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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狂人子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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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散了朝,我去看设在崇信门的民议台,毕竟已经设了七日,议书虽多,建树却不大。其中不乏一些冲着玄机丞相的名声而来搞政治投机的,通篇看下来,光是奉承谄媚歌功颂德的话就占了大半,“干货”捞出来寥寥百字。
也难怪,俗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寒窗苦读却入仕无门,郁郁不得志最终不外乎两条出路,愤世或投机。投机者也不能一概拨到,不乏几个妙笔生花的,文章写得洋洋洒洒,花活耍的不赖。
记得少渊曾跟我说驭人之道并不在于高才滥用,而在于大才大用,小才小用,歪才歪用,庸才驱用,废材莫用,总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就是众人唾弃的小人,只要用的当,比大才的效用倒好。
关键看,如何用!当时我对小人一节颇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倒是金玉良言。
我默默的记下了这几个人的名字,一手好文采,一颗功利心,不就是极好的枪手?
路过闹市区,忽听有人议论:“听说玄相前些日子买的小倌,死在府上了!”
“呦,怎么死的?”
“嗨,这话问的,那相府还能饿死他?相爷血气方刚……”
眼神交流,猥琐窃笑,此处省略一千字,不解释,你懂的。
难怪洛阳天桥没有说书的,合着洛阳一位位爷全是说书的,张家长李家短,就没有他们不传的,也没有他们传不歪的。
我一笑,不甚在意继续翻自荐书,当初敢救徐援就料到了有今儿这下场。只是我原以为送走了徐援,这事儿也该告一段落了,不成想谣言反倒越传越出格。也是,我一直不在风月圈,圈子里都满天飞我的花边新闻,何况现在呢!
轿子忽的停了,殷夕言阴沉着脸一挑轿帘,塞过来一张纸,“看你的好心得了什么好报!”
我低头一看,笑道:“多大的事情!值得大圣这般大动肝火?这是谁的别有用心还不是心知肚明的事儿,挑明要打口水仗。我‘落井’了自然有人要急不可待的‘下石’。莫恼了,口水仗这两年不知打了多少,爷又不是不会。”
殷大圣冷哼了一声,“光说,也没见你动。”
我抿嘴窃笑,大圣,洛阳的政客打口水仗都用文人,含沙射影、夹枪带棒,自然不能像您老比武一样当面锣对面鼓,讲究的就是明是一把火,背是一把刀。
但像这诗,指名道姓的骂倒是少见!
一首七言小诗:半垄农田半垄郊,花街一夜海棠消,天都洛阳第一景,相爷垂怜女儿妖。
这女儿妖么,咳咳,就是小倌的别称。
墨尚未干透,笔力苍劲,飞扬跋扈,狂字配讽诗,真堪称一绝。我不由的开始好奇,这诗这字究竟出自一个什么样的人之手?
我四下张望,不多时,一个素色儒衫斯文白净中等身高的书生匆匆的走来,我哑然失笑,这样安静的外表,配着一颗张狂愤世的心,反差未免太大了些。
书生一拱手,道:“这位兄台,小生有礼了,兄台可否将诗还予小生。”
“这是你写的?”我挑着轿帘走了出来。
书生指了指街边的酒楼,“正是。小生刚搁笔,不想一阵风吹到了公子手中,多有冒犯。”
窗边的一桌几个书生正在往这边看,叫道:“子墨兄,快快取诗来,周先生且等着评呢。”
“周先生?可是周宜先生?”
“正是。”
“我恰想听听他如何作评!”我把诗递给他,随他上了酒楼。
书生收了诗,有几分不愿,却也并未阻拦。
周宜是户部尚书崔静府上的幕僚,洛阳有名的学者,声望高,人更清高,崔静待他亦师亦友,我以前做户部侍郎时和他曾有过几面之缘。
我奇的是崔静怎么会搀和到这事里?按崔静一贯和稀泥的处事原则,这种搅不清楚的口水仗他不避的远远的才怪!
书生微微颔首,双手递上:“周先生,烦请指教。”
周宜正襟危坐头也未抬,接了过去,捋着胡子看了一遍不由的皱了下眉头,正要点评,一抬眼不经意的瞅见了站在书生背后的我,大吃一惊,连忙要起身见礼,我一摆手,示意他评诗。
“这……”周宜拿着诗顿时尴尬了,定然是想到了这事会牵连到崔静,一时语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既不敢直言得罪我,说诗写的好,也拉不下脸来当着这些学子的面谄媚我,跌了自己的身价。
到底是成名已久的学者,慌了片刻,就镇定下来,滔滔开口:“先说这题,切的不当,以春为泛题,通篇下来没切到题处,再说这措辞不够雅致,还需润色,最后这韵脚,压得也不够漂亮。子墨在诗文上尚需下苦功。”
几个学子不住的点头,“周先生评的当。”
那叫子墨的学子,淡淡的道:“先生评的是。”
我装作理袖口,偷偷打量子墨,他嘴角那一丝笑竟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惋惜意味,着实耐人寻味。他哪里像是来请教周宜的,倒像是来指教他的。
我抬头笑看周宜,道:“先生,这立意还没评呢!”
“这……”周宜被噎的老脸通红,知道我识穿了他取巧的心思。
几个学子先围了上来,你言我一语:“先生讲诗,哪里轮的你插嘴?不请自来已是不该,先生容你,你还越发不知规矩了。”
子墨猛的回身,面上一惊,一喜。
我暗笑,这子墨果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一首打油诗浅显易懂,他显然不是想找个才学了得的,想找的只不过是个敢直言不讳的。
再看看诗文内容,“半垄农田半垄郊”,讽的制腐,昭国近年来对土地征重税,导致农民失地,贵族屯田,良田都变了别苑,本末倒置。
“花街一夜海棠消”,讽的民腐,民风谄富,唯财至上。
说起“海棠消”还有个典故,一年前有个名妓海棠,洛阳两个巨富同时看上了,为了争花魁两人斗富。一个把整斗整斗的金银倒进护城河里,堵了河道为了截花魁放的一盏河灯;另一个更绝,花重金收了洛阳所有的海棠树,建了一座海棠苑,海棠花从此便在洛阳绝迹了。
“相爷垂怜女儿妖”,讽的是官腐,官员对上不敢谏言,对下不能作为,靡靡行乐,垂怜男风,弄的洛阳乌烟瘴气,世风日下。
而这“第一景”三个字最绝,制腐,民腐,官腐,他是把官腐放在第一位,这是有意出仕。
说诗文结构辞藻,唧唧歪歪的,我确实不懂,可子墨这诗,我看来却是一等一的好诗!
好就好在立意上,好就好在胆量上。
周宜半晌未出声,脸憋的青紫,捏着诗文局促的捋着胡须,头上渗出了冷汗,着实被难住了。
看他的样子,子墨只是信手写了这讽诗,周宜不知,崔静更不知。周宜只不过想卖我个人情,给我个台阶下,也好帮崔静撇清关系免得我有所误解。
想得倒是周全,只是他忘了,他非官非吏,他是文人,是名家大师,这样违背宗旨的场面话不是他该讲的。
我深深的看了子墨一眼,转向周宜微微颔首,“晚生多言了,告退。”
周宜放下诗文忙要送我,我一摆手,“先生留步,且评诗吧!”
周宜一躬身,道:“恭送……相……公子。”
几个学子狐疑的看着我,揣测着我到底是什么来头,连周宜都对我毕恭毕敬。
我轻叹一声,曾经的大师,毁在纸醉金迷里了。
或许在才学上无人能出你之右,但从你为了抬高自己,周旋在洛阳权贵中开始,建树大概就终结了,只怕再写不出《圣朝论》那样深刻犀利的好文章了。
出了雅间,我见殷夕言站在楼梯口板着一张脸,像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一样。
我笑问:“谁又招您了?”
他冷冷的讥诮:“这回舒服了?”
殷大圣最是心直口快,于是我追上去问:“夕言,你觉得那诗如何?”
他白了我一眼,没好气的把轿帘一挑,道:“好!相爷您是君子坦荡荡,不怕人蜚短流长,属下敢说那诗不好么!”
我笑而不言,弯腰上轿,实在不明白是我脸皮太厚,还是大圣把名声看得太重。骂上两句,爷能少块肉?
殷夕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深邃幽沉,一闪而过疼惜,好像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我一闪神,他蓦地扭过头,语气淡淡的像自言自语:“喜了便笑,怒了便骂,人原该如此。这样藏着掖着也不累!”
累与不累我不去想,这是我的生存之道。若我喜怒都摆在脸上,藏不住心思,只怕死了几个来回了。
只不过,殷大圣和我不同,他原是独来独往,畅游天地的逍遥人。这几年和我在洛阳,埋了姓名,收了脾气,时时小心,处处提防,压抑的很,这些是我亏欠他的。
我坐在轿子里继续翻荐书,连翻了几份精心装裱的文章,简单翻了几页只觉得不是不好,而是不够好。
我轻柔太阳穴,翻到了最后一份,这文名为《原制》,文章不长,寥寥百字,没有装裱,只几页纸,褪去了文人在措辞上一贯喜好的堆砌,见解鞭辟入里,言辞精准老辣,大道至简,让我眼前一亮。
我急忙翻到最后,没有用印,也没有署名。再仔细看,我哭笑不得,真是无巧不成书,这特例独行的字,俨然就是刚刚那子墨的!
子墨啊子墨,你外表谦逊,骨子里却狂的没边儿。
你敢写诗点名道姓的骂我,写了篇文章会没胆子留下名字?只怕你是眼高过顶,看我不起吧!这是嘲讽我立这民议台不过是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之举,就算真的有什么千古文章,我也未必真有眼界。
说实话,若不是我来自千年之后,还真的未必能接受他的政见,因为他真的很超前。子墨,我记下了。
深夜,皇上突然传旨宣我进宫。
我心中忐忑,皇上戒心日重,像这样深夜宣大臣入宫三年来还是头一回。这时辰特意招我进宫,要么是有要命的大事,要么是有要我命的大事。
一路走来,宫人都低着头,形色谨慎,一句也不言语,只顾这自己手头里的事。偌大个长信宫,竟然鸦雀无声,我越发心里没底。
传旨的公公把我引到宫门口,“相爷请。”
我走进大殿,朱漆大门轰然关上,正殿是庄重黑色,月色下像压顶的乌云,殿上空荡荡的只有几根梁柱,灯也没掌,阴森恐怖。
“玄相来了。”声音嘶哑几乎从喉咙底挤出来的。
我借着月光看见皇上坐在上位的阴影里,快走几步,跪地行大礼,丝毫没有马虎。
皇上猛咳了一阵对我摆了摆手,声音浑浊沉郁,像有一口痰卡着,随侍的人忙上前拍背,低声道:“圣上保重龙体。”
我猛的一惊,“活阎王”臣楚!
臣楚,皇上面前第一红人,大昭第一酷吏,朝野无人不知无人不怕,没有他撬不开的嘴,也没有他定不了的罪,他就像是丧门星,碰到准没有什么好事情。
他让我想起三年前,春分之变,还有诏狱阴冷的牢房,不由的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对臣楚一摆手,又指了指我,臣楚会意,招人搬了把椅子来,离了皇上足足几丈远。
我躬身告了坐,定下神来朝臣楚点了点头,他亦面无表情的回礼。
好半天,皇上缓过气儿来,“朕这两日闷的慌,想找人下下棋,就想起玄相来了。”
“圣上龙体要紧,不若改日吧!”
离得太远,天又黑,我几乎看不见皇上的脸,但听他咳成这样,身子应该还没大好。
“哼,朕这身子骨硬朗的很,心也明白的很。”皇上冷笑一声。
“臣失言,圣上恕罪。”我忙请罪,苗头似乎不对,皇上这是话里有话。
皇上忽的笑了,“玄相何罪之有?快起来。”
“谢圣上,臣有事奏报。”
“莫扫兴,今儿不提政事,只下棋。朕先说在头里,对弈无君臣。”
“臣遵旨。”
臣楚安排妥当,宫人在我和皇上面前各放了一个矮几、一个蒲团、一个棋盘。
今儿又唱哪出?这棋怎么下?
只听一声清脆的玉石相击,皇上落子了,臣楚走到我面前,起手,当头炮。我侧首看着臣楚略微惊讶,他面无表情的一拱手,“该玄相了。”
这么个下法?臣楚这丧门星仅仅是来跑腿的?咱俩谁见不得人?非得这样下棋?
皇上开局倒是平常,我也选了最平常的走法,马来跳。
从我禁足开始,皇上的行为就透着几分诡异,加上我又接连出了小倌的事,南门立书的事,还是小心为妙。
我要是相信这深更半夜他强打着精神只为了和我下棋,那就是拿门夹着脑袋让驴踢了。
我小心应对着,以守为主,他坐的太远,也看不见他的神情举止,我还真摸不准他的心思。只单单从这棋上看,他是反反复复,想杀,又放,不知打了什么主意,我心里更加没底。
“玄相,该你了。”
臣楚吃了我的炮,微弓着身挑眉扬头,阴沉沉的笑着,缓缓的把棋子丢在一旁,从声音到举止,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阴邪气,像一团湿漉漉的苔藓,一见他我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定了定神,飞马吃了他的炮。
皇上看了棋盘,算计了许久而后放声大笑,“妙,妙,玄相果然名不虚传,用马如神。全局看来这‘换炮’换的,朕倒是亏了。”
“臣愧不敢当,只因这车,炮,皆用的不堪入目,是以谬传臣擅用马。”我不由的一皱眉,急忙收敛,笑着应承。
我极少下象棋,只在相府和夕言下过几次,皇上今儿是一时高兴走了嘴,暴露了他在我府上安插的眼线已经走进我的身边了。
皇上捏着棋子,边想边说:“玄相过谦了,前些日子河堤的事委屈玄相了。”
“臣不敢。”我微微颔首,心里暗想着,前些日子?这事过去足足有大半年了吧?
“家业大了,当家不易……”皇上轻咳两声,臣楚立马递上一杯茶,皇上压了压,继续道:“有些事……肉烂在锅里吧!”
“是。”我低声应道。
肉烂在锅里?他说的倒是真中肯!
洛阳河堤一场暴雨垮塌了,死了两千河工。皇上为平息民愤重罚了我,杖责二十,官降三级,罚俸一年,暂代丞相一职,戴罪立功。那二十大棍还记在帐上呢!河堤垮塌时我不过才刚接手半月,连带着给工部顶了缸,冤的很呢。
皇上沉默半晌后,闲聊一般的笑问:“朕听说,南门近些日子热闹的很,玄相去看了么?”
我心一紧,终于绕到正题上来了,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回圣上,是臣在崇信门设了个民书台,集思广益,想在大考时为圣上选拔些堪用之人。”
那子墨,绝对是个人才,货真价实的大才,就是性子上锋芒毕露,不平则鸣,举荐给猜忌多疑的皇上,只怕会害了他。这样剑走偏锋的人,只怕就少渊驾驭的了。
“嗯……”皇上沉吟片刻,道:“集思广益归集思广益,风评大考还是要遵循祖制,玄相有何不懂之处,可多向容相讨教,萧相正在病中就罢了。毕竟容相辅政数十年,又是上一年主考。”
我暗暗舒了一口气,“臣遵旨。”
朝中以容相为首弹劾我的奏章像雪片一样,洛阳从设了民议台,就有文人大写遵礼崇古的文章,映射我破坏祖制,企图打破贵贱有别的古之礼法,大逆不道,和我大打口水仗。今日看来皇上的反应,尚算平和,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想必他也是受了世家不小的压力,世家越是施压皇上就越觉得自己的权力受了威胁,反而默许了我的做法。虽如此却也不容乐观,真出了格他保不住我,这是先给我提个醒。
皇上哀叹一声,忽的说道:“朕闷了,也唯有爱卿能陪朕下下棋。”
他今晚喜怒无常,连番试探,现又凭空冒出这一句,我疲于招架,索性不答话,捏着棋子假装思考。
臣楚道:“圣上儿孙满堂,招来承欢膝下,岂不是什么闷都解了?”
皇上下了一步,良久之后倒是应了一声,“阿楚说的是,到底是你最能体贴朕的心思。”
我正要落子,手不由的一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是准了各位王爷回京?往年就是他老人家的寿辰也没准过,这事儿谁谏言谁准挨揍,到了今年便无人敢提了。
下月初六,皇上整寿五十,人说五十而知天命,许是这几年气也消了,年纪大了,于是想儿子了。
如此说来,少渊,你要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