人打量着我们,然后叹了半口气,声音嘶哑地说:“我的大限到了。”
      他抛弃了那个孤独的自称。大秦国最有权势的男人终于承认自己即将拜别当世了。也是在这一刻,我停止了流眼泪,我觉得这次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流眼泪了。
      母后哭的凄惨,她握住男人的手,说道:“陛下毋要扔下臣妾和皇儿。”
      那些宫灯映的我眼睛有些痛,于是我低下了头。男人只说:“我也舍不得你们。”
      这个男人到了这刻才像丈夫和一个父亲。他似乎明白了我心里在想什么,无端端地说:“我对我的儿女都不好,现在要死了。只有你,”然后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安儿,你要好好伺候你母后。”
      母后听了这话,再一次哭着喊:“臣妾愿意随陛下去了。”
      男人这一次没有答话了。他似乎把所有的力气用在刚才那句话那里了。他喘着气,然后看着我和母后。他的目光只剩下了不安和忐忑……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这个男人。我长到十四岁,只见过自己的父亲五次,第一次是他将我封为皇女的时候。
      而我还遥遥记得,我们的第二次见面。他带着一个有着大脑袋的耄耋老人来到清心殿,那时候我已经跟着国子监祭酒学习,祭酒是当世的书法名家,所以我便花了点力气练字。本应在他还未到清心殿的时候就应该有人来通报,可是那一次,他不让宫人通报。所以当我发现他到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我背后一盏茶的时间了。
      我想我大概是他成为皇帝后,第一个让他站着干等的人吧。那个说话尖着声音的宫人悄悄地暗示我行跪拜礼,我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却说:“免了。”然后命我站直,比划了一下,不无得意地说:“长高了。”似乎我长高是一件值得所有人高兴的事。他的高兴当然是将我身边的人都赏了一遍,于是后来,那些宫人们发现我长高的迹象,他们都会兴奋好一阵子。只是自此之后,那个男人再也没有为这件事儿打赏过他人了。
      我记得他检查了我的功课,虽然偶尔有不满意的地方,可是也不见责罚,他对耄耋老人说:“比她哥哥们的功课要好,只是字体过于柔弱。”
      那个耄耋老人对他不见得有多尊敬,看了我的功课,只说:“比陛下的功课要好,至于字体,老夫觉得虽然柔弱,可是柔弱里有一股气,到底不容易。”
      男人一听,开怀大笑,把我抱了起来。母后知道之后,也命人把我的功课呈给她查看,她说:“太子当年比你的还要认真点。”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尖着嗓子说话的宫人告诉我是赞赏的话,于是我也开心了好一段日子,
      那个男人唯一一次关心过我的功课,也为我带来了那颗大脑袋,他是男人的老师,对我的表现比较满意。所以第三次见到男人的时候,是他带着我去上书房。
      男人原本在批阅奏章,看到我们的到来,问道:“你闯祸了?”这是一个我至今都不明白的问题,我不明白闯祸的意思是什么,耄耋老人帮我应道:“该开始学着料理事情了。”
      我就是这样开始了忙碌的朝堂生涯,耄耋老人每每用各种典故教我治理国家。当然我最记得的还是男人听了这句话后的表情,他似乎并不想这样做,可是他嘴上依然说道:“是时候了。”
      然后命一个磨墨的宫人将一份奏折放到我身前,他说:“你读。”
      耄耋老人向我示意了一个眼神,于是我战战兢兢地拿起长达五页的奏折,摇着头大声读了起来。因为奏折实在太长了,我中间停了两次喝水,好不容易才读完了。他便问我:“你明白说什么吗?”
      我从不怕别人问我功课,可是没有被他问过功课。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耄耋老人说:“公主放心说就是了。”
      我想了一会儿,才说:“儿臣觉得这位大人说的福州出现怪石的事情是怪谈,不应该出现在奏章上,还用了五页来写这件事,实在是很奇怪。”
      他听了我的话,点了点头,再问:“为什么这样说呢?”
      我又想了一会儿,那些宫人们深怕我不会回答,个个都在暗中紧张着,耄耋老人倒是一副平静的样子。我只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国家要安定,就不能相信这些怪谈,因为这些怪谈会扰乱人心。”
      “好!好!”男人听了之后很开心。
      我因此得到了一些赏赐。可是自从这次之后我又许久没有见到他了。清心殿里的宫人不时会告诉我一些消息。这可能是我与他联系的唯一途径。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耄耋老人去逝了。男人亲自带着我前去耄耋老人的家里吊唁。这是我第四次见到他。此时的他已经有些身体不振的情况了,我们坐在马车上,他对我说:“他是一个好人。”
      此时的我已经明白他是指耄耋老人了。我知道他很尊敬那个老人家,只是不知道原因。又听得他说:“他帮扶朕,现在又教导你,你要记住他。”
      我点点头。这个男人的感情总是很内敛。因为我们是悄悄离开皇城的,所以也只有耄耋老人的家人知道我们的身份。他给老人上了一炷香,烟雾缭绕,又好言地与问了老人的后辈的前程。
      等到我们回到皇城的时候,他忽然建议道:“你陪朕走走。”于是我们下了御辇,走在皇城的一条大道上。两边高大的朱红宫墙遮住了太阳的光芒,身后的宫人亦步亦趋。忽然一阵清风,吹来了梨花,好似下雪一般。
      他在空中抓了一把,然后又打开手掌,感慨地说:“西边的雍州要打仗了,叛贼总是打不完。”
      我记得老人也跟我说过这件事,大约老人家在临死前一直烦着这件事。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也如我这样吗?我知道不可能,只是我无法想象奏章上描写的情况。
      他见我低头不语,又说:“回去吧!朕要一个人走走。”
      他是大秦的君主,所以我只能顺应他的话离去。宫人们抬着我离去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背影很孤独。那时候的天色已晚,我觉得他正在走向黑暗。
      从他的政绩看来,男人不是一个明君;从我的家庭看来,男人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现在他即将油尽灯枯,我却不敢说他是个坏人。我问史官,“你们会怎么评价我父皇?”
      史官看了我一眼,只说:“守成之君。”
      我的父亲是守成之君,那么我呢?在黑夜里,我一次又一次地转辗反侧。直到天明,我知道那将是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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