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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风评大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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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楚阴测测的问道:“玄相可落子了?”
我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手里的棋子一半落在棋盘上,另一半还捏在我手中,我下了致命的一招错棋,这一步下去,胜负基本定了。
举手无悔,我只好落子。
皇上对极简单的一步棋,却想了半天,大殿里死一般的沉寂,甚至能听见他沉重的喘息声,我心突的一紧,南门立书的事过关太容易,让我掉以轻心。
“好好的连环马,生生的让你葬送了一个。真败兴,不下了,封棋!”
皇上气急败坏的一拍案几,吓了我一激灵,忙道:“臣棋艺不精,皇上恕罪。”
“玄相倒是说说,是棋艺不精还是用心不专?下棋用心不专不过是输一盘,为臣用心不专,你可知是何下场?”
虽说我听到秦王回京一晃神下错了棋,确是不该,但皇上这话说的未免太重了。我连忙跪地辩解道:“臣为官绝无二心,忠君、忠国、忠天下黎民。”
皇上冷哼一声,甩手把一沓奏章丢到我身边,“忠君忠国?看看这些吧!”
我捡起折子,一一翻阅借。我就知道未州流民的折子被压了这么久不是什么好兆头。
凡五税一,民生疾苦,流离失地,此为未州民患之根本,扬汤止沸不若釜底抽薪,星火虽微终可成燎原之势。这一段被皇上直接用朱笔勾倒,批示更为触目惊心,竟是“撼国之根本,其心可诛!”
其心可诛?看来在皇上眼中那些担忧税赋过重导致民不聊生的人都成了忤逆他国策的佞臣,当诛杀流放!这些奏章前后间隔不过一两月,我就被看成结党拉山头的首恶。
难怪他今晚特招了我入宫,难怪他情绪反复无常,原来症结在这儿。
若不是你自己贪图享乐,倾国库之财修建长信宫何来国库空虚?若不是国库空虚又何来容丞相的进言?若没有进言又何来连年加赋,折银抵罪这些个混账国策新政搅得民不聊生,贪弊成风?
凡五税一,都是客气的说,雁过拔毛,层层盘剥,你们征完了百姓只怕都得喝西北风去!他们不抄家伙杀你,还把你和释迦摩尼当亲哥俩一起供着么!
皇上把茶杯搁在桌上,不紧不慢的说:“玄相倒是说说,你这想抽谁釜底的薪?”
我直起身子,直言:“皇上,流民虽微如星火,却有燎原之势,若不善加疏导,必酿大祸。”
“玄相!莫以为朕奈你不得!你挑头儿攻击新政,安的到底是什么心?还是有谁授意的?”皇上拍案而起咄咄逼问。
直把我逼的哑口无言,挑头儿、攻击新政、包藏祸心、受人指使,这一连串罪名扣下来,我还能辩驳什么?受封丞相一职虽是权宜之计,但我却从未敷衍了事,得过且过,满腔热忱如今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这空荡的大殿里,穿堂风嗖嗖吹过,如同剃刀把皮肉刮的干干净净,只剩一颗心吊在半空。
我觉得孤独,觉得累了。
“玄相,圣上在问话。”臣楚说话温吞吞冷飕飕的,像条蛇慢慢的盘上脊背,惊的我猛然回神。
是了,还有一个臣楚,皇上今晚召他进宫恐怕就是为了恫吓我。国是皇上的,命是我的,总不能以我的身殉他的国不是?
我阖了眼伏在地上,麻木的开始念诵:“臣年轻冒进,见识浅薄,幸得圣上醍醐灌顶,如梦初醒,险些以忠君之心误己误国。但臣一片赤诚,绝无非议新政之心,更不敢拉拢结党,望皇上明鉴。还请圣上以龙体社稷为重,圣上是大昭擎天之柱,若因臣有些微损伤,臣万死难辞其咎。”
皇上猛咳一阵,气虚的问:“你,且说,这些跟着你上折子的又是怎么回事?”
“臣当真不知。臣的折子是禁足思过前上的,上了折子臣便一步也未出过府门。臣和这几位大人除了同朝为官,私底下未有任何交情,圣上明鉴。”
皇上对我说的将信将疑,叩着桌子也不说话。
臣楚心领神会,踱着步子向我走过来,黑眸闪着冰冷尖利的光像刀锋一样,嘴角挂着招牌式的阴笑,仿佛在说要不去诏狱想想?
我心突的一抖,头皮一阵阵发麻,连忙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报,道:“臣有事启奏。这是臣进宫前才收到的急报,逾矩带进宫来,请圣上批示。未州流民,愈演愈烈,已有数万之众。”
“呈上来。”
臣楚在我身前一步,不甘的皱了下眉头,依言接过奏章转身折回,呈送给皇上。
皇上读毕,把茶杯狠狠的掼在地上,骂道:“这帮废物,平日都遮着瞒着,这会儿想起朝廷了!咳咳……”
皇上一阵剧烈的猛咳,弓腰捂着胸口像是呼吸不畅,臣楚从袖中掏出一根竹管,插到皇上的嘴里,自己握着另一端猛吸一口。
此情此景让我不禁胃里泛酸,他,他是帮皇上吸痰?真比亲儿子还孝敬!
皇上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臣楚的肩膀,喘了约一刻钟才沉声呵斥:“朕乏了,玄相回吧。把心思放在大考上,未州的事,交给容相!”
“臣遵旨,恭送皇上。”
我伏在地上把气息压到最低,小心翼翼的呼气,心狂跳不止。直到整个大殿只剩我一人,我才扶着地慢慢的站起来,走了两步竟觉得脚步虚浮,像踩着棉花。
月上当空,午夜的风透着阴森的冷意,长信宫越发静的渗人。
我随太监出宫,穿过御花园荷塘,看见对面一个人影,是个男的,一身拖地白袍,手里拄着一支权杖,非侍卫,非太监,怪异的很。
我张了张嘴,终究没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少放些心思在和自己不相干的事上。
殷夕言倚着马车正在休息,见我从宫门出来他跳下马车几步赶上来,给我围上披风,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裹紧披风摆了摆手,一头栽进马车,蜷成一团。
殷夕言见情形不对,紧跟着撩了车帘子半钻进来,不由分说的拉过我的手腕,诊了片刻才阴沉的问:“出了何事?”
我抽回手,道:“回府说。”
若不是我在皇上身边也安插了不少眼线,今儿未必应对的了。随侍御书房的小连子给我传信,我的奏折皇上阅了三次,迟迟未批,进宫前我才提早做了一手准备。
未州流民势大难控,皇上现在无心兼顾其他。
十五,风评大考正日。
主考台不似往常,首次搭在洛阳主街上。我身着玄色丞相朝服,端坐在上位,大考百官,分列两旁,街旁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交头接耳的在议论纷纷。
已然开考两刻钟过去了,独一人还未到,大家都不敢吭声默默等着。
容丞相踱着方步,和两旁官员寒暄客套,姗姗来迟,走到主考台下才一拱手,笑道:“皇上找老夫议事耽搁了,老弟莫怪。”
我起身迎上去,笑道:“有劳老丞相了,请上座。”
容相这次故意拆我的台原本还有几分得色,但看我平声静气并未不悦,脸又不由的一僵,随随即正色道:“误了考时,实属不该!”
我浅浅一笑,送容丞相上座,而后端坐好,大考开始。
此次大考,我是主考,另四位副考分别是容丞相,刑部尚书陆愈,户部尚书崔静,因病缺席的萧丞相。
主考是三位丞相轮值,副考是六部尚书轮值,另加除主考外的两位丞相。各部荐文主考先行阅视,给出初评;大考当日,主考一一面试,再给出复评;最后交与皇上终评。
崔静翻开名簿,被点到的官员一一上前,我来提问,陆愈记录,我给出复评,容丞相认为复评是否恰当分为两类,皇上着重阅那些我们有分歧的复评。
一连十几个都十分顺利,未出现任何分歧,直到焦子胜出列。因为日前春宵阁调戏我一事,他始终不敢抬头。
我随手翻了翻他的荐文,自述一段一看就是有人捉刀,焦子胜大字不识几个能写出这一手好文章?
我也没有意刁难,捡其中要点,随意问了几个,据我揣测,非但这文章不是他写的,依照他的性子只怕连起码的背熟都懒得去做。
果不其然,焦子胜直冒汗,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礼部尚书焦大人的老脸涨的通红,望向容相,容相轻咳一声,我莞尔一笑送了两个给焦子胜答。
复评上,我写了才智平庸,忠心可嘉。把原本举荐的工部员外郎一职改了吏部侍中,焦子胜的官位不升不降从工部平调到吏部。
容相一看复评顿时拉下了脸,眼睛朝我一瞟,我拿杯盖拨着茶梗装作没看见。容相冷哼一声,提笔一蹴而就,写完把折子重重的拍在了“恰当”那堆里。
我暗笑,这就是了。焦子胜几斤几两他不比我清楚?就算写了异议,放到皇上那里也是自己抽自己的脸。
他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没想到我真的敢在风评大考和世族作对。原本像焦子胜这样世族出身,又投了容相,大考不过走个过场,升迁是顺理成章的事。
只是真让他当了工部员外郎恐怕还不如因为河堤垮塌被撤职流放的庄肇呢!治标不如治本,不从官吏选拔上掐住世家的脖子,什么惩治贪污舞弊,制止强占民田,甚至将来的大位之争,都是空谈。
接连几个填充要职的纨绔子弟,被我改签了闲职,容相的脸色越来越黑,摔本子的动作也越来越大。朝臣虽然不知复评内容,但看容相的脸色也猜得出几分,私底下开始交头接耳。
萧蕴宁明白过来,脸色渐渐开始泛白,急的连声假咳警示我。
乐圣为来回打量我和容相,神情紧绷,大为不解,用眼神询问我怎么回事,我垂下眼装作在看荐文。
“秦州奉德州府,乐圣为。”
乐圣为出列见礼,我开始考试,问道:“奉德人口多少?兵役多少?有几县?每县粮产多少?上缴国库多少?本年刑案几宗?命案几宗?破几宗?悬案几宗?”
我问题一出,下面一片哗然,玄相大人分明是有意刁难,几个地方来的州府还没考评已经吓了一头冷汗了。
乐圣为一愣,随即对答如流。
又是一片哗然,啧啧称奇。
我又道:“律典熟么?把法典税典两节默出来。”
乐圣为坐到一旁,研磨开始默写。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等候考核的州府们已经开始擦起汗来。
容相冷眼瞧着我刁难乐圣为,当我问到第二题时他恍然大悟,连忙阻止:“主考大人未免严苛了些,这些方志卷宗上均有记载,这个考法未免难为了诸位州府大人。”
我笑道:“因着户部举荐乐圣为大人做员外郎,而这员外郎一职是户部要职,本就整日和银钱数字打交道。本相此考,一来是考乐大人在奉德任州府期间是否尽责,是否有被举荐资格;二来是考乐大人可否胜任员外郎一职。听闻乐圣为大人聪慧过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今日看来所言非虚,极好。本相自不会以此标准考核诸位州府大人,也无此必要。”
容相一惊,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崔静,崔静也是一惊,仓皇无措的转向侍郎萧蕴宁,萧蕴宁脸色惨白,怔怔的看着我。
我不给世家方便,容相他们憋足了一口气盯的就是乐圣为。拿世家开刀我早料到是这个结果,我早先就把乐圣为交给萧蕴宁来举荐。
崔静在户部就是个摆设,从我做侍郎那时便是。实际在主管户部的还是萧蕴宁,而他原没想到我会和世族对立,只当我想避嫌,就送了我个顺水人情,一口答应。
今日剑拔弩张的局面是萧蕴宁所料未及的,他狠狠的甩了下袖子。
乐圣为的事我想的再清楚不过,不管我们有没有分歧皇上都会单翻出他的复评来看。与其掖着藏着,倒不如就给他看,也给他露点儿乐圣为的真才实学,希望他爱才甚于猜忌,能提拔乐圣为进京。
容相一看崔静和萧蕴宁的反应便知被我摆了一道,冷笑道:“这乐圣为大人出身商贾之家,自然精通此道,如此考法,本相认为有欠公允。”
我不温不火的道:“乐大人出于当年的三皇子府,算不得商贾出身。老相爷您要是有异议,不妨按规矩办。陆大人,记录好了么?”
陆愈吞了吞口水,把记录递上来,我提笔批了复评:尽职尽责,才学过人,博闻强识,过目不忘。
折子递给容相,他提笔写了个异,单分出来,狠狠的往边上一拍,然后仰首瞟了我一眼,悠哉的吹着热茶。
崔静这“老好人”看我和容相争锋相对,忍不住想上来“和稀泥”劝和两句,话还没出口就被我挡住了,“崔大人,继续。”
之后的官吏考核中规中矩,结束时已然午后。
接着是白身出仕考核,在白身考核上,我身为主考有一言否决的权利。
崔静一怔,念道:“白身,陆崭麟,祖籍洛州洛阳。”
我不由暗笑,难怪!一向急躁的陆愈今儿倒是比容相还沉的住气,原来是他小儿子要出仕,他并不想得罪了我。
我和容相势成水火,他和容相又是儿女亲家,怕我报复在他儿子身上,是以整场都一言未发。
容相对陆愈是老大的不满,陆愈就真当自己是个文书先生,“尽职尽责”的记录,连头都不抬,容相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眼看就要掀桌子了。
陆崭麟长的清秀干净,一开口谈吐也不错,温文尔雅,有几分远清的神韵,平添了我对他的好感。
我略问了几句,他对答如流,才学不错。我有意刁难,问道:“若你执笔,当如何记述君父之失?”
陆崭麟一愣,万没想到我敢问出这样尖锐的问题。
容相提高声音,道:“主考大人欠妥当,为人臣子岂可言君父之失?”
“欠妥,的确欠妥。”几个容相的党羽随声附和。
我反问:“若臣子不可言君父过,那《圣朝史志》岂不是有一半都该革掉?”
容相等人无言反驳,冷哼作罢。
陆崭麟想了片刻,朗声道:“以忠诚侍君,以孝义侍父,以春秋笔法写史。”
我连连拍手,道:“好个以春秋笔法写史。你师承何人?”
“回主考大人,学生师承周宜先生。”
我了然一笑,周宜虽说被富贵权势磨平了棱角,但经史才学还是首屈一指的。光凭春秋笔法写史一句,足见他还留了些气节。
我荐了陆崭麟个从五品光禄主薄,刚入仕来说,官位算是最高了。
接下来是我举荐的几个投入我门下的“白身”,其中不乏在民书台投了文章小有建树的人,当然也有趋炎附势的笔杆子。
独没有子墨!
黄昏大考散场,卷宗封了送入宫中。
容相冷着一张脸,带着几个心腹之臣径直进宫了。
我会心一笑,真怕你不如此,皇上最恨结党,你们越想把持朝政,皇上就越会坚定提拔平民的决心。
下了主考台,我远远的瞧见人群中有个人拂袖而去像是子墨。我着实是花了不少心思琢磨,到底该把你放在何处。你才高八斗,高瞻远瞩,偏偏又胆大包天,桀骜不驯。官低位微怕屈了你的才,平步青云又怕害了你的命,思来想去还是交给少渊算了。
乐圣为快步追上来,“相爷,相爷。”
“终评未定,乐大人不该避避嫌么?”
“您老这般刁难小的,还避哪门子嫌!您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小的我都糊涂了!”
“你清醒着呢,糊涂了便不追过来了。”
“您,今儿怎么和那些个老顽固较上劲了?这是……殿下的意思么?”乐圣为压低声问道。
“总得有人跨出这第一步,不是我就是他,以后他想跨这一步比我今日要难得多!”
乐圣为看着我沉吟半晌方才说:“除了殿下,圣为就只服您老。”
我哭笑不得,他年近三十还老是您老您老的叫我。
“您老也不事先给个信儿,就不怕我不济拆了您的台,打了您的脸?”
“你不是钱串子么!这几笔账要是难的倒你,还如何做乐家的当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