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圣人难为 ...
-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展开信扫了一遍，是乐氏宗族寄来的，他们真的把乐圣为从宗谱上除名了，真是把乐圣为往死里逼啊！
“乐大人他人呢？”
“回相爷话，还在土岗上。”
“知道了。”我点了点头，心里默算着日子，今儿应该是兆静末七，若再没人管管只怕他就要把自己折腾死了。
我搁笔叫上殷夕言，在土岗上我乍一瞧，几乎没认出来。乐圣为哪里还有在洛阳春宵阁时的风流倜傥、痞气赖皮？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上只剩骨头撑着，有些脱相了，双眼肿的只剩下一条缝，邋里邋遢的躺在草丛里。
我对殷夕言低声道：“你在这等等。”
他点了点头，守在原地，我径自走向乐圣为，乐圣为看见我也不理。
我道：“圣为，跟我下山吧。”
他身子一蜷缩，索性闭上眼。
我又道：“你要闹到何时？”
乐圣为一挥手，胡乱的抓了一把枯草覆在脸上，哑声嘶吼：“你走。”
我蹲在他身旁，质问：“你看着兆静见死不救，就是为了躲在这里哭么？”
他一听到兆静的名字，就像发了狂，拼着一股蛮力把我扑到在地上，死死的按着我的肩膀。
我恰巧被一根树枝刺了一下，疼的我咬牙骂道：“你闹够了没？”
他眉头紧锁，闭着眼睛，连连摇头，哭着乞求：“不要，不要，不要提兆静，不要……”
泪水打在我的脸上，滚烫的像一团火，灼着我的心。百善孝为先，这是道德准则的底限，他为国尽忠，却众叛亲离。他才是真正的敢冒天下大不韪的人，丧亲之痛，加上千夫所指，这种痛非常人所能承受。
我心一软，柔声劝道：“圣为，人生匆匆，转眼百年，你有多少日子拿来虚度？”
乐圣为蓦的一睁眼，有些茫然的看着我。
我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说着容易，古往今来，几人做的到？仁者无敌，你还怕什么！”
城楼上一幕，连我一个外人都狠不下心，妥协了。什么能让一个把妹妹捧在心尖上的兄长，眼看着妹妹被人活生生剥皮都不动摇？他从不说，但他是真的做到了把百姓当做自己的父母兄弟。
答案还有别的么？大音希声，大爱无情。他心里有一个强大的信念支撑着，这信念正是来源于别人想都不敢想的理想，我若没看错，他所想的是天下大同。
可见少渊当初放弃富可敌国的乐家财势，而独取了乐圣为这个人，是何等明智的选择。这样心底无私的人，只怕百年也未能出一个。
“圣为，你要做的是人间至圣。圣人注定孤独。不要奢望别人理解你，支持你，即便你的家人也不会。因为你走在世人前面，比世人看得高远，小家、大家，小爱、大爱，你已经选好了，这是你要付的代价。千百年后，后人自有评说，你是对的，你是真的国士无双。”
往日里我断然说不出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因为我原本的生活被渲染了太多人性的自私论，以至于人的急功近利竟被合理化了。这话放在往日，我听了只怕会付之一笑，简直是糊弄鬼呢！而现在，乐圣为让我由心而生一种敬佩。
听了我的话，乐圣为身躯一震，涣散的目光重新汇集，眸子熠熠生辉，那种茫然无措顷刻间荡然无存。他激动的一把抱住我，失声恫哭，合着空旷的山风分外悲怆。
我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他发泄出来了便会好了。我心底也有一丝怕，怕乐圣为会情绪崩溃，好在他的意志比我想象中要坚强的多。
日前，护送乐家回原城的士兵从白县传来消息，乐老爷子在回乡途中病逝了。乐老爷子一向身体健硕，突然辞世，多半是悲愤交加。幼女兆静，续弦柳叶相继死去让老人家大悲大痛，而乐圣为誓死不开城门，弃至亲于不顾，伤了老爷子的心。老爷子只怕到死也没能原谅乐圣为，到死也没能明白自己的儿子究竟是在想什么？
这消息我一直瞒着乐圣为，我甚至不敢启齿，他艰难的接受了兆静的死，或许过些时日，久一点，他也能接受自己父亲的死。
但乐圣为一辈子都注定要背上这充满负罪感的沉重亲情。
理想，他为自己的政治理想付了太沉痛的代价。只有他的理想这样真诚纯粹，只有他的理想才配称理想，也只有他的理想才会遭遇这么残忍的现实。
他哭了许久，猛的一吸鼻子，长叹道：“上天待圣为不薄，带走了兆静，送来了一个知己。”
我垂下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我一直觉着他笑起来有种痞气，这样静静看来他长的很清秀，不死皮赖脸的时候有一副翩翩世家公子相。实在不懂，他生在锦衣玉食之家，受的是等级森严的封建正统教育，他这天下为公的想法，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虽说做一个理想主义者不容易，但一个时代出一个理想主义者更不容易。
乐圣为靠着树干，低语道：“侯爷一定是在奇怪，圣为一个铜臭堆里长大的商人，哪来的这高尚想法？”
我被他说中了心思尴尬一笑，乐圣为也苦涩的笑了，讲道：“二十年前，乐家只是边陲小镇的一户马商，我出生之时连年战乱，按理说我应该是个害人家破人亡的丧门星。而我父亲恰恰因战乱，发了大财。父亲认为我是他命里的福星，生来就给他带好运，因此在众多兄弟姐妹中他老人家最疼我。呵，现在想来，他老人家是二十几年白疼了我这养不熟的白眼狼。”说着他自嘲一笑，眼角又滚下泪来。
我轻叹了一声，想安慰两句话却都哽在了喉咙里。
若乐圣为得知他父亲的死讯该会如何？乐老爷子对乐圣为真的是相当纵容溺爱，乐圣为在原城花天酒地荒唐浪荡的那些年，老爷子也没说个“不”字。看的出，老爷子对他，是真的打心眼儿里喜欢。
他别过头继续说：“父亲虽大发了一笔横财，但边境终是战乱动荡，保不准哪日就丧了命，乐家这才举家迁往原城。路上我娘和我被躲避战乱的灾民冲散了，家丁丢下我们自己跑了，我们被灾民洗劫一空。身无分文，我们总得活，我偷过包子，抢过钱，讨过饭，连死人的坟都扒开过。我从六岁流浪到十三岁，才走到原城，而我娘……饿死在了路上。那时我就曾发誓，我要让天下人有饭吃，我要让天人都不再饿死。”
让天下人有饭吃，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我会想笑，可乐圣为说出来……我想哭。
一阵缄默之后，我缓缓开口：“圣为，今后若有什么需要我的，我赴汤蹈火，竭尽所能。”
乐圣为一怔，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拍了拍乐圣为的肩膀，低声说：“再送兆静最后一程吧，你是个好兄长。”
乐圣为扯着嗓子喊道：“为何你懂我？”
因为我来自千年之后，你的想法此时看来固然前卫，甚至大逆不道，但还没超到我之前。若说我对世事的热忱很早很早之前就随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死了，这次在关宁它死灰复燃。
我避而不答，轻叹一声：“这世上会为自己打算的‘聪明人’太多，你这样的傻子，呵，太稀有，任重命轻，你保重吧。”
下山时，我摸着背上刺痛的地方，手指上竟有点点血迹，不由的暗骂一声：“人要是走起背运来，喝水都塞牙！”
五日后，乐圣为给兆静做好法事，操办好殡葬事宜，送了她最后一程，就恢复了正常，开始处理公务。
我犹豫着要不要将老人家的死讯告诉他，若再不告诉他只怕他就要错过送老人家最后一程的机会了。可告诉他，又怕他好不容易恢复的情绪会再次一蹶不振。
正在我两难之际，乐文彦从原城寄来了一封书信，告知了乐圣为他父亲病逝的消息，并在信中痛骂乐圣为，什么权欲熏心，六亲不认，逼害父母，连累幼妹，天理难容，猪狗不如，不得好死，诸如此类的话写了洋洋洒洒几千字，不亚于一篇讨逆檄文。
我担忧的看着乐圣为，原以为截下了那份宗族信就能给乐圣为一个伤口愈合的时间，没成想他们是一刀接着一刀的捅他。
乐圣为没有歇斯底里，只是缓缓的阖上眼，把信平平整整的折上，贴着里衣收好。
他的反应比我想象中平静得多，平静的我有些发毛，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丧父之人该有的反应。
于是我连忙问：“圣为，车马已经安排妥当了，我陪你去原城吊唁？”
乐圣为沉思良久，哽声说：“不必了。父亲已经走了，让他老人家安心上路吧！看到我，只怕给他老人家心里添堵。”
他的声音很平，没什么情绪起伏，我反而觉得心口堵得厉害，劝道：“圣为，人谁无情？莫要太勉强自己了。”
“是啊，人谁无情，我不能太勉强他们。我对他们不起，他们在关宁，受了多大的苦……此刻他们最不想见的就是我，我若去了，只会让乐家人难受。”
“最苦莫过你自己。”
“侯爷，圣为想自己静静。”
我无可奈何只得起身告辞，走到半路上还是觉得不甚放心又折了回去，透过门缝，我看见乐圣为往地上泼了杯酒，郑重的面朝西北方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乐圣为用最简单的仪式祭拜了亡父，面上没有悲戚之色，也没有守孝丁忧，他父亲的死把那道最深的伤痕留在了他的心里，而不是脸上。
转眼几日过去，皇上已经下了圣旨，命大军即刻班师回朝。
大军启程之日，作为州府的乐圣为并没来送行，全军目睹了这关宁城下一幕，敬佩乐圣为的忠义，也体谅乐圣为此刻的心情，无人挑剔礼节不周，大军默默的开出了关宁。
出了城门没走多远，殷夕言突然朝我努了努嘴，我转头一看，乐圣为站在城楼上，举着一杯酒，朝我拱了拱手，然后倒在地上。
我一愣，祭拜死人才把酒倒在地上吧？
“他搞什么？不是咒我吧？”
殷夕言轻笑道：“人家这是引你为生死之交呢！你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我回望城楼朝乐圣为微微一笑，调侃道：“大圣，您可饶了我吧，生死之交？这家伙背晦着呢！”
想起城楼上惨烈的一幕，我忽的住了口，一拉缰绳独自走到了前面，没有再回头。关宁，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一步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圣人难为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