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05、夕月聆风箫 ...
-
也许只有完整看过师乱日记的妙筑玄华才会隐约得知，师乱对自己这名字的坚持，究竟来源何处。当人突然由混沌中清醒，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不知身在何方不知自己究竟是谁，这时候，能有一个名字作为生存下去的支撑，是何其珍贵的事。
师乱在还没有彻底觉醒为师乱的时候，如果不是月无波一直以严厉的态度拉扯她一路流浪江湖活下去。也许深陷于自身记忆漩涡的师乱，早已不复存在——当年那场失控的盘古天印，毕竟还是让幼小的神之女封绯之灵识受到无法弥补的伤害，而师乱，或许正是其中混乱的产物。
……师者，效法；乱哉，混淆。
灵天之池，祈天空海，在那最接近云端的山峰之巅。
妙筑玄华低头看着师乱，终究只是轻声唤一声她的名，却什么也没说。
“娘娘？”
师乱有点疑惑，平时妙筑玄华总是会用“绯儿”这个名字来唤她，今日怎么改性了？
“罢了，并无什么。”妙筑玄华抬手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庆典之上，绯儿不必紧张，诸神官都会帮助你……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她声音温润而轻柔，带着由心的关切。
似叹又似深意的话，让师乱心中霎时多出几分思量。
师乱抬头看向妙筑玄华的双眼。妙筑玄华的眼眸与师九如之清澈有些不同，前者如一眼便能看穿之灵天池水，不带半点遮掩，是坦荡。而师九如则如环绕仙灵地界之海水，虽坦然，却让人无法看清他心中所想。师乱动了动唇，忽然有种冲动要让她说些什么，但这份冲动瞬间被理智压至心底。
“嗯，娘娘你放心。”仿佛要加强语气说服力，师乱深深吸一口气，刻意重重点头。
“吉时已至，你去罢，梅神官会在祭天之坛前等你。”妙筑玄华又缓缓道，收回手掌，目光温柔看向师乱的脸：“无论如何，吾希望……你能在此间自由地，活着。”
灵天之池微风吹开氤氲。师乱最后看一眼妙筑玄华，不再思索她话中含意，定一定心神决然转身离去。就在她离去之后，灵天之池畔雾气中，慢慢走出一道白发白须苍老而有神手拄玉杖之身影，正是平素负责地界事宜之华鹤仙者。
“娘娘，这样放任……可好？”抬眼见师乱渐渐远去的身影，华鹤仙者转向妙筑玄华，微微迟疑。远处雾气中，小姑娘身材玲珑，身着飘逸轻纱，纵然神情再怎样刻意温和，世间诸多历练之仙者，却依然有些担忧地从她此刻之背影中，看出几分或许是印刻在常年流浪江湖之灵魂中的固执坚硬与傲然。
师乱，并不是一名真正愿意乖巧听话之人。
妙筑玄华同样凝视师乱背影，“无妨。”她轻声一叹道：“吾却更希望，她能按照自己之心意去做……”
或许，那渐去渐远的小姑娘也不再是自己心目中，过去年幼时乖巧听话，背负殷族众人期望而长大的封绯。
然而记忆可改，妙筑玄华却相信，灵魂中某些本质，永不会变。
“神之女历练归来，却与吾界生疏许多。”华鹤仙者沉默片刻，缓缓又道。
“记忆总是被创造，天命既然有所抉择，与未来或许对吾界更为有利。”妙筑玄华若有所思，她上承天命，在此关键之百年，对自己之未来隐约也有所窥见。耳闻华鹤仙者之担忧，妙筑玄华轻声一笑：“无论是师乱还是封绯……仙灵地界，总归是她的家……”
“但愿。”华鹤仙者叹息道。
祭典在即，他也该下去准备，此次仪式不当只是为神之女归来而向上天祈福，更是为向族人正式介绍神之女之存在。
在仙灵岛偏远一处小山顶端，静静立于树梢之上的皇甫定涛远远凝视山下祭祀之地。
平时各自生活的殷族人带着欢乐祥和的笑容聚在一起，穿着最美丽的衣裳，带着最灿烂的鲜花。而在众人之中，位于祭台之上，最惹人注目的却是一位年龄不大难得一身飘逸纱衣的小姑娘，褐红色温暖长发被银链简单束拢，没有过多装饰，看起来简单而透着灵气，正认真地用不熟练的动作聚拢起天际灵气。
漫天金光洒落，坠成朵朵圣洁莲华。
似乎三日的练习出了成果，伴随殷族族人虔诚之祝祷声，祭台上，某小姑娘松了口气正不动声色地擦了把汗。
“呵。”皇甫定涛不由轻声一笑，远远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表情不动，唯有目光微微闪烁光芒。也许心中有所思量，也许这一刻，皇甫定涛只想静静旁观。仪式很快就结束，虽然不是正式的神之女即位典礼，但重新迎回族中神女，殷族族人皆欢呼……再然后镇静站在台上的师乱似乎说了一句什么，整个场面渐渐安静下来。皇甫定涛却没有再看下去，而是转身化光离开。他不是殷族族人，自然不用参加此次祭典。
所以皇甫定涛并不知道，在这次祭典之上，师乱执着宣告众人要更改自己之姓名，虽然为诸神官阻止，却将“师乱”这两个字印入在场之人心中。也许仙灵地界神之女永远为封绯，但至少后来渐渐地，也有人开始以另一个名字来称呼这位似乎有点不太一样的神之女。
虽然在大多数信奉女娲神的殷族人心中，神之女即为女神之传承者，其实无关姓名。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仙灵地界永远是这样安详和乐，族人单纯，信奉美好，在最开始还是让师乱有些不适应。
但渐渐，也许是灵魂记起过往儿时的记忆，师乱开始习惯性每日去祈天空海见一见妙筑玄华，节日时以神之女之身份祈天祝祷，跟着梅神官学习仙术，或者处理族民之纠纷。
安静的日子，让人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在殷族族人之眼中，神之女封绯虽然多了一个听起来很奇怪的名字，却依然很符合他们心中对于神之女的期望，温和，坚定，强大（？），会认真地修习仙术，认真对女娲神祈祷，认真跟在诸神官之身后维持仙界和平……并且认真地处理一切比如邻居矛盾等琐事。
当然几乎所有神官对于这种片面印象嗤之以鼻，时间久了，师乱毕竟不是师九如，无法维持一辈子的温和脸。于是小姑娘偶尔也会发发飚，比如生起气来直接拔剑指着某位神官的鼻子，嗯，神之女这种莫名其妙对剑术的执着，也是让诸位神官头疼的原因之一。
“一念七杀，一念无暇，一念虚空，一念萧然……”薄剑削落叶。在一片林地中，师乱身形变幻，嘴里念叨着招名，一招一式演练改编自月无波之“一念”剑法。只见剑气纷纷，树叶触之两半，一时漫天风起，满目落叶，正在另一旁树下沽酒的蓝衣黑发人眉头一扬，伸手捂住酒杯。
“吾说，神之女屈尊来吾这里，便是尝试以树叶入酒的么？”嗤笑一声，这人声音冷淡态度讽刺道，蓝衣束袖不似其他仙灵地界之人那样宽袖飘渺之装束，黑发简单束起带有一定蓝色布冠，膝盖上还放置一柄大号竹节不知名材质的粗大毛笔，其实同样是一柄剑名号秋水。
师乱微微瞥过来一眼，神情蓦然一变转为冷漠，手中剑势突敛，四周风声肃然，一道几乎无人能察觉之剑光，没有声势浩大的剑气，却让旁观之人持杯之手腕一顿，心中掠过寒意。
噌，剑鸣破空，风再起。
半空中无数落叶仿佛瞬间凝滞，霎时爆开成一空尘埃——尘埃落进酒里，也让另一人脸色更加黑沉。
“这一招不差。”
面不改色轻抚身边秋水笔，蓝衣人名为殷良，据说是仙界资格最老的……预备神官。
殷良抬眸直视师乱，看不出神情喜怒：“仙灵地界之神之女，却有一手堪比地狱岛罪大恶极之罪犯之杀人剑法，真是可惜，可贺……”
“你一说话，就会让众神官想要揍人。”
师乱耸耸肩，手中长剑一转指向殷良，半认真地道：“怎样，咱俩试试？”历代神官多习术法，以剑作为武器的，除了眼前这只毒舌的，师乱还真没见到第二人。
“免了。”殷良似讥讽地勾起唇，举起手中酒壶：“好歹这点酒，吾还指望能入口。”他一身男子劲装，其实是名货真价实的女子，和师乱认识地点在野外水潭，当时师乱正在洗澡……嗯，然后一身男子装扮的殷良恰好突然也想洗澡……
然后就是剑闪雷鸣，误会过后，表情很囧的师乱直接被人淡定地拉走去搓背。
“若是柳神官看见你在这里喝酒，恐怕又要脸黑了。”师乱眨眨眼，索性走过去盘膝坐在另一边，手中剑锋一转，横在自己膝盖上：“来一点酒，我洗个剑~~”她抬头很不客气地道，不等对方发话，已是直接挽起袖子抓过面前酒杯。
还好，这正是落了灰尘的那一杯。
殷良面无表情地斜了她一眼，轻哼一声也不知是为师乱之行为，还是话中含意。“区区小辈之言语，有何可在意。”他淡淡举酒道。柳神官原名殷禕，当殷良以第一之成绩通过预备神官考核的时候，殷禕还是个垂髫小孩……可是如今柳神官已是柳神官，殷良依然还只是殷良，重点就在于这位太过独特立行，顺带那张毒嘴足可以得罪天下人。
以酒洗剑，酒香飘逸，师乱右手持剑，左手轻轻拂过剑身。剑鸣嗡响，似若其中剑魂欣喜于她之动作。
“我有一个烦恼。”师乱垂下眉毛叹息地道。
“哦？”
殷良斜眼瞅向师乱，直接举起酒壶将酒倒入口中，不羁勾唇：“神之女有何烦恼，说来也好让吾欢喜欢喜……”
师乱早已习惯这人之言语用词，只当听不见，略带惆怅地以手按住剑锋：“剑，太锋利了。”
这样一本正经的语气，突然让殷良眉头一挑，有些手痒。
“嗤，你如此钟情于剑，不如再逃去江湖做个剑客，何苦回到仙界做这名无甚意思的神之女。”殷良语带讥讽，若不是眼前这名小姑娘在这几个月的时间中，确实是有无从挑剔地做好自己本职工作，作为前辈的他早就挽起袖子开始教训人了。
师乱已经习惯了挂上一脸温和的笑容：“话不能这样说……虽然我知道你的秋水剑比不得我这柄无名剑锋利啦……但锋利太过，刚而易折。”打不还手不是师乱的风格，作为神之女应有的风范，当然有些话点到而止即可。
而且，师乱确实有些烦恼自己这柄剑之某些缺陷。经一年多青竹鞘之清气蕴养，无名薄剑本身之煞气虽然收敛了许多，然比起半年前浴血江湖时，更加显得锋芒毕露，并不利于她惯常所用之剑招发挥。
“既然如此，那便回炉重铸好了。”殷良喝完了酒，意犹未尽，瞥了师乱一眼：“吾记得你提过，有一名结交山林之间的铸剑师好友……”
嗯，皇甫定涛？
从数月前认识以来，偶尔也会在山林重逢。师乱想了想，自觉和那位略带神秘且性格沉稳可靠的铸剑师应该算是朋友。“我去找他！”心中决定，师乱索性起身。今日正好有空，而且铸剑师所居之地夕月湖从认识以来，师乱虽然知道地点，却从未去过，也是心中好奇。
对了，去见朋友得有礼物，嗯……
“这个，借我用用啦！”
师乱还剑入鞘，毫不客气地翻掌吸起所剩之最后一坛酒，没等殷良竖眉发作，直接遁身而逃，速度……又上高峰。
夕月湖位于神女岛之北侧，而殷良所居之地却在山峰之南。
师乱小心翼翼绕过祈天空海之地域，以免被人发现，在正统之神官眼中，身为神之女该关注的是族人之生活起居以及侍奉女娲神，譬如练剑喝酒同留于岛上之赎罪者交陪成为好友之类，那简直就是不务正业。
作为皇甫定涛之居住地同时也是铸剑所的夕月湖，自从碾铸神手正式安家并且答应替仙灵地界铸造兵器以来，常有神官以及族人出没。
——这也是师乱认识皇甫定涛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未去过他之住所之原因……绝对不是什么闺阁少女夜宿单身大叔之住所不太好等等理由，要相信，师乱脑海里绝对没有关于自己性别以及名誉之定义……
接近湖畔，风中已有水息。
师乱轻手轻脚地绕过没人打理的荆棘丛，隐约可见一条萧然小路通向树林深处，再往前则是一片湖边空地，有三两竿青竹迎风摇曳，茅草屋搭建不久还带有新建之气息，一架石磨位于湖边由人力开凿之沟渠上，伴着潺潺水流声隆隆作响。
沿着小路穿过树林，师乱却是一愣，看着前方这片宁静平淡之气象，无端心中升起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而且就是不久之前……）
一阵风吹来，引动茅屋下简陋铜铃，铃声清幽。此间主人并不在屋前，师乱正要四处张望，伴随铃声，忽而有箫声缓缓流淌，听方向似是那丛绿竹之后。箫声悠远，古朴之意的音律听似简单，平静隽永，带有缓缓穿透人心之寂静情思，宛如此间主人一般淡然。
（是他——）
师乱不知为何，很久未曾疼痛的脑海微微有些刺痛，仿佛这箫声，似要唤醒心中存留许久之某些情绪。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05、夕月聆风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