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皇帝》鲁元

1、第一章

　　大秦宫已经有二百八十年的历史，这里的夜晚闪烁着无数的星星，恍如千万盏宫灯，而我是这千万盏宫灯的主人。从前我在奶娘怀里吸吮她的乳/房的时候，除了淡淡的乳汁让我永远不会忘记之外，最让我迷恋的是她肩上的那朵妖娆的牡丹花。细嫩的皮肤刻上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我似乎可以闻到它的芬芳，以及感觉到它即将的盛放。为什么我要说这些无关重要的话？因为我依然记得我从她的乳/房得到温饱后，父皇便将我召去，那一夜的大秦宫的天上便是这般千万盏宫灯，似乎一场最盛大的戏目即将上演，所以这个舞台必定是熠熠生辉的。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将是这场戏的小丑。
　　一个又一个宫人轮流抱着我，直到有人悄悄唤我跪下的时候，我才知道父皇原来是一个穿着黑色滚金边绸缎服的男人。在这之前，我只闻自己有父皇，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奶娘曾告诉我，父皇就是我的父亲，是大秦最有权势的男人。权势大概是我这一辈子都参不透的东西。
　　于是我稚嫩地喊出：“儿臣拜见父皇。”这一句话在我未见到他之前，我身边的人已经教了我许多遍了，我甚至会写这几个字。那时候的我只有五岁。
　　那个男人原本眉头深锁，看我的眼神也很是不屑，可是当我喊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忽然笑了。他一笑，周边的宫人便跪下来，齐呼：“我皇万岁，小公主天资聪颖，乃大秦之福。”
　　我着实不明白大家在做什么，那个男人却愈加的开心了，他亲自走下辇椅，一把抱起我，看了我好几遍，才说：“果然是朕的孩子。”
　　然后他便命人把玉玺和诏书拿来，那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底下的人们却惶恐起来，我便问：“父皇，为什么他们还跪着？”
　　男人略带深意瞥过众人，然后看着玉玺，拿起来往诏书上盖了个朱红的印章，才说：“因为朕是大秦的皇帝，而你是下一个皇帝。”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皇帝意味着什么，权势与我却从此捆绑在一起。这个在我五岁前从未见过面的男人将全天下人都渴望的权势交付于我。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男人，我的父皇，之所以将这个国家交给我是因为我的哥哥们都拥有很大的野心。我有三个哥哥。太子哥哥最和蔼可亲，可是他在一次狩猎中受伤，后来竟然因此而丧命。之后二哥和三哥为了皇位在朝堂之上结党营私，他们将父皇逼到绝境，然后两人兵戎相见，终于两败俱伤，父皇罢黜他们的爵位，他们再也不是我们秦家的子孙了。
　　我想我必是当世最幸运的人，因为我在年幼的时候就坐收渔人之利，无端端地便是大秦的皇女，我那些可怜的哥哥们却在不毛之地受尽苦难。
　　我对男人说：“皇帝是什么？可以经常和父皇在一起吗？”无知的我对这个男人有了好感，他宽厚的肩膀给了我勇气去提问。
　　偌大的大殿上很安静，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他漆黑的眸子里有了一丝快乐，他说：“你希望和父皇一起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点头。我不知道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他的脸却因为我的回答而充满了生气，他说：“你是皇帝的时候，大秦宫上空的繁星将会成为照耀你的宫灯。”
　　从这一夜开始，我便准备着成为大秦宫的主人。可是大秦宫的主人并不好当，我的奶娘很快便被人驱遣出宫。她肩上的牡丹花成为我这一辈子的遗憾。我追逐着她而去，宫人却将我抱起来，任我哭哑了嗓子，美丽的牡丹花就这样离开了。
　　那一夜，在天上的宫灯的映照下，我终于见到了母后。奶娘曾经告诉过我，我的母后是皇后娘娘。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只听说在我出生的时候，她是抱过我的。这个华美的妇人，身上散发着檀香，紫色的袍子把她的皮肤衬得和牛乳一般白。
　　宫人唤我跪下，拜见这个母后。我乖乖地跪下，喊道：“儿臣拜见母后。”
　　然而这个妇人和父皇是不同的，她并没有因此而笑，甚至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然后慵懒地说：“起来吧。”宫人们将我扶起，她才开始打量我，良久才说：“好生伺候着，带下去吧。”
　　我的母后就是这样，我并不去烦她，只是时时思念着我的奶娘。那朵含苞欲放的牡丹花，那个温软的怀抱，那对充满慈爱的眼睛。在她的养护下，我觉得我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而这个立在我身前，并跪在地上的女人，她为什么要代替原来的奶娘成为我的奶娘呢？大家发现我的呆相，一个个吓得跪下请求赦免，许久不见我出声，才记起我只是一个小孩子。于是他们又谦卑地弓着身子，那个女人坐在软榻上，她轻解罗裳，露出一对饱满的乳/房，肩上却是没有牡丹花的。然后一个宫人把我抱到女人怀里，尖着声音说道：“好生伺候着。”
　　女人的眉眼很恭顺，她似捧着一件瓷器那样捧着我，教我去吸她的乳/房。经过一轮颠簸，我在疑惑中趴在她怀里，拼命吸吮乳汁，她轻轻地抚摸我的后背，可是我没有一丝快感。她不是我的奶娘。
　　在这种充满疑惑的日子里，我终于闹了一会别扭。宫人带着我去给母后请安的时候，我哭着喊着说：“我要奶娘，我要奶娘……”
　　许是很久没有小孩子哭闹了，大秦宫的后宫里竟然像炸开了的锅。母后的脸让人恐惧，她并不责罚我，只是把我身边的人都拖去杖打二十棍了。当然，她也不安慰我，只对身边的人说：“把那个女人带回来。”
　　于是我再一次见到了奶娘，她穿得很朴素，乌黑的头发似乎是随便梳起的，可是我闻到她身上的芬芳。一如既往，她让我吸吮她的乳汁，嘴里絮絮叨叨着：“吃多点，快高长大。”我一边吸吮乳汁一边望着她肩上的牡丹花，小小的手忍不住去触碰它，这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花朵。
　　奶娘却因此而哭了。她的泪水滴到我脸上，又快速地帮我抹去，一次又一次，直到我说：“奶娘不要走。”
　　“不走，不走。”她哭着说。
　　“不要哭。”我又说。
　　“不哭。”她用袖子揩干眼泪。
　　可是我觉得不够，于是我说：“你当我的母后。”
　　这一句话让周边的宫人都吓了一跳，他们立刻把我从奶娘怀里抱出来，其中一个尖着嗓子说话的宫人慌慌张张地说：“快带公主回清心殿。”
　　奶娘却挣扎着喊：“你们要做什么？她是、她是我——”她还没说完这句话，就被几个宫人紧紧地地塞住了嘴巴。
　　我立刻就哭了，我大喊大闹，奶娘却让几个侍卫夹着离去。
　　“放我下来——”我哭着喊，那几个看护我的宫人面面相觑。
　　“还不走！”又是那个尖着声音说话的宫人。
　　“呜呜，我是大秦宫的主人。”我想起了男人的话，我是大秦宫天上繁星的主人，它们将成为照耀我的宫灯。可是奶娘却被扔到小轿子里了，我看到她拼命要挣扎出来，我甚至见到衣衫不整的她露出了那朵娇艳的牡丹。
　　这是我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奶娘的光景。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了。这个美丽的温柔的女人。后来，那个尖着嗓子说话的宫人告诉我，她终于死了，在大业寺里抄了一万次的祈福经后吞金自杀。那时候我已经十四岁了，学会了不能轻易流泪，于是忍着泪水，问宫人，“祈福经有什么用处呢？”
　　宫人说：“回殿下，小人听说抄够一万遍，菩萨就保佑自己的亲人一辈子平安。”
　　我点了点头，泪水已经掉下来了。
　　母后听说了这件事，将我唤到她身前，她说：“皇儿日前失态了，竟然在宫人面前流泪，究竟是何事如此伤心？”
　　我看了母后一眼，跪下来说：“儿臣的母亲逝世了。”
　　母后愣住了，许久才对我说：“皇儿长大了，知道母后和母亲不同。”
　　母后和母亲是不一样的。母后始终是我的母后，却未必是生我养我的母后。我那一辈子身份卑微的母亲终于不会知道我已经懂得分辨这两者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