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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亲曾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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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诺远远的就看见了那个人,一身墨蓝色的云纹旗装,漆黑的发如夜晚幽谧的山峦,其下是两泓深玄重墨的泉水之瞳,其上长眉如刀,一股孤傲冷峻之意却被唇角宕开的笑意掩埋——
他身后是两个身着劲装的护卫,两人均是一丝不苟的严肃面孔,长相英俊,气势轩昂。这样一行人自然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这本是阿格利真托市长夫人举办的慈善酒会,童诺和米兰具是应邀在列,秋少炜虽是意外到访,秋氏二少也受到市长夫妇的盛情。在场的除了他们这几位,其余之人有本地的财阀世家,也有西西里以“囚”家族为首的几大族系的亲属。
顾宥霆的突然出现显然是出乎主人意料的,只不过在场的人群多多少少对这行人高贵凛然的气势有所倾慕或折服,心里暗暗猜想这是哪一家的子弟。
顾宥霆轻轻挥手,身后一名侍者当即上前侧耳倾听,他微笑的说了几句,待他交代完,侍者一脸惊愕,随后却恭敬的行了个礼,离开了酒会现场。
秋少炜原被几个世家小姐纠缠,脱不开身,此刻却如见到救星,忙殷勤的快步走到顾宥霆面前道:“你可算是来了,那些——”他扬了扬头意指正在偷偷观看两人的女宾们,“可真是烦人。”
顾宥霆失笑道:“我一直以为秋家二少玩世不恭,最喜这番场景,芬芳袭人的。”
秋少炜知道童诺此时的目光已被眼前这个男人牢牢牵引,顾宥霆又如此调侃自己,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只能苦笑:“我如今已经厌倦了你所说的那些芬芳或是袭人了,只希望能够忘掉很多事情。”
他多想忘掉那曾经用黑白琴键睥睨众人的淡漠少年,那裙裾飞扬若即若离的冷傲少女,还有他们曾经一起拥有过的离乱缥缈却令人无数次梦回的青春。顾小霆,柳云停,秋少炜,柯西还有那些早就已经淡出他生命的男孩女孩……
他想起了那时候叶子纷纷洒落的梧桐树,那片总是来不及褪绿的草地,湿漉漉的清晨踩过的花园,还有——
那个坐在树下拿着小提琴苦练的少年,满地的琴谱,微微薄蒸的汗意,在舞台上左手拉弦的模样;另一个同样眉眼似画的少年,那身白的衬衣,领口随意打的领结,随意插着裤袋的纤长双手,漆黑凌乱的发,还有那永远清淡的神情……
他们之上,总有一个身影凭空而降。
女孩喜欢或黑色或红色的裙摆,右手上绑着的或红色或黑色的丝绸,魔魅疯长、垂至膝上的黑发。她轻飘飘的眼神,纵身一跃,跳进少年纤瘦挺拔怀抱里时候的笑声……
之后又有一个眉宇俊朗的男孩儿,那永远追逐着女孩的灼灼目光,身为他们朋友时候的自豪和爽朗,牵到女孩的手时羞涩的神情,无知的沉沦……
可是这样的记忆似乎是他仅有的,每每想起来,又想用力抓住,想要将那些画面重新投映于现实的重压之中,他不想面对世家之间的勾心斗角,更不想与曾经痴痴沉沦的青春彻底决裂,那些友情或者暗自滋生的爱意或许一开始就界定不清、脆弱不堪,却是他心目中唯一难以割舍的部分。他有时甚至想要大喊出声,想要声嘶力竭的召唤回那些男孩女孩,永远停留在曾经的那些肆无忌惮、目下无尘的张扬岁月。可是没有人再会回应他了——顾小霆死了,柳云停……或许也死了。
顾宥霆自是意识到了秋少炜的神色郁郁,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发泄,却还是将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只剩下虚无的笑意。
“秋——”身后的童诺虽然没有看见秋少炜原本桀骜俊俏的脸上此刻颓唐落寞的神情,他的沉默却同样让人心慌——
她轻轻拍了拍秋少炜的肩,男人讶异的转过身去看她,周遭的目光全被这几个风华出众的男人女人吸引——他们已经不再是曾经的男孩女孩了,他们身着华服,脸容或端庄或优雅,却再没有曾经那份孤绝傲世的心情了。
童诺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微微闪动,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秋少炜的眼睛依然那么漂亮,却已经包含了太多太多本不该有的东西了。她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不对,你——”她该说些什么呢?她确想告诉他,她珍惜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那段看似波澜不惊却又令人心潮澎湃的经历。何况,他恐怕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之外,曾经最贴近顾小霆的人了,他们共同拥有过一个男孩,如今她恨不得多与他说说话,去回忆另一个人。
“童小姐是想邀请少炜跳舞吗?”一旁的顾宥霆不合时宜的介入两人沉默凝滞的气氛当中,他如画的眉眼是深不见底的心思,微扬的嘴角似乎温柔,可那张足以令人震颤的眉宇间是和曾经的顾小霆截然不同的神情。
原来慈善晚会中的邀舞环节已经在乐队节奏轻快的《福音幻想舞曲》中开始了。世家名媛和公子纷纷相邀入场,有不少年轻女士已经开始踟蹰着向秋少炜这边走来。
一名有着古典希腊美人面孔的女子朝顾宥霆微微一笑,欠身道:“不知我是否有幸邀请阁下跳一支舞?”
这个女子的长相高贵优雅,举止端庄得体,却能主动邀舞,也实有勇气,或是被顾宥霆的气度迷得不知所以。秋少炜和童诺均是微微一笑,心照不宣。
顾宥霆倒是愣了愣,很快伸出手道:“不胜荣幸。”随即和女子滑入舞池,引得不少人纷纷赞叹注目。
童诺看了看身后正以慵懒姿态斜坐在沙发上与市长及其夫人聊天的米兰,本以为他定会前来邀舞,却发现他只是对她含笑点头,似乎根本不在意舞会这样的小细节。
一旁的秋少炜却觉得童诺似乎十分在意米兰,心中有些不悦,却还是强压下心头,他也没有邀请童诺跳舞,两个人只是默默的回到宾客席就座,刚才那一瞬包含有的依稀模糊旧影,此刻全然烟消云散了。
童诺只是喝着红酒,目光游移在舞池当中,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爱看什么,却似乎总能抓住那个墨蓝色旗装的影子。秋少炜的目光有两次瞥到她淡漠飘渺的眉眼,微微皱眉,很快又离开了坐席。
这时,一曲终了,顾宥霆和那个长相典雅的淑媛似乎寒暄了两句,对方见他似乎一贯温柔如和风,也放开了姿态,动作稍显亲昵活泼起来。明知他不是他,可是那同样的眉眼此刻却对他人如此温柔纵容,童诺的心如被虫噬,痒痒的疼疼的说不出的难受。她将杯中的最后一口酒饮尽,忽的坐起身,对面那对人走去。
童诺已有些醉意,一双似嗔非嗔的深邃魅瞳惑惑,两弯清冽如月的眉似蹙非蹙,神情缥缈的不似处在凡间,她似乎带着一丝隐忍的怒意,直直的朝顾宥霆走去——
“这位是——”顾宥霆身边的女子带着几丝疑惑和兴奋问道。她知道自己占着这么出众的一个舞伴,实在无法不引人注目羡妒吧。
还未等童诺答话,顾宥霆却纵容的摸了摸童诺漆黑如云的发,微笑的眼眸似乎此刻只有童诺一人,“这是童小姐,与我弟弟青梅竹马,也算是我的妹妹。”
女子惊讶道:“原来是这样,童小姐,是科索隆城堡的主人,童家唯一的继承人诺小姐吗?”
顾宥霆将视线重新放回刚才的舞伴身上,颔首道:“正是。”
童诺听他如此从善如流的回答,心里滋生几分莫名其妙的恼意。她眨了眨眼睛,对顾宥霆道:“你还没见过顾谜和童疑吧?好歹他们体内流着和你一样的血啊,这么快就忘了我们,可不该是你会有的处事。”
那女子果真被童诺的话疑惑住,顾宥霆也知道这位大小姐如今却是有几分脾气了,只是不知道怎么会故意来捉弄自己和刚结识的女伴。他轻轻叹息道:“我当然不会忘记他们,我说过,是我们顾家的血脉,我定然会仔细的,只是你擅自给两个孩子取了名字,也不曾问过我们顾家人,我还以为你是不想孩子与我们家再有牵扯呢。”
童诺惊诧的扫了他一眼,“怎么会?一个姓童,一个姓顾——”她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眼神落在顾宥霆的脸上,“这也是我和他仅存的联系了。”
童诺的表情哀伤,却又突兀的有几分惑人的味道。
顾宥霆沉默,却依旧不曾收敛嘴角的笑意。
童诺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恼怒的甚至想扒下眼前这人的面具,不知道他为什么永远都是这样一副样子,似乎熟悉的亲近的,却又是截然陌生的不可知的。
童诺转身欲走,头上佩戴的白色珠花却随着魔魅的长发滑落,她刚蹲下身,却有另一只手替她捡起来,那只手不如顾小霆的纤长,仿佛还是个孩子的手,他的食指上有好几道细细的白疤还有薄茧,如果不仔细看,自然是注意不到,而拇指上却是一枚看似平凡无奇的青色指套,上面繁复的花纹宛若一只鹰——
童诺整个人却如被雷震,刹那间失魂落魄的顿住,身边的一切,声音也好,人影也好,都像潮水般退去——
她这是在哪儿?那个人又是谁?
岁使人生,生终于岁;此前若梦,梦醒如今——
原是那夜的天空,星子挤破了黑洞,几蔟几蔟的落着。顾氏庄园里满是玫瑰的香气,那时的她被花香熏得微醉,迷迷糊糊道:“顾小霆,这味道好重,我要被熏得睡着了。”
他低下头漆黑明亮的眼里带着少年人少有的傲然笑意。
他小心翼翼的把她放在花园中央的泥土上,单手支撑在她的脑袋边上,单手抚摸她的魔魅疯长的长发。
困意袭来,她眯了眯眼睛,坏笑道:“接下来呢,你又想做什么?”
他俯身,兰一样的气息汹涌的侵入她的思维。顾小霆轻轻的把自己的唇瓣贴在她的唇上,冰冰凉凉的,让柳云停的脑袋一片空白。
这时候,有一道黑色的人影跃进庄园。而就在那群娇艳的大马士革玫瑰花丛之后,男孩女孩屏住了呼吸,停下了原本渐渐升温的一切动作。
两个人沉默静止了好一会儿,顾小霆慢慢的将手捧住她的脑袋,然后抬起头,眼底再次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上一次,是他们初尝云雨之前,他的迷离和无辜让她砰然心动。而这一次——
却是挣扎和犹疑。
顾小霆那般云淡风轻,淡漠如水的人物,从不会将任何事情放在眼里,因此很少有人能牵动他的喜怒哀乐。可是此刻的他,却是明显的挣扎着,还有一些犹豫的痛苦。
“你怎么了?”女孩不敢出声,却用唇语问他,一边抚摸他的脊背和精瘦有力的腰身。男孩猛地抓住女孩的手,咬住她的耳垂轻语:“别动,别出声,待会儿看见什么都不要惊讶。”他刚说完这句,就有另一道人影从花园的入口款款走来——
女人一袭水绿色的楚式宫装,如云的发髻高高耸起,面容绝丽,此刻却严肃凝重。花园中原本矗立的黑影背对着男孩儿女孩儿的隐匿之处,只令人依稀看得出是一个纤瘦挺拔的身形,个子不高,感觉年龄不大。
而那个女人,正是他们两人的母亲和养母,顾沐樱。
“这么晚,你果真出来了,不怕你丈夫发现吗?”说话的黑影果然是个少年人,声音甚至比顾小霆还要青涩几分,似乎不过十三四岁,可是他说话的语气却是毫不客气。
顾夫人沐樱却似乎并不生气,只是淡淡扬了扬唇,这个动作和顾小霆微笑的时候如出一辙,颠倒众生。
“你出走两年不曾回来见我,如今见到,似乎比以前更有主意了,如果我所料不错,你的目的是那个女孩儿。”顾夫人的语声清冷,目光直视黑影。
谁知那个少年竟然哈哈笑出声来,也不怕惊动旁人,“师父,你果然了解我。你们和顾韬计划的再周密,却忘了西西里还有一个人巴不得这个孩子永远不要有回去的一天。何况,童灵的女儿,你身为‘宸司’的宗主之一,最好不要继续护着她。”
女孩儿一脸迷惘的看了看覆在身上的男孩儿,那时候的顾小霆也是迷惑却隐隐觉察到了阴谋和不安。
沐樱冷哼一声,甩了甩随风而动的宽广衣袖,“玦儿,你如今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吗?”
黑影少年单膝下跪,“如果我眼里没有您,如何还会称呼您一声师父,你虽然是我师父,可是在‘宸司’,如今的我却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去保住自己,你维护顾氏已是叛逆,如今又偷偷藏了童灵的女儿,你这样,恕玦儿无礼,实在是自寻死路。”
沐樱走进黑影几步,叹息道:“我也不知道,曾经的信仰究竟是对是错,只希望能保护自己家人平安,保全顾氏百年世家不至于没落,至于童灵的女儿——我答应过顾峦的,不过如今看来,却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她说着右手从青葱的玉指上摘下一枚青色的指套,上面是繁复的花纹,“我以人师之名,命令你帮我一同保全顾氏,这是我交代给你的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任务。”
“夏玦——”沐樱的眼神瞬间寒冽如冰,连花丛下的男孩女孩都能感受到那丝锋刃,“如果我死了,你就是‘宸司’的宗主之一了。”说着将那枚指套掷给了黑影少年,“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说完,女人恍如夏夜一阵凉风,已经沿着花园的小径渐行渐远了。
黑影少年却转过身来,此刻,他的面貌清晰的落在了花丛下的两双眼睛里。那是一张冷若冰霜的精致小脸,一双银灰色的眼瞳似乎冰冷的箭矢,能穿透人心的防线。少年微微一笑,将指套戴入自己的拇指,在月光下,缓缓举起右手——
明明是在花园里,却令人联想到荒原上对着月影的孤狼。他却只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
童诺抬起头,少年正对她轻轻一笑:“小姐,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说着把珠花递还到了童诺的手中。
身后的顾宥霆没想到会凭空冒出这样一个少年,但是他也注意到了那枚青色的指套,神色有几分诧异,随即又维持了如常的笑意。
与此同时,受顾宥霆吩咐离开会场的侍者也恰好回来,侍者看了看童诺身边的少年,对顾宥霆道:“主上,他就是您的客人。”
顾宥霆此刻却并不意外,只是全场的目光似乎都已汇聚在此,任是习惯了万众瞩目,也需要在必要的时候暂避锋芒。
“此地人多眼杂,我们不如换个地方接待客人吧。”
少年却转头指了指身边的童诺道:“我要她陪我一起。”俨然一副孩子气的派头。童诺乍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发现顾宥霆和不知何时立在身后的米兰均是神色怪异。
“这是我的条件,必须要童小姐一起,本宗主才可以和你们谈条件。”他说话毫不避讳,也没有可以隐藏自己身份的意识。米兰和顾宥霆等人面面相觑,实在不敢相信他们要接待的对象竟然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
米兰率先轻笑一声道:“果然,诺儿是人见人爱的,既然如此,就只好委屈一下诺儿了。”
少年皱眉不悦,银灰色的眼瞳透出几丝冷芒,所到之处,让人不自觉起了一阵寒意,“陪本少爷,原来是委屈这位小姐了吗?”
童诺却摆了摆手,轻轻躬身温言道:“弟弟不要生气,姐姐陪你就是了,他们绝不敢再对你不敬的。”
这下,不仅是米兰、顾宥霆和秋少炜一行,就是那位少年的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他点点头,手里的拳头却不自觉的紧了紧。童诺竟然叫他“弟弟”,这仿佛是在提醒他此生最大的败笔和悲剧!
无论世人相信与否,自从十五岁中了童灵的“镇魂”之毒后,他的年岁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年的模样。