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三秋一日 ...
-
“臣以为,姑息足以养奸,杀一可以儆百,对谋反作乱的刁民决不能妥协。”
“皇上,流民日渐壮大,朝廷与其耗费兵力镇压,不若招抚。”
“皇上,万不可开此先例!此例一开各地效仿,国将不国。”
“皇上,招抚不过是权宜之计,要是依李大人,可敢立下军令状,去镇压流民?”
“这……”
我扫了一眼,主持未州平乱的容相今儿竟没上朝?
听说是族里一个长辈没了,正在家吊孝。洛阳官吏不知何时起兴起了一股风,有些不满便一哭二
闹三吊孝,说起来倒与泼妇有得一比。因着风评大考的事容相和皇上有了隔阂,这老狐狸终于察
觉了皇上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用心,带人闯宫闹过,也找哭诉过,这次索性吊孝罢朝了!正挑这时
候,既甩了未州的烂摊子又让皇上焦头烂额,真不愧是老狐狸,一丁点儿亏也吃不得。
半月前,朝中大臣可是众口一致,一边倒向容相,如今见势头不好,倒有人见风使舵,镇压,招
抚,两派相持不下。
我说你们别光争个没完,倒是拿个切实的方案出来?
镇压,怎么镇,派谁去,整个未州动荡先从哪里着手?招抚,谁去谈,拿什么条件去谈,怎么取
信于人?
两年前豫国攻打海岸边城镇海,朝中也是战啊,和啊,争的唾沫横飞,一问具体方案,全歇菜。
最后还是我一力举荐了当时驻守西北的邵远清。远清自幼研习兵法,得到了学教家主的言传身授,加上在边关磨练,镇海之战他不负众望横空出世,九战九捷,把豫国的十万大军又打回了海上。
皇上今儿阴沉沉的,听着朝臣争论始终没有出声。他五十寿辰在即,朝廷却在未州大败,生生打了他的脸。他原以为未州的流民虽多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在兵部随意点将,带了两万人威风凛凛的开到了未州,一个月不到居然全军覆没,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而我觉得这战败并不偶然,朝中武将带兵文官监军几乎成了惯例,这制度可怕,外行指挥内行,还能不出乱子?
无独有偶,两年前的镇海战场,邵大将军就曾阵前斩了那瞎指挥的监军。
远清啊,那样谦和的人,那样好的脾气,静如止水,温润如玉,要把他逼到何种境地?
说起远清,从“立春之变”后再没见过,转眼也已经三年了。
皇上一拍龙椅,怒不可遏一把扯开帷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竟养了些酒囊饭袋!”
顿时静悄悄,争得面红耳赤的朝臣连大气都不敢喘。
看皇上的态度还是执意镇压,不肯承认自己执政有误,实行怀柔政策。已经逼到绝路上了,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那还缩什么?
近两月来,我是第一次清清楚楚的“瞧见”皇上,他面色略苍白,除此之外并无大碍,和上次长信宫下棋时判若两人,难道真是我多心了?
皇上扫视群臣,目光在我身上顿了顿,神情有些不自在,他必是想起日前在长信宫训斥我的那些话,面子上有些难堪。
“拟旨,擢玄机丞相洛卿仪,暂任未州都督,各府官员统归玄相辖制,协力镇反,臣楚监军。”
我一愣,这是神马情况?胡闹也有个限度。于是连忙说:“圣上三思,臣从未带兵打仗,恐怕难当重任。”
“玄相一向见长于运筹帷幄,又受命于天,只需统御战局,兵部精兵良将,随玄相调配。朕相信爱卿定能为、国、尽、忠。”皇上觑着眼淡淡的俯视着我,一字一顿。
为国尽忠?
未州流民的问题上,我和皇上的想法背道而驰,风评大考又逆了他的意,给他惹了不小的麻烦,世家反弹的厉害,让他腹背受敌。他这是来翻后账?
我要“为民请命”他就让我变成屠民的刽子手?猜忌我暗地勾结秦王,就召他回京,把我外调?
真是一箭双雕的妙计。只是他忘了,他首先要解决的不是我,而是未州流民。
我还要辩,皇上已然起驾回宫了。
臣楚笑了,冷酷的唇线微微勾起,有几分得意,眼睛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蛇,让我从脚底冷到发丝。
我心下了然,只怕这馊主意是他给皇上出的。
臣楚发现我在看他,不慌不忙的由上到下整理衣冠,眉峰轻挑,又是一笑,他这是在挑衅我。
我浅浅的回以一笑,面上虽镇定,但总有那一丝不由自主的胆怯。
臣楚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不讲礼义廉耻,不怕群臣孤立,不怕臭名昭著,为达目的奴颜婢膝,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翻云覆雨,没有一样是他做不出来的。
我至今也没看出来他做人的底限到底在哪儿?越是没有底限的人,越是可怕。
散朝的路上,我胸口堵的厉害,送我一介文弱“书生”上战场,皇上到底存的什么心!
我一进相府就直奔马厩,牵出我的昼暖,一夹马腹,奔出了相府,把皇上颁布的洛阳城区禁马令。凭什么你们都由着性子折腾,我就得忍着脾气被你们折腾?
我穿街过市,策马狂奔,街上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如履薄冰等了三年,只剩三日,你我见一面当真这么难!
我一路狂奔到郊外,殷夕言骑着一匹黑马跟在后面。我看见他猛抽一鞭,殷夕言催马直接从山坡上冲下来,横在我面前,我一惊赶紧勒住缰绳,问道:“你不要命了?”
殷夕言上下打量我,冷冷的反问:“你要么?”
“我小心谨慎,窝窝囊囊,惜的不就是这条烂命么!”我狠狠地一抽马,昼暖像是知晓我的心意,不似往日温驯,跑的飞快。
殷夕言跟在后面怒吼,“你给我下来,听到没?”
我受够了,这三年被关在那座叫洛阳的黄金囚笼,身不自由,心不由己。这样忍着,不过就是一个信念支撑着,我真的累了。少渊,我宁愿跟你去秦北边塞那滴水成冰的苦寒之地。
昼暖越跑越快,风驰电掣,几乎要脱缰了。我在马上颠的骨头咯咯响,风沙打在脸上像针一样,风吹散了我的发髻,发丝纷飞,整个人像飘在半空中。惊心动魄,竟让我觉得自由自在,大抵我真的疯了。
殷夕言不顾昼暖跑疯了,也不顾两马之间几丈远的距离,飞身过来,惊险的拉到了马尾,借力一跃,坐到我的身后,猿臂一揽把我紧紧地箍在胸前,腾出一只手死死地拉着缰绳,大喝一声,“吁……”
我一拢长发,丧气的说道:“夕言,别管了我,成么?”
殷夕言轻撩开我的发丝,冷声道:“不管你,由着你去死么?”
死?我虽烦闷,但却也没动过轻生的念头。
我不解的看着他,他朝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往下看。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还真是寻死呢!陡峭的斜坡,灌木乱石,昼暖意犹未尽的蹬着蹄子,我们就停在坡上。
“够了,回府吧。”殷夕言拉着缰绳掉转过来,徐徐往回走。
“你先回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你一个人待的还少么?”
“夕言,我心情不佳,别来招我?”我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意,不想把火撒到他身上。
殷夕言冷哼一声,道:“你心情几时佳过?前几日倒是乐的屁颠屁颠的,现在甩脸子给谁看?”
一听我便压不住火气了,朝他深深一鞠躬,阴阳怪气的说道:“本相哪敢和谁甩脸子,得罪了大圣,这就给爷陪不是!”
殷夕言气的脸色发白,喘着粗气,“好……我今后再不管你。”说着翻身上马,一溜烟走了。
气走了殷夕言,我把马鞭往地上地一掷,瘫软在地上,阖上了眼,长叹一口气,为什么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不让我见我想见的人!
少渊,这三年你在秦北做了什么,在想什么,我一无所知。整整三年,我就像在寂静的黑暗中等着,越来越慌。
三年能改变的事太多,你走时洛阳海棠刚开,你能想到等你回来洛阳再没海棠花么?
对情,最可怕的不是磨难而是这样风平浪静的等待,盼着花开,看着花谢,等着等着就淡了,等着等着就忘了……
暖风习习,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吓了一跳,殷夕言正负手站在我前面。
我白了他一眼,“大圣不是说打今儿起再不管我了么?这是幸灾乐祸来了?”
“我不管你,你也莫要管我,我觉得天气好,出来走走。”
我捡起马鞭起身上马,淡淡的道:“既然如此,我不扰大圣雅兴,驾。”
才刚跑了两步,他竟然不紧不慢的徒步跟着,我一挑眉,问道:“跟着我做什么?”
殷夕言冷声反问:“这路是相爷您的么?”
我被噎的哑口无言,一扬马鞭催马走了。
殷大圣不愧是少年成名,身上一直带着一种舍我其谁的一代宗师风范,竟敢和马比快?
我快马加鞭,他闷声不响,足足跟了一里地,我长叹一声,收了缰绳。记得有位高手曾说过,武学不过是把身体的潜能集中在一点,短时间内爆发出来,久战消耗,就算武功登峰造极也不行。这就是一个人武艺再高也难以抵挡数万雄兵的缘由。
“上来吧,不许再和我抬杠。”
他情不自禁的扬起了嘴角,毫不客气的翻身上马,胸膛起伏,心跳加快。
武圣人不也是人,不也会累?他这是何苦来的?
我们一路徐行回府,发泄之后我恢复了理智,未州动乱,如山般的重任又压到我身上。若说皇上把我和少渊分开的这三年他成功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把我变成了洛阳人,变成了昭国人,国之兴亡快成了我的本能。
殷夕言先跳下马,伸手扶我,我翻身下马,脚刚着地就觉着一股钻心的酸麻,不由的双腿一软一头栽进了大圣怀里。殷大圣揽住我的腰,稳稳的扶住。
我脸一红,忙推开他,他却拉我的手放在他横过来的臂上,低声道:“多站一会儿,腿便不酸了。”
我依言站着,仰望眼前磅礴大气的相国府,堪比行宫,皇上待我也算“不薄”,给了我为人臣子能享受的一切荣华富贵。
只是你没办法用肉去喂饱一只兔子,也没办法用胡萝卜去糊弄一只狼,每个人心中所求不同。你予的再多,没给到我的心上,终究难以换来我的感恩之心。
殷夕言牵了昼暖进府,走到我身边时像是劝慰我一般的自言自语:“真想的人,即便上天入地,死皮赖脸也必会去的。”
我一愣,这么卑微的话,打从殷大圣嘴里说出来,不得了了,看来大圣准备破色戒了!
望着殷大圣牵着白马灰衣飘飞的萧索背影,我苦涩一笑,大圣,你不曾动心,却懂得人心一动,卑如尘埃。
离少渊回来还有两天,我启程赶往未州平乱。
回望洛阳,怅然若失,也不知是不是我们有缘无分,竟然就这样擦身而过。
“相爷,速速启程吧,流民作乱可不等人。”臣楚一身雪色长衫,昂首坐在马上,眉宇间透着十足的小人得志。
仙人白都被你穿的跟奔丧似的,真糟蹋了这衣服。现在且得瑟吧,要是到了阵前你敢给我捣乱,我也不是吃素的。
我收了神,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朝军队一招手,“出发。”
这次皇上发了狠,在临江大营点兵三万,老底子都拿出来了,要是再平不了流民,我看我也不用回来了。先锋昨晚就出发了,今儿一清早我们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开往未州。
洛阳城外一马平川,远远望去没有尽头。
我忧心忡忡,未州究竟乱到怎样一种程度还不好说,按照州官们一贯报喜不报忧的惯例,情况只怕比战报还要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